神女大人每日都要睡足九個時辰才醒，每每醒了，也不做什么，就只發(fā)呆或冷眼旁觀九幽各處的枯山死水，絲毫不提安置我們這七萬九千四百九十六位魂靈之事。
我倒是樂得長長久久。
旁魂未必。
這一日許老爹又來找我，他一臉凝重，欲言又止，與往日憨厚中帶點爽朗，爽朗中透著點油滑的模樣完全不同。
我實在等不及，先開了口：“許老爹，到底什么事啊？”
許老爹一腦門兒汗似的，明明魂靈不會出汗，他也仍各處擦了好幾下，方開口問我：“小仙子莫怪，我們，我們就是想問問神女大人身體如何了，這往生門……可能再開？”
瞧，我都說了我地位水漲船高了罷？
如今都叫我仙子了。
我道：“神女大人自有安排，你們沒有洗魂，日子過得有念頭有盼頭的，不比我們這些腦袋空空的魂枯燥乏味，怎么也著急了？”
旁邊便站出一個魂，緊跟著道：“仙子莫怪，我們家老頭子沒別的意思，實在是，實在……”那是許老爹的老伴兒，我們都叫她許大娘，許大娘也做出習慣性動作來，討好地笑笑，然后才囁嚅著嘴皮子，滿口苦澀道，“實在是我家阿寶太小了，只怕魂靈比旁人干凈些。我們聽說干凈的魂靈若是長久不去往生，便會消散成陰氣，再也不能超生了。小仙子，這話是真是假？”她情緒有些激動，見我久久不作聲，一個邁步握住了我的腕子，攥得生疼。
我們魂靈雖然飄忽透明，什么都碰不著，卻能互相之間觸碰，大約是同類的緣故吧。
這也是九幽單調(diào)的日子里唯一一點安慰了。
我想著阿寶才四歲，確實還來不及沾染紅塵孽債，這樣的孩子也的確很純粹，人純粹，魂靈也純粹，不比洗過魂的魂靈差什么。
“是真的?！?p> 許老爹和許大娘立刻驚惶地對視一眼，整個魂都哆嗦起來，許老爹道：“仙子，你之前說你在九幽過了一百多年，又是真是假？”
“是真。”
許老爹便又和許大娘對視一眼，這回卻是松了一口氣，接著許大娘更加快速道：“不瞞仙子，我們家阿寶最近開始碰不到了。他那么小就遭了罪，跟我們一起來了九幽，若是還不能順利往生，可就真要了我們老兩口的命哦。我可憐的阿寶！”
她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垂眉耷目，老淚縱橫，十分可憐。
我卻在想：她說的碰不到，莫非是彼此觸碰不著？若是如此，便果真到了要消散的時候了。
許老爹嫌棄許大娘半天說不到點子上，忙問：“不知仙子是如何在九幽安然度過這一百多年的？求仙子告訴我們法子，救救我們阿寶?！?p> 許大娘反應(yīng)過來也不哭了，跟著一起求。
“我不知道?！蔽野欀蓟卮?。
我是真不知道，半字不假。
這一百多年，我每日只是拽著照夜的衣裳在水下來來去去，他去哪兒我去哪兒，從不松手。便要上岸，照夜也會由淺灘涉水而上，淺灘水靜，只要我待在那里不亂動，就不會滑入河中。
我忽然覺得，照夜或許知道：“我去問問鬼差大人。”
許老爹夫妻感激不已。
我便去問了。
照夜想了想，說：“那可能跟你當初半入往生門又強行回頭有關(guān)。往生門那頭是神域天河，亦是一處名為望嵐的秘境。河畔有一位神君，是與主子同根雙生的神木，他的神力鋪滿整個秘境，至剛至陽，正是陽胎精壽之源。若能得其一絲造化，魂靈投胎后便能身強體健，壽數(shù)綿長。那日你任性，雖然只跨出半步便拽著我的衣帶掙扎了回來，身上只怕也沾了些。但冥河水畢竟至陰，神君大人的神力又太少，不足以助你修成陽魄，那點神力便應(yīng)該早就消耗空了，否則你豈會一日日虛弱，連聲音都那么微不可聞?！?p> 啊，聽他這么說，我突然很感動。
照夜只是話不多，看著冷，其實心里比誰都熱：他知道我故意不往生，沒有催我；知道我拽著他的衣裳當跟屁蟲，沒有煩我；知道我快要消散，便連聲音的異常都記了那么久……咦？不對啊。
我怔了一下：“我最近好像沒那么虛弱了，靈體甚至比以前還要更凝實，你看！”我擼開袖子，露出半截雪臂，一道淺淺的淤青指印十分顯眼。這是方才許大娘情急之下攥出來的?；觎`沒有血肉之軀，不會疼痛，更不會有淤青留得下來。
照夜凝視片刻，忽然笑了：“是主子?！彼苌傩?，有限的幾次都是在神女大人面前，“主子憐惜你即將消散，所以賜予你神力，助你重塑靈體了。這跟吸納鬼怪陰氣被迫重塑靈體不同，你來日還是可以往生的?！?p> 神女大人賜我神力？什么時候？
我仔細回想……
是那天！
是那天她扶了我一把的時候！
她扶我起來又拉了我一把，我便不由自主走了兩步，隨她牽引著上了岸。那日唯獨我上了岸。是了，怪不得其他漂浮在水面的魂靈們表情那么奇怪，怪不得許老爹那一幫子又對我印象那么深。
“這是主子的慈悲，也是神的慈悲?！?p> 我聽不懂。
他指了指冥河方向，說：“你知道往生門為何面朝深淵，只開一側(cè)么？”
我模糊知道，但不確定，遂搖頭。
他便解釋：“這世上無絕對的善，也無絕對的惡。善人良心會受惡意擺布動搖，會因狹隘之思陡變。歹人惡意卻未必沒有幡然醒悟之時。主子有三大神通，便是通過真身斷善惡，了因果，去穢存真?！?p> 我聽得呆住了。
“人死后七魄消散，三魂中仍帶有陽世間的牽絆執(zhí)念，這些牽絆和執(zhí)念會使靈體沉重污濁，嚴重些會難以凈化，最終打入鬼道。主子的本體接納新魂后，會一一斷善惡，了因果。善者凈化悲苦，使之安分平靜；惡者卻會保留其執(zhí)念，令其在永不能滿足的渴望和遺憾中自我折磨，無休無止。以善養(yǎng)善，以惡制惡。這是主子的慈悲?！?p> “往生門只朝深淵而開，是防止鬼怪沉淵時設(shè)法漂流至斷崖，趁機闖門。但若在沉淵過程中一朝悔悟，則不需我引渡也能飄入往生門。魂靈在洗魂后會化去執(zhí)念，成為眾生平等的純粹之身，過往生門時百無禁忌。這是神的慈悲。這兩種慈悲，你都有了?！?p> 我大為驚嘆，不禁問：“若是魂靈為惡……”
“魂靈被凈化后，會棄善從惡者極少，即便有，也會被我收入此燈，化作燈油。”
“直接被你收了？不沉淵么？”
“沉淵是審判鬼怪之刑，不適用魂靈，魂靈若沉淵，最后消散成純凈的陰氣，只會便宜鬼怪。”
我便想起來了，魂靈消散后的陰氣是鬼怪的大補藥啊。
沒想到九幽空無一人，只憑神女大人和照夜，便能打理得如此天衣無縫，無隙可尋。
得了答案，我高興地拍了拍手，從岸邊站起來，我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許老爹。只是還沒來得及趕到許老爹一家三口的安置之地，便有一位魂靈姑娘攔住我，告訴我神女大人有召，所有魂靈都去幽潭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