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在青徐官道上的一個驛所里,一位身著儒雅的公子的揮毫書下這首李太白的詞作《憶秦娥》。太白此詩余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那公子望著宣紙上雋秀的墨跡,低吟道:“簫聲咽,音塵絕……”心里在想:“十年前江湖傳言‘得玉簫者得天下’,一時間江湖人氏群起爭奪,鏟平幫明爭,逍遙谷暗斗,弄得洛陽中原鏢局慘遭滅門,后來金國、白蓮教也來角力,那玄女赤玉簫一度顯現江湖,但不久又失其蹤跡,至今仍是下落不明,其中藏著什么重大秘密更是無人可知,而兩百年前的靖難之役似乎與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
驛所外,停著一列罩有黑布的囚車。秋風瑟瑟,班馬蕭蕭,領頭的軍官叫道:“公子,時辰不早啦,該起程了!”
少沖與美黛子一路揚鞭南行,商量著日后隱居之事。他體內的魔毒在天浴泉中盡除,魔功自然也隨之消解,漸漸恢復往日正氣;但功力尚未完全復原,又帶著身為朝廷欽犯的美黛子,對付尋常的武夫還行,遇著真正的高手就未免吃力了,于是晝伏夜行,避人耳目,一邊打聽祝靈兒等人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們有未脫困,心中不免擔憂。
路上發(fā)覺有人跟蹤,那人身法極快,少沖屢次回頭兜截,皆被他避開。美黛子料想那人決非櫻花神社的人,但又猜不出是何等人物。這日到了袞州地界,入城投店。少沖道:“這人必定再來,晚上不可深睡。”
半夜時分,少沖聽到窗外有人學著貓叫,便裝著呼吸平勻,微有鼾聲。卻聽那人低聲呼道:“少沖兄弟,少沖兄弟……”少沖聽出是擔擔和尚的聲音,暗喜道:“原來是擔擔大師!”翻身起來點亮蠟燭,開了門。擔擔和尚一進門忙把門關上,輕聲道:“少沖兄弟,小僧有一樁事求你千萬幫忙?!闭f著話雙腿跪地,給少沖磕起頭來。少沖嚇得連忙攙起,道:“大師折殺晚輩了,快說什么事?”
擔擔和尚出屋掠上屋頂,四周瞧了瞧沒人,才回到屋來道:“那日我等兵分數路,陸護法領眾教徒從聞香宮大道沖下峰,死不了、刀夢飛煙花娘子及小僧四人保護教主從宮后小道掩出,誰知官軍在半山腰布了陷阱,生擒了教主……”少沖聞言一驚,道:“靈兒她……她現在何處?還有陸護法、死不了、煙花娘子三位前輩呢?”擔擔和尚道:“混戰(zhàn)中陸護法和小僧都被他們活捉,死不了和煙花娘子殺出了重圍,但后來生死如何小僧也不得而知?!?p> 少沖得知靈兒被擒生死未卜,心中大為不安,又問:“大師是如何逃出來的?”擔擔和尚道:“楊肇基把我等打囚車解往京城,說我等皆擅妖技邪術,每人泥丸宮上貼了靈符,便以為我等逃不走了,夜里看守也不甚嚴,小僧運縮骨功脫了枷鎖。但剛前腳剛走即有人發(fā)現,便沒工夫再救教主和陸護法,獨自逃了出來。其后幾天小僧一直跟蹤押解馬隊,本想天晚馬隊歇宿時便去解救,哪知他們走脫一人,看查嚴了起來。一次小僧只與陸護法說了兩句,險些又被捉住。陸護法要小僧來求少沖兄弟相助,倒也湊巧,路上遇見你向袞州的方向而去,便跟了來,白天不敢泄露行藏,只得半夜前來叨擾?!?p> 少沖與靈兒情同兄妹,后悔當初沒有勸諫她不當那勞什子的教主,此番押解上京必死無疑,但要從官軍手中救人殊非易事,更何況自己才散了魔功,體虛力弱,前去徒為送死,不禁愁眉緊鎖。這時美黛子進屋道:“救靈兒妹妹要緊,杭州日后再去不遲?!?p> 美黛子自下山后不再戴那勞什子的面具,擔擔和尚路上見這女子與少沖情態(tài)親昵,還道是自己人,未以為意,這時聽出她是假扮圣姬那女子,臉色大變,指著她道:“少沖兄弟,她……”少沖忙道:“大師別急,她的身份說來話長,總之不是外人?!睋鷵蜕型送贈_,又望了望了美黛子,半信半疑。美黛子笑道:“以前我假扮圣姬為徐鴻儒做事,如今我已改邪歸正啦,要是我?guī)湍銈兙瘸鼋讨?,算不算功過相抵?”擔擔和尚有求于人,礙于少沖情面,只得將仇怨暫放一旁。
少沖又問及叔孫紇一撥人的去向,擔擔和尚道:“小僧聽說他們碰上官軍大隊人馬,大戰(zhàn)了幾場,無一人突出重圍。四位散人生死未卜,就算盡數就義也算不得什么,小僧遲早也要跟著去的,只是教主身陷人手,這會兒也無工夫給他們收尸?!彼f這話神態(tài)自若,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當晚擔擔和尚做了一樁大案,盜取當地豪紳三百兩銀子,雇了輛馬車,拉了一車皮貨。一行人作行商打扮,各乘一匹大馬,連同車夫,共是四人。午時到了維坊。擔擔和尚到縣衙打探,得知押解馬隊已于巳初動身,投淄博方向去了。四人馬不停蹄,急急追趕,天黑時才到淄博,城中各處客棧都已滿客,只有一家“春滿樓”客棧仍是紅燈高掛,大門敞開。
少沖一行人剛一下馬,有店伴出門相迎,牽馬喂料,將行李送入行李房。店家早備上晚宴,邀三人入座,桌上佳肴羅列,海陸雜陳,極為豐盛。少沖奇而問道:“是誰點的菜?”店家道:“傍晚來了一位公子爺,說道‘夜里酉末時分會有三位客商并與車夫打這兒經過,務必好生招待’,訂了酒菜便匆匆離去了。”擔擔和尚便問那人長何模樣,店家只說是一位美少年。擔擔和尚道:“有人請客,白吃白不吃?!?p> 少沖卻隱隱擔憂,那人知道自己的行藏,但實在想不出認識中有一個美少年,若是江湖上的朋友倒也罷了,倘若是朝廷的人設下的詭計,此時不知他用意,貿然用餐有所不妥。便道:“吃人一餐飯,便是欠了一份人情,我看還是不吃為好?!弊尩昙页妨司葡睃c了幾盤小菜。
次日向濱州進發(fā),漸行向北,天氣轉涼,但見一望平疇,荒無人煙,土地龜裂,一毛不生,百姓早往別處逃荒去了。一路饑啖渴飲,日夜兼程,非止一日到了濱州,還是晚了一步,押解馬隊早在一個時辰前起程,往惠民方向去了。三人打尖,店家也是備好了晚宴,說是一位公子爺替三位預訂的。
三人仍不領情,自行要了菜,飯罷少沖道:“二位在后緩行,我到前面打探一下,看是何人所為,有何用意。若是一番好意,理當道個謝字,若是歹意,也好有個防備?!苯淮桩?,上馬直奔惠民。
惠民是濱州往北的一個小縣,少沖一人馬快,一兩個時辰便到了。小縣城客棧不多,少沖連問兩家,均說沒有一個美少年來此訂過酒菜,問到最后一家“福如東?!本萍視r,忽聽一陣馬嘶,門簾一掀,走進一位少年公子,少沖識得她是朱監(jiān)軍,便隱身一旁,只見她吩咐店家,說天黑時分有四人一行的行商途經此地,務必好生招待,臨走時扔下十兩銀子。少沖心想:“逃出臨清時,她曾遣龍百一借劍于我,可見對我并無惡意,若說謝我相助攻破櫻花神社,卻不至于一再破費請客。莫非她料知我要劫救犯人,故在飯菜上動手腳?”想了想又覺不大合理,她要在飯菜上動手腳,自可暗地使壞,又何必點明請客,讓人起疑?
他又打聽到押解馬隊在縣衙歇腳,囚車便停放在縣衙大院,便找了一處茶樓喝茶,直喝到更深時這才潛入縣衙。官軍果然看守甚緊,院內燈火通明,停放著兩輛囚車,黑布罩著,巡邏放哨的兵士不下百人。少沖見押解官正是蕭士仁,不想讓他認出自己來,候到天明也未有下手之機,自知獨力難為,只好作罷,復回客棧。
待會齊了美黛子、擔擔和尚,少沖先說了預訂酒菜乃朱監(jiān)軍所為,美黛子笑道:“必是朱家小姐看上少沖君了,一路請客,咱們也要沾光?!鄙贈_白了她一眼,道:“她是朝中貴人,金枝玉葉,怎會看上我這無形浪子?這必是她設下的圈套,至于有何用意,我也是半點琢磨不透,總之咱們別貪那小便宜就是?!庇謱⒀航怦R隊的情形說了。美黛子道:“我有一個主意,下一次由擔擔大師到蕭士仁房中放火,咱們聲東擊西,趁火打劫,待救了人,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也?!鄙贈_聞計甚妙,道:“你這鬼靈精,連我們中國的‘三十六計’都知道?!泵厉熳勇犐贈_夸贊,心中甚喜,道:“你們的《孫子兵法》、《三十六計》在我國婦孺皆知?!比擞钟媱澚艘环?,以求做到萬無一失。
次日押解馬隊到陽信并未停留,連夜到了無棣,露宿在無棣郊外。擔擔和尚早已備好火藥、火絨應用之物,等到天色黑盡,三人便分頭行動。擔擔和尚到蕭士仁營中放火,美黛子在五里外的村莊接應,少沖則蒙了面潛入營地,待火起時救人。正值三更時分,蕭士仁的營中忽然火起,燒紅了半邊天,眾軍士叫嚷奔走,營地亂成一團糟。
少沖打倒幾名軍士,走近囚車叫道:“靈兒,陸護法……”他扯開一輛囚車的黑罩,卻見車內空無一人,大吃了一驚,扯去另一輛車的黑罩,也是無人,才知上當。這時數十個手執(zhí)大刀長矛的兵士殺過來。少沖竄前避后,幾個穿縱來回,打倒了二十來人。兵士中有人叫道:“少沖,是你!”少沖見是軍中相識的一名參將,長手一伸已把他挾持,跟著縱身幾個起躍,逃出營地,到了無人處才放下他,拱手為揖道:“得罪莫怪!”那參將道:“你要問我囚車中的人是不是?那兩個犯人在濱州就已轉入鏢車,請鎮(zhèn)遠鏢局押赴滄州了。”
少沖不敢耽擱,與他別過后到村莊與擔擔和尚、美黛子會齊。
少沖說明情形后,擔擔和尚道:“難怪在蕭士仁營中沒見著他,原來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了。這姓蕭的倒有些謀略,不走官道、驛站,讓咱們在陽信、無棣幾處大兜圈子。如今咱們行藏已露,就不必再扮行商了?!比藯壛似へ涶R車,快馬加鞭,連夜趕奔滄州。
滄州乃河北重鎮(zhèn),挾魯晉之咽喉,又是官商必經之地,歷來繁華。三人奔波了一日方到,城中打聽鎮(zhèn)遠鏢局歇腳之處,竟無一人知曉。少沖暗暗著急:“莫非是那參將騙我?再耽擱得幾日,一到京城,天子腳下更難救人了?!?p> 美黛子道:“鎮(zhèn)遠鏢局必是未入城門,徑到碼頭上船,從京杭大運河押解北上?!鄙贈_大悟道:“是啊,我怎么沒想到?”
三人急奔南運河碼頭,一打聽,果然有船家見到鎮(zhèn)遠鏢局的旗號,抬了兩個箱籠上了一艘大船,這已是昨夜之事。少沖問明了那艘大船的船行號旗,也雇了艘船北上追蹤。一路盡刮北風,不能起帆,少沖幫著那兩名船夫劃槳,船仍走得甚慢。
天黑時到了沿莊,船泊在小灣之中,船家上岸買食。是夜月白風清,秋高氣爽,船中竟另有一番雅致。美黛子買來酒食找少沖賞月,少沖默望江心月輪隨波而動,暗想救人之望渺茫,哪有吟風弄月的雅興?正此時,忽見不遠處岸邊的垂柳下泊有一游舡。舡上燈籠高掛,照見艙中坐一白衣綸巾的美少年,正自獨酌,瞧上去正是那女扮男裝的朱監(jiān)軍。
少沖心想:“此人知道我的行止,讓我在陽信、無棣幾處大兜圈子想必出自她的主意?!北阆脒^去搭話,也好從她口中套出一二。當下向美黛子言明想法,美黛子握著少沖的手道:“此人詭計多端,你要小心?!鄙贈_點頭,一躍上岸,走到游舡近前,心想:“我便假裝不知他女扮男裝,如此免去許多尷尬?!北愎笆值溃骸按笕撕醚排d?。 ?p> 朱監(jiān)軍似乎早料到少沖會來,朝少沖一笑,道:“兄臺也有雅興,到舡上同飲何如?”少沖一躍上舡,彎腰進了前艙,坐在朱監(jiān)軍對首。朱監(jiān)軍斟了一杯遞給少沖,道:“這一杯謝兄臺臨清相救之德?!鄙贈_端杯在手,道:“大人也救過在下,如此兩不相欠,這一杯免了吧。大人指揮若定,滅倭賊于反掌之間,在下同感福德,理應敬大人一杯?!闭f罷將酒雙手捧給她。朱監(jiān)軍接杯一口喝干,抿了抿嘴,道:“是么?兄臺此言卻是口是心非了。”她雖是男裝,但情態(tài)忸怩,臉上酡紅微現,燈光照映下更顯嬌柔。
少沖忙低下了頭,心知她指的是美黛子,說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請,大人在京中做官,能否幫在下救幾位朋友?”朱監(jiān)軍道:“我這個監(jiān)軍也是混來的,其實在朝中并不做官,但我爹爹卻是大大的官。不知兄臺要救什么人,法犯何條?”少沖道:“我朋友都是白蓮教徒,正被官軍押送京城?!敝毂O(jiān)軍微作驚訝的道:“是白蓮教的教主及右護法么?不行,你朋友犯的罪太大,只怕我救不了?!鄙贈_道:“大人可知押解官軍走的水路還是陸路?”朱監(jiān)軍抿嘴一笑,道:“我告訴了你,豈不是幫著你救你的朋友?劫欽犯乃是大罪,我與兄臺相識一場,向以朋友相待,可不想害你坐牢?!?p> 少沖起身道:“既然如此,就當在下沒說。告辭!”彎腰退出。朱監(jiān)軍送出艙來,道:“我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兄臺能否聽得進去?兄臺雖然武功蓋世,未必敵得過朝廷百萬大軍,為救兩個逆賊落得身死名敗,為天下笑,卻又何必?我勸兄臺息了這個念頭吧?!鄙贈_道:“朝廷雖有百萬大軍,若非人心所向,遲早也會土崩瓦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下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說這話時,已然躍到岸上,回頭道:“無論如何還是多謝大人良言。”
少沖回到船中,美黛子忙牽他手問道:“如何?”卻聽朱監(jiān)軍遠處叫道:“兄臺若去京城游玩,可到新簾子胡同朱相國府中找我?!敝灰娔怯昔严蛳掠我迫?,漸逝于蒼茫夜幕中。美黛子“呸”了一聲,道:“這么快就招上門女婿了,真不害臊!”少沖笑道:“怎么?喝干醋了?”美黛子嘻笑道:“咱們少沖君攀上高枝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哩?!鄙贈_被她說得臉上一紅,抱住她纖腰一陣胳肢,道:“還說沒喝?給我看看,嘴里有沒有醋味?”美黛子笑彎了腰。
兩人連日來千里奔波,好久沒這么親熱過,情濃處便想接吻,忽然想起擔擔和尚也在艙中,連忙放開了。一見大師倚檻假寐,這才松了口氣,相視一笑。
次日一早便即舉櫓北上。這日下午船到天津港,船家收到家中口信,要他即刻回去。三人只好另雇他船,再往永定河,直航京城。三人正在岸上尋覓合適的船主,發(fā)現鎮(zhèn)遠鏢局的押鏢船停在岸邊,到船中一看卻是空無一人,甲板上有箱籠劃痕。美黛子道:“看來他們趁天黑卸了鏢?!睋鷵蜕械溃骸耙膊恢麄冏叩乃愤€是陸路?”少沖想了一會兒,道:“他們若走水路,必在船塢碼頭歇腳,若走陸路,必在驛所客棧歇腳,咱們便走陸路,快馬加鞭,先一日到達京城,在四處打聽?!睋鷵蜕械溃骸熬鸵郎贈_兄弟之言。眼下已無錢購買馬匹,待小僧再去做一回案。”少沖道:“盜人錢財以為己用,這個……恐不大妥當……”他知擔擔和尚是個慣偷,盜人錢財視同家常便飯,但少沖秉承鐵拐老俠義之風,總不能也干這偷盜營生,他怕直言刺傷大師,話說得不甚刺耳。
擔擔和尚一笑,道:“盜亦有道,小僧做案有三不偷、三必偷、三個理的規(guī)矩:哪三不偷?乃不偷窮苦人家,不偷良善人家,不偷賢德人家;三必偷即必偷為富不仁之人,必偷貪污搜掠之人,必偷背信棄義之人;三個理即先理后偷,不害人性命,不傳房內閑話?!鄙贈_道:“如此甚好,大師快去快回?!?p> 擔擔和尚挎著布袋出去不久,就提著沉甸甸的一袋回來,連叫:“大利市!”原來他剛走出不遠,便見當地碼頭上的稅監(jiān)亂立稅目搜刮船客錢財,他隨即來個順手牽羊,收獲頗豐。三人到馬市買了良駒及干糧,即刻起程,連夜直奔BJ。一路不敢稍有停留,三日的路程兩日便趕到了。
白蓮教舉事旋踵即滅,但散處各地的教徒卻非一時可以滅盡。擔擔和尚連聯(lián)絡京城的教徒一同打聽。但各處碼頭、驛館、客棧問遍了,均無訊息,鎮(zhèn)遠鏢局在BJ的分號也未曾接到此鏢。到第三日上,有教徒打聽到,鄉(xiāng)人見過鏢局的趟子手押了七口箱籠進入城東郊的潭柘寺。三人才明白,這伙人進京后未舉旗號,又以五口空箱充數遮掩,以致三人多方打聽不到。
三人等到天黑,徑到潭柘寺外,從后院翻墻而入。寺院內竟無一人守衛(wèi),死氣沉沉,似乎久無人住。前后找了幾圈,擔擔和尚在一處門坎上發(fā)現了箱籠劃痕。少沖手持鋼刀,輕輕掀開了門,美黛子打亮火摺,果見屋內放了七口箱籠。
少沖心生疑竇,怕是敵人的空城之計,叫美黛子站退一旁,用鋼刀緩緩挑開箱蓋,卻見箱內空蕩蕩的。七口箱籠一個個挑開來,均無一人。擔擔和尚眼尖心細,在箱籠里找到飯粒,道:“這七口箱籠皆有飯粒,飯粒未干,看來都裝了人,并且轉走未久?!鄙贈_道:“咱們一路上都只聽說兩口,怎么一到京城變成了七口?莫非叔孫前輩他們也被捕了?”擔擔和尚點頭道:“官軍分頭押解,讓咱們救不過來,也在情理之中。”少沖大感憂心,靈兒若已被押入天牢,自己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救她。
美黛子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先回寓所再作計較?!?p> 少沖別無奈何,三人正欲出屋,火光照見角落里矮幾上擺著一局象棋,棋子散亂,有的不在棋盤上,有的不在線上,只有紅方一炮放于中路,將著黑方的老帥。擔擔和尚埋怨道:“這局棋黑方死于中宮炮,咱們都快累死了,他們還有心下棋?!鄙贈_一聽“中宮炮”三字,喃喃自語道:“中宮炮,中宮炮,反過來是‘炮宮中’,莫非有人暗示,犯人已被送中宮中?”本來重犯該押往法司審判定罪,怎會押到皇宮之中?少沖自知念頭荒唐,想是別人隨便下的這一局棋,不見得有何暗示,便也沒在意。
回到寓處后一連幾日,擔擔和尚派出去的人回報刑部、北鎮(zhèn)撫司并未收到白蓮教的欽犯,法場上處決的也無白蓮教徒。
美黛子見少沖愁眉不展,茶飯不思,便對他道:“你新交的那個朱姓朋友,說不定能幫你一忙,你何不去問她?”少沖心想:“朱監(jiān)軍定然不會相幫,但諸路不通,不妨一試?!北愕浇稚蟼淞硕Y物,請人寫個帖子,一路問到新簾子胡同,只見朱府高墻峨樓,甚是氣派。到門前投上帖子,便有人來請。剛至中門,里面迎出一翩翩少年,向少沖拱手為揖,笑容可掬的道:“兄臺真乃信人,快請快請!”
少沖不知為何,一見到她笑便覺心慌,不敢與她目光相接,低著頭到了客廳坐下。小婢獻上茶來,朱監(jiān)軍道:“兄臺遠道而來,舍下沒什么好招待的,西湖龍井馳名天下,其中尤以獅峰龍井賣價奇高,前些時日我專程去杭州購來幾斤,便請兄臺一同品茗?!闭f罷掀開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先用蓋碗把茶葉刮了刮,再端起大大的呷了一口,抬眼瞧著廳前一櫳翠竹,晃著頭細細品味,說道:“香茗可以清心,翠竹可以悅目,此足以解憂而無須杜康了!”
少沖此時哪有閑情與她品茗,要說的話卻又覺難以啟齒,心下急切,當真如坐針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朱監(jiān)軍道:“你看這茶芽被沸水泡過,似睜開只只蟹眼,若百靈吐舌,個個懸香,更似一群翩翩起舞的仙子。龍井茶雖好,也要好水泡煮,好壺、好碗相配,否則便如大英雄娶了個丑媳婦,好生別扭?!闭f罷掩口大笑。
少沖聽她由莊而諧,突然開起玩笑來,那“大英雄娶丑媳婦”似乎另有所指,不禁心中有氣,卻又不便發(fā)作,說道:“在下今日冒昧拜謁,是有一事相求。”朱監(jiān)軍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想知道白蓮教欽犯的下落是不是?兄臺若能品出些道道來,說不定小弟一高興,還能幫你疏通關節(jié),救出你的朋友?!?p> 少沖大喜,忙拱手稱謝。朱監(jiān)軍道:“兄臺不必‘大人大人’的叫,我姓朱,雙名華鳳,兄臺直呼賤名罷了?!?p> 這朱華鳳便是當年的“鳳姐兒”,其母田妃懷她之時被鄭貴妃借故逐出皇宮,江湖賣藝,四海漂泊,后來神宗駕幸洛陽福王府,得以父女相認,把她帶回京中。其時鄭貴妃尚在,神宗怕引致爭端,便把她寄在時任國子監(jiān)祭酒的朱國楨家中,封為晉寧公主,格外恩龐。朱國楨也是朱姓,平日與朱華鳳祖孫相稱,外人只道她得皇上眷顧垂青,豈知她是皇上親女?
少沖細細的呷了口茶,道:“大人這茶恐怕不是真的西湖龍井?!敝烊A鳳道:“哦?這是為何?”少沖自小在西湖邊長大,武太公也常與逸士高僧論茶,龍井茶真?zhèn)巫允且豢醇粗愕溃骸褒埦枞~光、扁、平、直,葉細嫩綠黃,手感光滑,一芽一葉或二葉,芽長于葉,芽葉均勻成朵,不帶夾蒂。最好的獅峰龍井,其明前茶并非翠綠,而是有天然的糙米色,呈嫩黃,體表無茸毛。因其價昂,茶農會過火炒制而使葉色變黃以假亂真。真獅峰勻稱光潔、淡黃嫩綠、茶香中帶有清香;大人的獅峰茶香帶炒黃豆香,全然沒有真獅峰馥郁鮮嫩的香味。”少沖這一番茶論娓娓道來,說得朱華鳳連連點頭。
朱華鳳道:“兄臺鑒茶高論,小弟佩服。精茗蘊香、借水而發(fā),咱們品了茶,再來品水。水以清、輕、甘、潔為美,尤以輕、甘乃水之自然,獨為難得。飲水思源,不知兄臺能否品出這茶水的來源?”少沖心想:“煎茶用水不外乎泉水、井水、河水,更好的是雨水、雪水、露水?!奔毤毱妨似罚挥X水味輕浮,卻辨不明是何來源,口上道:“多半是隔年蠲的雨水?!眳s見朱華鳳撫掌笑道:“小弟曾聞:‘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艿牟桦m是八分之茶,水卻是十分之水。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我這茶水是從千里之外的天山取的冰塊,水味醇厚甘美,那才配得上龍井極品,較之尋常的井水泉水,不可相提并論?!?p> 少沖道:“大人的天山雪水也算不上十分之水,龍井茶出自龍井古寺,寺中有井,為龍泉井,水甘冽清涼,故以龍井泉水泡茶上好?!敝烊A鳳先前笑得極為得意,聽了少沖之言,點頭干笑了兩聲,道:“如此說來,小弟一直飲的不是正宗的龍井茶?好,咱們不說茶,來說茶具。”說著話左手端起一個有耳的杯,右手端起一把紫砂壺,道:“兄臺可知這兩件茶具是何名目,有何來頭?”其實少沖于茶道所知甚少,也僅限于鄉(xiāng)里的龍井茶,還是在歸來莊跟著武太公宴客時聽來的,見她問起茶具的名目來頭,只得搖頭。
朱華鳳又得意起來,指著那耳杯上的款識道:“這‘斝瓟匏’三個隸字料想你也不識,后面是一行小真字:‘晉王愷珍玩,宋元豐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庇种钢亲仙皦氐溃骸斑@把石桃壺泥出宜興的紫砂陶,詩畫印款亦出名家,小弟敢以人頭擔保,絕非贗品。”
少沖看了看那茶壺,道:“在下見識淺薄,不能斷定是不是贗品,不過這壺嘴有些失當,恐怕出水不暢,中看不中用。”朱華鳳略驚道:“是么?”便命下人取來茶餅,搗取一勺入壺,再以沸水沖泡,幾粒很小的珠茶,到得壺中,均變成大葉,果然堵住茶嘴,倒出來的水時斷時續(xù)。氣得朱華鳳推開茶具,喝令下人收去。
少沖笑道:“喝茶乃清心養(yǎng)神之事,大人又何須為一件不中用的茶壺動氣?”朱華鳳道:“哼!總之是你惹我不高興,要從我口中問出你朋友的下落,嘿嘿,我偏不說……”少沖不想多有耽擱,手腕疾翻,已搭上她左手脈門,低喝道:“你不說,在下可要得罪了。”朱華鳳只覺全身酸軟,輕叫出聲。廳上仆人、奴婢都投目過來,有人驚叫道:“不要傷了我家小姐!”少沖一聽“小姐”二字,覺得抓住手腕甚是無禮,急忙放手,就在此時,朱華鳳手腕一翻,摸出一柄烏金匕首,猛刺少沖咽喉。少沖使出武當派的“童子摘梅手”夾手奪過。哪知此女反應奇快,匕首一失,又掣出一柄分水蛾眉刺,直點少沖眉心。
少沖暗道:“官府歹毒,連官家女子也是如此?!睋]出一掌,立將她的分水蛾眉刺震飛,插在廳柱上,刀柄兀自顫動。朱華鳳失了分水蛾眉刺,一揚手,袖中飛出三枝袖箭。少沖立即仰面避開前面一枝,飛腳踢翻桌子,擋住了后面兩枝,他與朱華鳳相距僅一桌之遙,躲得稍慢,性命難保。
他手中抄起一根桌腿,將擁上廳的數名家將打倒,幾個閃身已到朱華鳳背后,手指虛按在她喉嚨上,威嚇她道:“快叫你的手下退開,否則……”朱華鳳只得乖乖的命令道:“你們都退開!”少沖逼著她一步步走出府門,眾家將怕傷了小姐,不敢逼得太近。少沖一出府門,將朱華鳳穴道點了,抱在臂彎里,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