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了四季,月圓了百年。
風(fēng)景還是那般美好,只是人已去,樓已空,俱往都已成云煙,所有的印跡都已被時光洗滌。
存在的生靈們,哪個又能感同身受他們當(dāng)初愛的怎樣的熱烈和忘我,怎樣的撕心裂肺,怎樣的悲愴和偉大。
談什么不負(fù),論什么永恒,笑什么癡狂,嘆什么離別。
等不到你的歸來,便隨你同去吧——這是一個多么美麗而凄楚的愛情誓言,可惜,現(xiàn)實(shí)永遠(yuǎn)隔開你的不歸路。
不是求而不得,而是上天總要讓你知道,你不能貪得無厭。因?yàn)槟阋呀?jīng)擁有過昔日的快樂和幸福,這已經(jīng)足夠。
上天給你的,都是你可以接受的,可以渡過去的。
總要把你錘煉成無欲無求,普心渡眾的地步,才能承認(rèn)你的仙位,成就你的修行。
你愛的,就是界道所有生靈都愛的,你恨的,卻只歸你來恨、你來除。
他們四位,沒有一個守得團(tuán)聚。
伯塵,被押入不周山,世代為盤古守靈;
孟瑞兒,被滅了情竅,收回花仙的司職,貶為花匠姑,圈于四王天日夜照料所有仙華靈草;
東王公,被投入凡間輪回四十九世,歷盡情感坎坷不得善終,轉(zhuǎn)入下一世時,不能抹滅情感記憶,可謂忍世間極大之苦痛!
而瑤姝,則被打回虛浮的身影原形,不得變幻和修行,暫居修羅道,等到次年農(nóng)歷十月十八日,后土娘娘誕日這天,便涅槃回歸,消逝于界道。自此世間再無瑤姝仙子。同時,將她修煉的木簪全部毀損,以防世間有人偷得相思解藥的方子,亂了天庭的安排和界道的秩序。因?yàn)樵谔焱タ磥恚斩缺娚囊饬x在于讓眾生經(jīng)歷然后悟出道理,而不是躲避。
拆散,就意味著太平;罰沒,就能換來消停。
在那個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地方,從來就沒有一而再、再而三的縱容和留情。
一個神仙的稱謂,就是苦痛的代名詞。
如果棱角總要存在,那它有朝一日終會被打滅。最終你必須如流水那般,有著最柔軟的體態(tài),卻具備最堅(jiān)定的信念,以此來面對和挑戰(zhàn)這個世界的黑暗和混沌。
他們的孩子全部抹掉了對親生父母和同胞兄弟姐妹的記憶,被賦予天庭之子的稱謂,鎮(zhèn)守南天門和東天門。
但是天庭忘記了被東王公判罰的伯塵的那個奄奄一息的兒子,他被刺猬仙公藏了起來。直到后來風(fēng)平浪靜,刺猬仙公才將他的姓氏隨了自己,將其認(rèn)作自己的孫子來撫養(yǎng),為他更名為孚綬。
孚綬雖是伯塵和孟瑞兒精血所成,凝集了他們的內(nèi)功,但因被東王公三次天罰,湮滅了很多功力,無法長生于天庭,遂三進(jìn)三出輪回道,后經(jīng)刺猬仙講述,將自己父母的故事,以及瑤姝與東王公的凄美愛戀,全部刻入石書,藏在府邸地窖里,并以脊血封存,標(biāo)注著“第7代名中有王,啟”
后來,此家族果真出現(xiàn)一位嫡次女,是第七代名字中有王字部首的,其名——“愷璇”。
她在一次夢中受到指引,來到地窖找出那本石書,啟了封,就地讀了起來。
夢里她讀了三天兩夜。
醒來時,書中描繪的那種種奇特的幽香,橘香,那五彩燕雀,那海藍(lán)色的瑞香花,那金色的眼睫,那陰森恐怖的烏磔臺,那插柳沿堤,栽梅繞屋的囿愆堂,那一段段驚險的收妖記,那揪心難忘的戀與痛,好似還浮在眼前。
于是,她晝夜冥思苦憶,奮筆疾書,寫就了這部夢傳。
寫完之后她又開始忙別的事情,就沒把這小說繼續(xù)推廣。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是小說,到最后她也相信,這只是有個偶然的夢,促成了這個小說而已。
忙忙碌碌半年后。
一天,她坐著空蕩蕩的地鐵去上班,正閉眼養(yǎng)神,過了兩站,忽覺得有人碰自己的胳膊肘。睜眼看看旁邊不知何時坐過來一個男人,正和她打招呼:“你好啊,愷璇!”
嚇?biāo)廊恕?p> 周邊雖然有兩三位乘客,但都在玩手機(jī),絲毫沒注意到愷璇和這個男人的動靜。
“你怎么知道我的網(wǎng)名?”愷璇警惕的問。
“我在網(wǎng)上見過你的照片,看過你的小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很巧合的。”
“什么事?”愷璇第一感覺他是騙子,且聽聽他怎么編造劇情。
“我有一種感覺,你好像寫的是我家的事情?!?p> 心里笑噴。
愷璇問:“哪一段是你家的事情?”
男子說:“瑤姝那段。你看,”他說著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里面躺著一只潤澤的但看似飽經(jīng)時間沉淀的玉簪。
愷璇疑惑的看著他,他有點(diǎn)緊張和激動的解釋:“這是我的祖上傳下來的,我的祖娘叫方瑤珠。祖爹叫倪君明?!?p> 愷璇皺眉不可思議的看著他,道:“你,你有病吧!”說著起了身走到車門處,祈禱趕緊到站停車。
身后的男人沒有一起跟過來,愷璇從車門光亮的玻璃上看后面,那人好像不見了!車門一開,愷璇心慌慌的趕緊下了車。
出了地鐵來到地面上,愷璇怔住了,腿有點(diǎn)軟——那個男人正站在馬路邊。見到愷璇便上去說:“我說的可是真的……”
愷璇馬上和他保持兩米以外的距離:“別鬧了!這怎么可能是真的?你剛才說的名字都不對,我寫的是瑤姝,不是瑤珠,我也從來不知道倪君明是誰,你……你到底是誰,你要干啥?”
男人說:“倪君明就是東王公。我是他的后代。至于祖娘,因?yàn)楹髞砼氯锹闊?,她故意改了名字?!?p> 愷璇哭笑不得,無奈的說:“我很感謝你垂閱我的小說,但你不要這么上癮,那只是小說,不是真的,我也不是孚綬的后代,我又不姓曾,你如果有想法,歡迎你來續(xù)寫。我現(xiàn)在要上班去了!”
男人說:“我也不姓倪呀,我們輪回多少世了,早就改名換姓了。這只是符號,但我們身體里的元神就是他們的子嗣。我知道這兒有一個喝咖啡的地方很不錯,咱們邊喝邊聊吧,真的需要你幫忙!”
愷璇半信半疑,但想到他剛才莫名的從地鐵里消失,又神奇的比自己先出了地鐵,就覺得或許這神靈的事情真的存在?
懷著好奇和有點(diǎn)期待的心情,她接受了他的邀請,來到一家以前從來沒注意到的頗具中式風(fēng)格的咖啡屋。
這一上午,愷璇都在聽一個故事。
聽的入迷,她用手戳著腮幫子,說:“如果不是你講出細(xì)節(jié),拿出更多的證據(jù),我根本不會相信這些果然存在!真應(yīng)該拽過來那些無神論的人,一起來聽聽?!?p> 男人擺擺手說:“那沒必要,他們有他們的信仰,不信神,也不意味著一定就作惡了?!?p> “嗯,”愷璇又迷茫起來,“如果我真的是伯塵和孟琳的后代,為什么我一點(diǎn)點(diǎn)功力都沒有?還總是遇到倒霉的事情?”
男人溫文爾雅的一笑:“你這還算倒霉?有著平靜的家庭,遷就你的老公,健康的兒子,每天坐在空調(diào)房里工作,想吃啥喝啥一買就OK了。老人也不用你床頭床尾的照顧。你還想怎么樣?至于功力,你以為有了那個好哇?有了功力,就有了艱巨的責(zé)任,你辦不好,天庭就以各種方式懲罰你,你覺得好哇?”
愷璇想想也有道理,說:“那你和我一樣,也是普通人了?”
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普通人最好,平平淡淡一生,那就是福氣?!?p> 愷璇若有所思,喃喃道:“你還好,能把東王公的血脈留下去,而我這女兒身,唉。”
男人提醒她:“你別忘了你小說里提到一句,神仙就是痛苦的代名詞。你難道希望你孩子痛苦?你和你祖娘一樣傻?!?p> 愷璇自嘲道:“這不用你提醒,我早就知道我傻。只是我不甘心,我祖娘傻,卻碰到一個那么帥氣,那么神勇,那么愛她和專一的男仙,我怎么遇不到。而且祖娘是瑞香花仙,姿色在天庭也是排在頭部吧,我長相怎么如此普通?身材還這么胖?這是把他們所有的錯誤都放我一個人身上懲罰嗎?”
男人嘆氣,道:“你要是這樣想,下輩子估計(jì)比這輩子還要慘。做人要知足,神仙的后代,更要知足!”
愷璇對于他這種說教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示意他再給自己點(diǎn)一杯咖啡。
他拒絕了:“你要學(xué)會自控,這么拼命喝,毀的是身體。神仙更要自律?!?p> “啪——!”愷璇一掌打在小腿上,笑著說,“不好意思,拍死一只蚊子,他老是嗡嗡叫,讓我心煩?!?p> 男人表情稍有尷尬的說:“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所以你會把小說結(jié)果改成真的,對嗎?”
“可是,”愷璇一邊喝著一邊想,澳白真的沒有瑪奇朵好喝,又說,“神仙不是各個都虛懷若谷、沒有糾結(jié)的事情嗎?難道對于別人的看法,還這么在意?”
“是不在意,但你寫成那樣悲慘的結(jié)局,世人讀了會困惑,辛苦做了那么多好事卻不得善終,今后誰還會從善?何況你我祖輩確實(shí)得到了好結(jié)果。你干啥不如實(shí)寫?”
“我喜歡悲劇,我這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又不是寫史詩。”愷璇說罷一仰頭,把杯底咖啡喝光。
沉默。
愷璇忍不住打破了寂靜:“如果我不改,會怎樣?”
男人聳聳肩:“誰能把你怎樣?還不是一樣的過。只是這樣的話,你會讓你的祖仙心寒,他們那么努力的去處理黎案,為世間積德行善,可惜后代連紀(jì)錄都不想如實(shí)做。”
愷璇不樂意了:“我從來沒想做什么紀(jì)實(shí),我就是手癢,隨便寫了點(diǎn),誰知道就撞上祖仙的事情了?!?p> 男子也是比較同情她,說:“也許是你的祖仙,例如伯塵或者孚綬,有意讓你繼承他們的寫作能力,來紀(jì)錄他們的事情呢?!?p> “他們還在天庭嗎?能看到我嗎?”愷璇好奇的問。她突然好想見見他們。
男人搖頭:“這些我們不該問,也不要有期待。天上,人間,各自有各自的任務(wù),過好自己的,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p> 愷璇嘆口氣,想了很多很多。好像從前想不通的事情,現(xiàn)在都能串起來了。
然后她說:“我可以改寫,但是我有個請求,能不能作為條件交換?”
“嗯?”男人聞言,想到了什么,笑起來。
愷璇不解的問:“你笑什么?”
“沒事,你說,我盡量滿足你。”男人口吻溫和親切。
愷璇轉(zhuǎn)動著手里的咖啡杯,悵然的說:“我想見見我媽媽?!闭f著就哽咽起來,想起娘,已經(jīng)九年沒見面了。
男人沒有說話。
愷璇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道:“我想讓她看看,我現(xiàn)在多么堅(jiān)強(qiáng)了?!?p> “她在天上已經(jīng)看到了。”
這句話讓她淚崩。
他拍拍她的肩,說:“這是你作為仙人子嗣的必經(jīng)之路。注定你一定要比常人經(jīng)歷更多苦難,即使你已經(jīng)做的很小心,很好,依舊會不得志?!?p> 愷璇長長的吁出憋在胸口的氣,抖擻一下精神,問:“你就說,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我的條件吧?!?p> “我做不了主?!蹦腥酥v,“而且,陰陽相隔的人最好不要在同一個維度相見,能有感應(yīng)就好?!?p> “可是我感應(yīng)不到她的腰腿疼是否好轉(zhuǎn)了,在天上好不好?”
“放心吧,她一切都很好!”
“你怎么知道,你難道上過天,見過我媽媽?”
男人略一猶豫,道:“沒見過,但這是規(guī)律,上天不會讓你和你在意的人都痛苦?!?p> 她低頭想了良久,道:“既然這樣,那我今天回去改寫小說結(jié)局?!?p> 男人面露欣慰表情,問:“沒有別的條件了嗎?要不再想一個?”
愷璇搖了搖頭:“想不出什么特別期望的了?!?p> 又是一陣寂靜。
她只聽男人說了一句:“這有點(diǎn)不像你小時候,愿望就是無底洞,跋扈的要命,現(xiàn)在長大了,成熟懂事多了。咱娘看了該多高興?!?p> 愷璇驚訝的抬頭,卻已經(jīng)不見男人身影。他的咖啡杯還在那里,杯子還有溫度,猶如不知哪一世的兄妹之情,溫暖而歡快。
他是誰派來的,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忽然明白了,原來每個人來到世間,要么帶著任務(wù),要么就是來渡劫的。命運(yùn)不允許人們恣意妄為,猶如小孩犯了錯,就要受到家長的懲罰一樣,最終上天必須讓所有人明白,愛和幸福從來都是給善良、道德、自律的人準(zhǔn)備的。
這與她最初的寫作初衷不謀而合。
忽的,她覺得兩年半的時間,這每一個日日夜夜,自己的奮筆疾書,都充滿了意義。懂的人,自然都懂;人生雖已過半,但只要懂了,就還不算晚。
她又點(diǎn)了兩杯咖啡,一杯放在“哥哥”剛才那位置上,另一杯給自己,一口一口,悠然的品完,依依不舍的離開,去上班了。
晚上,愷璇按照他的意思修改了結(jié)局。很奇怪的,就像有神明在支配她敲字,下筆根本不需要思考用什么詞匯,怎么表達(dá),當(dāng)然,寫出來的只是平鋪直敘,文采稍微遜色一些。不過世間不完美的東西太多了,又不在乎這一件作品。
想到這里,愷璇十分放松的伸個懶腰,手搭在桌上,趴在那里,扭頭看窗外的夜。
眼睛酸脹,閉上眼,沐浴著仲夏夜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舒服愜意。
一下子,她就睡著了。
她看到棲霞掉進(jìn)了山脈,裊裊炊煙從村莊里升起。她疾步朝著一個記憶中的方向跑去,媽媽正在那里生火,做飯。旁邊一個小男孩拿著水槍玩,嘴里模仿大炮的聲音,咚——咚——嘩啦……。
她一口氣跑到媽媽身邊,摟住媽媽的腰撒嬌:“飯還不熟,還不熟!我都餓死了?!?p> “馬上好了,安安,先帶妹妹去邊上玩?!?p> 男孩過來,沖著愷璇滋水槍,小璇子看那個好玩,過去搶,安安可不想放手自己的寶貝,硬是不撒手,璇子踢他,他就抓她頭發(fā)。
小璇子哭著跑到媽媽那里告狀:“嗚嗚……哥哥不給我水槍玩,使勁揪我小辮紙……還打我……”
看著被抓亂的頭發(fā),媽媽生氣的把安安拎過來責(zé)備:“你就這一個妹妹,不知道讓著?”
說著奪過水槍,遞給小璇子。
安安做個鬼臉:“好男不跟女斗,今后我取個厲害的媳婦兒,讓她天天打你?!?p> 小璇子嚷:“我就是你媳婦,我打你!”說著又要上去推他。
安安轉(zhuǎn)身就跑,小璇子就追,追呀追,一直追到一片陌生的地方,四周沒有人煙。
她順著一條若明若暗的小路,進(jìn)入到一個地洞里。里面有個石臺,上面有一本特別厚的書。
她走過去細(xì)看,書面已經(jīng)落塵,她用手去撣,卻不小心被書邊劃破了手指,血沾在了那書上。
書中立即散發(fā)出萬道光芒,繞在書的周圍,仿佛給它做了一個金色屏障。
一個充滿慈愛、疼惜、萬般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璇子,寫完就行了。別再熬夜,會作??!”
“媽!”愷璇四周看,沒見到人。
“媽——!”她又喊了一聲。
“媽媽?”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叫醒了愷璇。她從書桌上直起身子,將電腦里完成的小說,落了款:2022年8月29日子夜,星期一,于書房。
“你怎么還在加班呀?”大寶貝兒從床上坐起來問,他看著愷璇的眼睛,撇著小嘴兒,也很難過的樣子,下床過去伸手幫她擦淚。
愷璇摟過這個小男子漢,說:“我的活已經(jīng)干完了,現(xiàn)在,我在等天亮?!?p> “哦。天亮了就沒有蚊子了,終于可以睡個踏實(shí)覺了。”大寶貝兒揉揉眼睛,打個哈欠。
“嗯。”愷璇關(guān)上電腦,望望窗外。
那天際的魚肚白——正昭示著新的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