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沖龍煞北,易喬遷。
晨曦時分,城南章安巷出奇熱鬧,家家戶戶的青磚瓦房外都站著人,沿著青石板路排成兩排,就好像在列隊歡迎似的。
但其實(shí)臉上帶著笑意的終究是少數(shù),大多人心里正在擂鼓。
李家那個不對勁的小子回來了。
作為老街坊,他們中許多人打小看著這孩子長大,自然不陌生,自從會說話起,這孩子就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當(dāng)時大家還沒覺得什么,至少這孩子樣貌正常,沒有異相,長得還挺討人喜,權(quán)當(dāng)性格使然,有這個癖好。
可隨著這孩子慢慢能打醬油后,事情就越發(fā)不對頭,不僅時常說些胡話,行為舉止也很怪異,仿佛身邊總跟著某些看不見的東西。
當(dāng)時巷子里有個老婆婆就說,這孩子有陰眼,能看見鬼物,還招這些東西。
尋常百姓誰不瘆得慌?
要說這孩子他娘倒真是個好女子,都快病入膏肓了,還拖著那副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骨,挨家挨戶去解釋,說她兒子只是有點(diǎn)病,不招鬼,生怕自家孩子不受待見。
殊不知,有些事情你越解釋吧,大家心里更犯嘀咕。
正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之后小晏清就失去了所有玩伴,都是街坊鄰居,大家其實(shí)也不愿如此,只是誰家孩子不金貴?小孩本就陽弱,難養(yǎng),怕呀。
眼下你猜怎么著?
當(dāng)年那個姓馬的老婆婆沒有說錯,這孩子還真是個鬼緣人,如今成了大師,城里批殃榜的大事歸他管,有了道行。
大家挺怵的,想著他贖回老宅,搬回來住,會不會把那些鬼物也招過來,你瞅瞅,這大清早的,太陽照在身上多舒坦,偏生他要撐一頂黑傘。
露出笑臉的那些人卻是覺得,與這樣的大師做鄰居,那才是真的安生,魑魅魍魎豈敢再靠近他們巷子?他們則盡量別靠近李家祖宅便是。
少年在巷口就下了馬車,撐著一頂大黑傘,沿著青石巷道一路走過,也憑著記憶一路喊人,臉上掛著和煦笑容。
載著半車書籍和黑布袋子的馬車,緩緩跟在后頭。
一股濃郁的親切感,充斥少年人的心間。
闊別五年,這條熟悉的巷子,他們兄妹終于回來了。當(dāng)年流落街頭成為乞丐時,他們都未曾來這里討過飯,一是不忍毀了那最后一點(diǎn)人情味,二是不愿被列祖列宗們瞧見。
一個青瓦磚墻的兩進(jìn)院落,出現(xiàn)在李家兄妹眼前,李晏清不自覺放緩步子,李二和李小妹也是一般,原來近鄉(xiāng)情怯的說法真存在。
家,還是那個家,一直有人住,照看得很好,同時石磚砌成的房子,也是真的結(jié)實(shí),五年間,三兄妹從孩子長成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人,歲月卻仿佛沒在房子上留下任何痕跡。
房主中間換過一位,是外面杏林大街“東來酒樓”的賈掌柜,前日李二批殃榜時,兄妹三人正好在街上遇見,就停下馬車聊了半盞茶的功夫。
嗯,就半盞茶。
房子被賈掌柜租給一個遠(yuǎn)方親戚住,說是給他一日時間,立馬騰出來。
錢的話原本賈掌柜打死不要,還頗為豪氣地表示自己不差這點(diǎn)錢,能幫上忙是他的榮幸,在李晏清的一再堅持下,便按賈掌柜當(dāng)初接手過來的三十八兩銀錢作算。
雖然心里總有根刺吧,但是李晏清也不得不承認(rèn),自從二弟成為陰陽家,總攬縣里批殃榜的事情后,這座縣城對他們兄妹友好了不是一星半點(diǎn),個中變化足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
如今就連執(zhí)劍堂的有些皂吏,見到他們兄妹都要行禮。
院門推開,印在腦子里的景象與現(xiàn)實(shí)重合,些微的變化是有,不過李晏清眼前所見,卻不是這番光景。
“好啦清兒,歇歇吧,看你這滿頭大汗,一只蝴蝶有什么好捉的?!?p> 屋檐下,藤椅上坐著的瘦弱女子,蒼白臉上綴著笑意,手捧茶壺示意道。
“娘,哪是我要啊,捉不住小妹又要撒貓尿?!痹鹤永?,頭頂兩側(cè)各扎一個發(fā)髻,像是長了對小角的男孩,有些無奈地攤攤手。
“哦,原來是妹妹喜歡啊?!笔萑跖有Φ溃骸拔壹仪鍍褐劳聪妹茫娌诲e。來,喊小妹和小弟一起過來,喝些水再捉。”
“嗯,我看它一時半會兒也飛不走,聽娘親的?!?p> ……
“大哥,娘親又咳嗽厲害了,家里沒藥怎么辦?”
“也,也沒錢。”
院子里,三個小毛頭愁眉苦臉商量著。
“我再去借!”大哥咬著牙道。
“他們,還肯借嗎?”小女孩嚅嚅問,有些面紅耳燥,外面已經(jīng)欠下許多債,他們根本沒有錢還。
“大哥,要不,再去找找小姨?”第二大的男孩想想說。
大哥搖頭,“小姨又遭了打,不能再找她。沒事,我肯定能借到!”
旋即三兄妹出門,開始挨家挨戶借錢,大哥的口才甚為了得,各種恭賀話、討好話張口就來。
可惜這次未能奏效,實(shí)在是欠的錢太多,也拖得太久。
在可能借到的最后一戶人家,大哥進(jìn)門不再說恭賀話,噗通一聲跪下。那天,大哥明白了一個道理,男兒膝下其實(shí)沒有黃金,碰到地上才會有。
大哥成功借到錢,兄妹三人歡天喜地抓了藥,回到家輪流看火煎藥,對此他們已經(jīng)是老手,絕對不會有差池。
娘親喝過藥后,咳嗽確實(shí)好多了,氣色也紅潤不少。當(dāng)然,娘親并不知道這錢是如何借到的,大哥說的很是輕松,街坊鄰居都很好。
那年,兄妹三人,正好十歲。
……
庭院里寒風(fēng)呼嘯,今年的冬天尤為冷,坊間不時有消息傳來,說誰家的老人沒能挺過去。
每聽見一次,兄妹三人心情便沉重一分,也擔(dān)憂一分。
娘親已經(jīng)無法下床,連翻身都難,大哥撒了個謊,說今日外面是晴天,雪也快化完了。
于是晌午,兄妹三人踩著及膝的深雪,進(jìn)了還能尋到柴火,也沒人管的鴉斗山。
期間發(fā)生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他們帶回來一大捆柴火,進(jìn)城后還有人想買下,他們自然沒賣。
廂房里房門半掩,火塘里大火燃燒,溫暖如春,娘親瘦如雞爪的手暖和不少,兄妹三人高興不已。
“清兒,你身上怎么有血跡?”躺在兩層被窩里的枯瘦女子,虛弱而擔(dān)憂地問。
“這啊,不是我的,是豬血?!蹦泻⑿χ鴶[手,“娘,晚上給你煮豬血粥喝!”
男孩回來的路上確實(shí)買了一塊豬血,以此好蒙混過關(guān)。
那天起,兄妹三人才知道,原來鴉斗山上真有怪物,是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惡心大蟲。
吃肉。
枯瘦女子喝過三兩口豬血粥后,沉沉睡去,兄妹三人扒在床邊,輪流守著。
個把時辰后,女子睡醒過來,精神奕奕,近一兩年最好的一回,兄妹三人高興極了,都料想著娘親會慢慢好轉(zhuǎn)。
娘親拉著他們的手,講了許多許多話。
“對啦,清兒,馮奶奶下午有過來,說要借咱家菜刀,明兒個她家有壽宴,你看我,差點(diǎn)給忘了,你趕緊送過去吧,莫要讓人家說道?!笨菔菖雍鋈幌肫鹗裁矗χ淮?。
“好嘞?!蹦泻M口應(yīng)下。
“帶小弟小妹一起去,天黑,有個伴兒?!?p> 巷子里的馮奶奶家,明日確實(shí)有壽宴,每年這一日都如此,但是,馮奶奶下午并未去過男孩家,更沒有借過菜刀。
在馮家門前怔忡三息后,男孩領(lǐng)著弟弟和妹妹,發(fā)瘋般返身向家沖去。
西廂房里。
娘親,走了。
碎花被褥,濕透一片。
娘親那張未曾合上的嘴巴,似乎還在念叨先前閑聊時的最后一句:
“娘啊,沒什么其他心愿,就惟愿你們活得好好的,無病無痛,無災(zāi)無難,平平安安……”
那日,凜冬,大雪。
李家兄妹成了無爹無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