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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玉簫英雄傳

第七十一章 月迷津渡知何處

新玉簫英雄傳 空空靈兒 7834 2024-11-12 21:59:57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桑林后面有人斗口,時有兵器撞擊之聲。少沖尋聲找去,聽一個男子道:“此案若不是你做下的,如何本捕頭趕到時,你卻在這兒?”一個女子道:“天有湊巧,那有什么奇怪?”聽聲音似乎便是公主朱華鳳。

  那男子道:“你休得狡辯!前幾次案子,本捕頭也見過你的背影,天下哪有如此多的巧事?”說著話又傳來兩聲刀劍碰鳴聲。

  龍百一的聲音道:“你是吳縣總捕頭凌堅?素聞凌大捕頭有‘江南第一神捕’之稱,卻是如此不明原由的亂抓人。日后若查非對證,你這捕快之職恐怕難保?!?p>  少沖轉(zhuǎn)過桑林,笑著道:“龍大哥,人生何處不相逢,咱們又見面了?!?p>  龍百一正與凌堅械斗,聞聲都停了下來。龍百一道:“少沖兄弟,這捕頭不去抓真兇,反而對咱們朱姑娘糾纏不休,你說他不是糊涂透頂么?”

  那凌堅頭戴幞頭,手拿鐵尺,滿臉的肉疙瘩,長相甚是嚇人。他道:“什么朱姑娘?她就是太湖飛賊梁飛燕,有個綽號‘水上飛’?!?p>  朱常鳳一聽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我的綽號叫‘水上飛’,你的綽號是不是叫‘岸邊爬’?你一個吳縣小捕頭,又不是總督府捕頭,連臬司府捕頭也不是,竟敢號稱‘江南第一神捕’?”

  凌堅被他取笑,更是大怒,舞動鐵尺猛攻龍百一,龍百一竟也非其對手,招勢漸漸散亂,斗到分際,鐵尺往劍身上一碰,龍百一長劍失手,冷不防凌堅袖里一拳打中他肩頭。

  龍百一痛入骨髓,左臂扶肩道:“好拳法!老弟不愧‘江南第一神捕’之號,留在吳縣真是埋沒了人才。我龍百一出道以來,罕逢敵手,沒想到今日栽在你手中?!?p>  凌堅道:“老弟功夫也不耐,干這殺人越貨的買賣,豈不可惜了一身好武藝?”說罷拿鐵鏈去套朱華鳳。

  龍百一忙擋在她身前,道:“這人你抓不得。你知道她老子是誰么?”

  凌堅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凌堅從來只管緝捕兇犯,她老子是誰,與我何干?”

  少沖一聽,忍不住喝采道:“好!天下若多幾個似凌捕頭這般不畏強暴的捕快,壞人也不會橫行無忌了。”

  朱華鳳道:“這就是他為何總在小小吳縣供職,倘若他今日有眼識得泰山,我保他明天到總督府當差。”向少沖嗔道:“你好沒良心,不幫我反幫他。”

  少沖微笑著向凌堅道:“凌大捕頭可否給在下一個薄面,不忙抓人?是非真相,弄清楚了再說?!?p>  凌堅道:“你是誰?我為什么要給你面子?”說到“要”字時,手中鐵尺遞出,向少沖面門拍到,說“給你面子”四字時又連攻了四招,他話音未有停頓,手中招勢也未有絲毫凝滯。他連攻五招,少沖也連避了五招,待他話音一落,少沖使出“童子摘梅手”拿他手腕,“快活功”真氣凝于五指。凌堅只覺全身無力,手腕劇痛,但還是咬牙撐住,忽然勁力松去,全身立復平常,只手腕處隱隱作痛,心下大為嘆服,道:“少俠請移步過來?!?p>  少沖跟著他走到一座墳墓背后,見有三男一女四具尸體,瞧面目正是紅拳門的章云龍父子、女兒女婿四人。

  凌堅拿出一面白牌,道:“近日太湖連樁命案,死者都是武林人氏,尸身被人掏去了心子。曾有一次案發(fā)凌某趕到,見過一女子的背影,今日恰好這位姑娘早到,故而疑到她頭上。凌某接到衙門令牌,限十日之內(nèi)破案緝兇,眼看十日限期將至,一時心急,未及詳察?!?p>  少沖道:“下手之人必與死者有深仇大恨,人既已死,還挖去心肝?!?p>  凌堅一擺手道:“非也。死者乃為人挖了心才死的,并非人死后才挖心。你看這四人別處無致命傷口,雙臂猶護胸口,顯是防敵人這致命一擊,但還未反應過來便即斃命,兇手手法何其快且準?!?p>  少沖細看四具尸體,果如凌堅所說,暗自佩服他眼光犀利,說道:“捕頭言之有理。兇手若無準頭,一擊之下未能致命,而自己全身暴露給了對手,任一招反擊都兇險無比。兇手若無必勝之把握,決不會貿(mào)然出此毒招。捕頭請看,這老者一手護胸,另一手指作虎爪之形,已然抓傷了兇手,附近必有兇手留下的血跡?!?p>  龍百一點頭道:“不錯,而且抓傷的當是面部。”

  凌堅道:“兩位連兇手的手法都看穿了,卻非凌某所能,不知這是什么功夫?”

  朱華鳳道:“這種功夫叫‘摘心手’,只因陰毒過甚,為武林人不齒,早已絕傳多年?!?p>  凌堅果在沙地上找到少許血漬,順著血滴方向,再向前行去,起初三兩步便有幾滴,后來七八步才有。三里地外便斷了。

  凌堅道:“兇手輕功甚高,受了傷還跑這么快。嘿,縱然你有三頭六臂,我‘江南第一神捕’也定然將你緝拿歸案。”

  再追蹤里地,在蘆葦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也是為人挖心而死。

  少沖見死者是崆峒派掌門梁太清,心中一凜:“是何太虛所為還是另有其人?何太虛只會坑蒙拐騙,武功上稀疏平常,何時練成如此陰毒的功夫?若是他所為,連同門師兄也不放過,當真歹毒之極!”

  凌堅一摸死者心口尚溫,知其死不過一炷香工夫,彼時眾人尚在桑林中爭斗,如此眼前的朱姑娘已無嫌疑,便道:“兇手下手未久,逃去未遠。前面有個水鎮(zhèn),凌某要去查探一番,這廂不陪了?!贝騻€拱,快步而去。

  少沖向龍百一道:“前面既有鎮(zhèn)甸,龍大哥可有興與小弟同飲三杯?”

  龍百一當然樂意,眼光瞧向朱華鳳,問她示下。

  朱華鳳一擺手,道:“咱們身有要事,哪有閑工夫喝酒?走吧!”

  龍百一只得搖搖頭,道:“后會有期,把盞何遲?”說罷與朱華鳳離去。

  少沖心想:“公主遠來江南,不知為著何事?難道也是追蹤西洋貢品?真是如此,她極可能搶在我的前頭。”他一邊想著,一邊向前面水鎮(zhèn)走去。

  這水鎮(zhèn)名為南潯,乃道地的江南水鄉(xiāng),人家參差,河汊縱橫,舟楫如梭,甚為繁榮,臨水而建的民居也多軒敞氣派。

  少沖到一茶肆喝茶,板凳尚未坐熱,已聽鬧嚷聲起,街上行人競相奔走,聽說上街出了命案。他心下驚疑,快步趕到案發(fā)的酒樓。

  死者是個精瘦的漢子,趴在桌上,地下凝著一灘鮮血。凌堅早到,正向店老板及店伙兒問話。

  店伙計道:“……小的給他上齊了酒菜,也就任他吃喝,第二回上樓時便見他趴著,還以為他打盹,便沒驚動,過了兩三個時辰,天色也不早了,店中客人也陸續(xù)散去,小的知他是外地人,怕他誤了宿頭,因此想叫醒他,哪知……哪知他早已氣絕,地上還有鮮血……”說這話時,神色間猶有余悸。

  這時樓下沖上來一人,抱著死尸叫道:“宏業(yè),宏業(yè)……”

  少沖一見是丁向南,叫道:“丁大俠!”

  丁向南淚眼瞧向少沖,驚喜道:“少俠也在?!彼娪泄俑?,便把少沖拉到一旁道:“各大掌門逃出京城后,為免被東廠一網(wǎng)打盡,分開易裝潛回。丁某取道華山,途中遇著劣徒伍宏業(yè),說是見過崆峒派的敗類何太虛,丁某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相攜一路追蹤,路上果然遇到,斗了一仗,卻讓他逃了。丁某受了點傷,叫劣徒先行一步,哪知……哪知我趕來時他竟被何太虛害死了……”說到此處,一掌拍出,將一張方桌打得粉碎。

  凌堅前后查后了一回,未見有何線索,正要來問丁向南,忽從樓下又奔上來一人,道:“凌捕頭,我家小姐發(fā)現(xiàn)了兇犯蹤跡?!眮砣苏驱埌僖弧?p>  凌堅一聽,急奔下樓。少沖、丁向南跟在后面。三人跟著龍百一轉(zhuǎn)了幾個彎,早見朱華鳳等在那里相候,三人幾乎同時出口:“人呢?”

  朱華鳳笑指不遠處一間茅屋,三人搶進去,丁向南護住要害,第一個破門而入,凌堅次之。

  少沖尚未進去,二人已閃了出來,連道:“好臭!”少沖不解,進去一看,原來間茅廁,里面挺著一具死尸,也是被人挖了心子,認得是與何太虛同行兩個漢子中的一個。

  丁向南道:“他是何太虛的伴當方虎,何太虛為獨吞珍寶,連同伙也殺了。還有一個伴當叫方龍,恐怕也性命難保?!敝烊A鳳道:“那一個投宿在喜來客棧?!?p>  凌堅道:“何不早說?”他對此地地形頗熟,不由帶路,徑奔喜來客棧。

  眾人剛到客棧,便見樓欄邊閃過一個灰影。少沖一個縱身掠上屋脊,那灰衣人卻去得了無蹤跡。

  丁向南、凌堅沖進方龍房里,只見方龍倒在床上不停掙扎,胸前已濕了一片。原來兇手正當下手時眾人趕了來,一時慌張,未能致方龍死命。但方龍一番掙扎后失血過多,眼見是不行了。

  凌堅見他一時未死,忙問道:“兇手是誰?”

  丁向南心痛愛徒慘死,問道:“何太虛去了何處?”

  方龍不認得兇手,但何太虛去向倒也知道,嘴里擠出三個字。三個字吐罷,便即氣絕。眾人聽得清楚,這三個字是:“桃花塢”。

  凌堅召來鄉(xiāng)民詢問桃花塢的所在,哪知竟無一人知曉。店家道:“小的祖輩世代在此居住,沒聽說有叫桃花塢的地方?!睅缀鯁柋榱撕湘?zhèn)鄉(xiāng)民,皆是如此。

  眾人甚覺奇異,當晚便在喜來客棧歇宿。凌堅叫來店家,將方龍、方虎尸體裹好,以待仵作驗過再作處置。丁向南自去料理徒弟伍宏業(yè)的后事,這且不提。

  少沖向龍百一問及行旌何來,龍百一道:“上月朝廷失了一批西洋貢品,這批寶物乃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所獻,乃先帝萬歷爺生前至愛,十分珍貴,皇上急欲追回。公主明查暗訪,查知劫賊領頭的就是何太虛,他劫此貢品出山海關,意在獻給滿洲韃子皇帝,但不知為何又轉(zhuǎn)赴江南。公主一路追蹤而來,但每次都晚了一步,這一回又讓他跑掉了?!?p>  其實少沖也在猜測,何太虛所攜的珍寶便是那批西洋貢品,他便是韃子皇帝派往中原的使者,這時經(jīng)龍百一加以印證,所料不錯,不禁拍打額頭道:“我明白了,賊道士將珍寶獻給韃子皇帝,韃子皇帝卻叫他轉(zhuǎn)赴中原,以珍寶結(jié)納各地反王,以為將來攻明之內(nèi)應?!?p>  龍百一聞言卻不明白了,問道:“什么結(jié)納反王?”少沖自知說漏了嘴,雖不該對龍大哥有所隱瞞,但關涉信王之約,不可泄與人知,當下道:“我也不甚了了?!北阏谘诹诉^去。

  第三日上,縣衙發(fā)下火牌,調(diào)來二十名快手,鎮(zhèn)上各處懸榜:“有知何太虛下落者賞銀十兩,知桃花塢所在者賞銀一兩?!比绱擞诌^兩天,仍無消息。到第六天上,忽有個漁民模樣的漢子前來揭榜,名叫陳阿三。

  陳阿三問道:“桃花塢是勿是到處是桃花的地方?”

  凌堅微感失望,桃花塢未必有桃花,這人多半是亂猜,還是道:“儂知道的講來聽聽!”

  陳阿三道:“小人以捕魚為業(yè),向在太湖出入。小人有個毛病,喜歡探幽發(fā)古,尋些稀奇。那是兩年前放網(wǎng)時節(jié),小人打魚歸來,途中見一個水巷子從未去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撐篙把船劃了進去。后來水路越來越難走,心生退意,哪知水草、水葫蘆為風吹過,來路已不可辨,小人心想反正回不去了,不如到前面看看,也許別有洞天也未可知。便棄舟登岸,順溪而行。走了也不知多遠,忽見桃樹成林,蝴蝶成群,小人游歷太湖從未見過這么大一片桃林,忘乎所以,胡亂穿行,發(fā)現(xiàn)桃林間有一座宅院,小人想,住在這神仙洞府的必是仙人一般的人物,便上前打門,并無人應,門虛掩著,小人大著膽子走進去。偌大個宅院一個人影也沒有,但窗明幾凈,不似無人居住,小人見陰森森的可怖,又怕主人突然現(xiàn)身責我擅闖之罪,便想離開,但屋宇曲折迂回,一個院子套著一個院子,走了許久也沒走出去,小人正在惶恐之際,突然從背后跳出來一個妖怪……”

  眾人聽他回述往事,已覺扣人心弦,仿佛親歷,聽說跳出來一個妖怪,不自禁的驚了一跳。

  凌堅問道:“儂看分明了,真的是妖怪?”

  陳阿三道:“小人只晃眼間看見那妖怪長得青面獠牙,綠毛紅睛,嚇得沒命價的狂奔,也不知如何掉進了水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幸好被一老漁翁救上岸,遇到兩個同鄉(xiāng),才打聽到回家的路。此后兩月間,小人怕得連大門也不敢邁?!?p>  凌堅聽了,不以為然的道:“放網(wǎng)時節(jié),吳地桃實盡熟,怎得還有桃花?虛無縹緲,若真若幻,聽來倒似南柯一夢?!?p>  陳阿三指天發(fā)誓道:“小人說的句句屬實,決不敢欺蒙官爺。”

  凌堅道:“夢醒后自以為真有其事,那也是極有可能。倘若你不是胡編亂造,明日便帶本捕頭去瞧瞧?!?p>  陳阿三遲疑道:“那是兩年前的事,小人已不記得路徑了?!?p>  凌堅拿起銀錠,道:“不記得了么?格人賞銀也休想了?!?p>  陳阿三見沒了賞銀,急道:“讓小人回去想想,或許還能想起來?!?p>  凌堅便讓他回去,另派兩個快手暗中保護。

  陳阿三走后,丁向南道:“聽陳阿三所言,他去的那個地方倒似‘桃源迷津’?!?p>  場中眾人聽到“桃源迷津”這四字時都顯出驚異的神色。江湖故老相傳:“桃花塢,桃花塢,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桃源迷津的所在,原是江湖上的一大迷。

  朱華鳳道:“桃花塢便是桃源?五柳先生于《桃花源記》中記載:漁人誤入山洞遇秦民避世于此,田舍儼然,老少怡然,去后復返,便不可問津了,倒與眼前之事頗有雷同之處?!?p>  凌堅道:“太湖中倒有這么個去處,那里水霧蔽天,港汊交錯,加之風暴時作,過往客商無有不迷路而陷身其中,傳說那里開過一次大仗,水中有許多索命的冤鬼,因此號為‘鬼迷津’,連當?shù)厝艘脖芏h之?!碑斚掠峙扇齻€快手由當?shù)厝艘罚焦砻越虼蛱健?p>  朱華鳳道:“明日便去似乎急了些,須得找一個懂三黃六壬、奇門遁甲的人一同前去?!?p>  少沖道:“我倒知道一人,乃白蓮教的蕭先生,外號‘不平顛狂生’,天文地理、星象算術(shù)無所不會?!?p>  凌堅笑道:“簡直胡鬧,叫一個邪魔外道來助本捕頭破案,我‘江南第一神捕’這塊招牌還掛得住么?”遂不聽眾人之言。

  當日無話。次日一早少沖來到樓道,見凌堅正向派出去保護陳阿三的兩名快手發(fā)火,才知昨晚陳阿三一家八口盡數(shù)中毒身亡,而兩名快手到了凌晨時才發(fā)覺。凌堅罵了半天,口水已干,坐到一旁一聲不吭。到鬼迷津打探的三個快手隔夜未歸,極可能遭遇不測。線索中斷,案情到此受阻,一連幾天也無半點眉目。

  這一日,少沖從一個城中來的快手口中得知,為周順昌大人鳴冤抱不平的五位豪杰被逮入獄,想起五位的豪俠之風,怎忍他們身陷囹圄?當即乘船從太湖水路去蘇州城救人。朱華鳳、龍百一要回城辦事,三人同行。

  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一碧萬頃,襟三州而帶五湖。三州即蘇州、常州、湖州;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吳人只稱作太湖。

  一路上但見綠水潺潺,清波渺渺,湖光浩蕩,長天一色,煙嵐橫黛,淡遠似畫。太湖七十二峰有如翡翠屏風,片片飛過。湖上沙鷗翔集,漁歌唱晚:“棱嶒石壁倚江干,水闊魚龍臥晚煙。夕陽萬樹依巖岸,秋影千帆接遠天。接遠天,接遠天,寒云落雁渡沙邊。耳中聽說心中語,說道無緣也有緣。”此乃太湖漁娘以吳越音調(diào)所唱,正合詞之柔美。吳歌悠然在耳,遠望太湖群峰縹緲,浮沉碧波,當真如臨仙界一般。

  朱華鳳低吟了一遍最后兩句,說道:“與少俠幾番偶遇,也可說是‘說道無緣也有緣’,但總是匆匆一晤,于那‘耳中聽說心中語’卻是無暇了。”少沖轉(zhuǎn)眼瞧向她,只見她眼望遠山,一雙明眸澄澈如水,波光瀲滟,婆婆娑娑,映在她絲綢一般的肌膚、淡綠的衣衫上游走不定,水氣升騰在她身周如罩一層薄紗,衣袂輕舞飛揚,與湖面倒影輝映,宛如畫中凌波微步的仙子,其美秀雅絕倫,難描難畫。少沖從未這么直面看過她,不禁呆了。恰好朱華鳳回頭瞧見少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禁臉上飛霞,轉(zhuǎn)過臉去。

  少沖也覺尷尬,低頭看著湖面一起一伏,心潮也跟著起伏不定,卻聽她道:“太湖南接洞庭,東連滄海,西注錢塘,北通揚子,五湖之景,此為第一。也難怪范大夫會攜西施歸隱太湖,連官也不做了。當年魏國公徐達領兵攻打蘇州張士誠時,也曾泛舟太湖,作了一首《春湖歌》,我記得起首一句是:‘紫氣參差煙霧繞,清波蕩漾連蓬島’,此句狀太湖之景最妙?!?p>  龍百一道:“我還記得末聯(lián)是:‘勝景繁華第一奇,輕帆破浪奸邪掃?!簢捻w武略,詩文中也透出英雄氣概?!?p>  少沖道:“當年太湖也開過仗么?”

  龍百一道:“當年張士誠與太祖爺爭天下,固守蘇州稱帝,太湖是東吳咽喉之地,徐公這一仗不亞周郎火燒赤壁,自此東吳之地勢如破竹,蘇州城破,張士誠雄圖霸業(yè)頓成云煙。”

  少沖又細問其詳,龍百一便將徐達如何剪除湖州、杭州羽翼,將蘇州城一舉拿下前后詳說了一遍。少沖低聲吟詠著那句詩句,遙想當年,這湖上必是旌旗蔽空,艫舳千里,血染碧波,死尸浮江的悲壯景象。

  說話間船已到岸,少沖與二人別過,直奔縣衙。卻見許多人手執(zhí)焚香,往一處擁去。有的道:“五條好漢今天要歸位了,咱們?nèi)ニ退桶伞!鄙贈_驚問詳情,原來自那日大鬧撫署,巡撫毛一鷺匿入茅廁得免,后即飛章告變,朝廷也知民情洶洶,不敢強逼,只命查緝首犯正法。知府寇慎、吳縣縣令陳文瑞自巡市中,曉諭商民,報明首犯,余皆從赦。眾商民尚不肯說出,五人卻鋌身而出,供認不諱。于是只將五人斬首,以儆效尤。

  少沖得知即將行刑,急忙奔赴市曹。未近刑場,只見萬人夾道,挨擠不開,已聽監(jiān)斬官叫道:“時辰已到,行刑!”就聽一聲炮響,劊子手鬼頭刀斬下,五個頭顱滾落在地。待少沖擠到前面來時,已是晚了,瞧著這幕情景,胸口如堵,痛心疾首,閉目不忍再視。圍觀百姓焚香叩拜,俱各垂淚。

  監(jiān)斬官也怕激起民變,早早收場,將五人頭顱飛馬攜至城上懸掛。眾百姓幫著收尸,將五人遺體用草席卷好,門板抬去停放,以待十日期滿尸首合攏,再行安葬。

  少沖從馬杰之弟阿末口中得知,馬杰等五人自首前相聚言道:“犧牲五人而保全大眾,義所當為。斷頭置城上,當親眼見證閹賊來日之下場。”遂慨然赴衙,行刑前又笑對監(jiān)斬官道:“公當知我等皆非好亂之人?!?p>  當年越國為吳國所滅,越王勾踐圖謀再起,獻美女西施迷惑吳王夫差。伍子胥直言諫主,遭夫差賜死。死前讓門下舍人將他的眼睛挖出來,懸于東門,以見越國滅吳。后來吳國果然為越國所滅,夫差也不得善終。五位豪杰愿將斷頭置城上,也是這般想法。

  誰知次日城上所懸頭顱便不見了,只留下“早晚取閹賊狗頭以報此仇”十一個血紅大字,三日后頭顱卻在鄉(xiāng)黨里老吳冏卿的家門口出現(xiàn)。于是城中皆言:五位好漢英魂兵解而去,早晚除滅閹黨。官府也知有人所為,但逡巡畏義,不敢追查。

  其實取頭留字的乃是少沖。少沖終究心有不忍,便在當晚偷上城頭,將頭顱函封藏起,待風聲過后,交由吳冏卿主持安葬。

  那吳冏卿慈悲好善,素有賢名,遂邀一班里老,將五人頭顱與尸身相接,葬在虎丘。其下葬之日拜祭者絡繹于道,四方之士無不過而拜泣,折腰扼碗。至魏閹失勢,五人得以壘墳樹碑,列姓名于大堤之上,名曰:五人墓,以旌壯舉,此乃后話。

  按:明代張溥《五人墓碑記》記載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義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賢士大夫請于當?shù)?,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毛一鷺,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吳民之亂請于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fā)五十金,買五人之頭而函之,卒與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乎!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于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發(fā)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于猝發(fā),待圣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于遠近,而又有剪發(fā)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于朝廷,贈謚褒美,顯榮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不有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于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發(fā)其志士之悲哉?故余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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