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漢七回到堤硎城的時候,天還沒亮,整座城屏住呼吸,黑暗中姜漢七躡手躡腳地在大街上走。
走到一半他覺得不得勁,媽的以前是吃敗仗才小心翼翼的,這回是咱們贏了還慫個蛋!他于是抬頭挺胸,大步流星。只是這大步跨入的不是營帳,他一轉(zhuǎn)身鉆進(jìn)一條巷子,咚咚咚!敲響了一家的門。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地開了門。姜漢七先看到四根皺巴巴的手指,后面是謹(jǐn)慎往外探的腦袋。這老人借著燭火的一點(diǎn)光看到是姜漢七,連忙把他讓進(jìn)屋里,昏黃的火光里,那拱起笑容的歪七扭八的牙齒顯得更黃了些。
“翠兒!老伴!恩公回來了!快起來把窩頭熱上,再整碗雞蛋羹!”
他伸頭往樓上招呼,樓上便迅速響起悉悉索索穿衣服的聲音,接著是麻鞋踩著木板的聲音,啪嗒啪嗒下了樓。
“哎呀,爹,叫什么恩公,多生分。”
姜漢七也不見外,拿過唯一一把凳子,舒舒服服地仰躺著坐下,眼見得那穿著花衣裳的美人下來,他抬起手招呼招呼,她便羞著臉在姜漢七懷里坐下,這四下無燈,視覺之外的感官更加靈敏,溫?zé)岬暮粑?、豐腴的胸臀,無不令姜漢七心熱。他立刻便要親,卻在黑暗里撞上了這女人的鼻子。
“哎喲!”
屋子里騰的響起老頭和姜漢七淫賤的笑聲,但剩下的母女二人卻似乎見慣不慣,那老婦人笑罵一聲,“收聲!教街坊鄰居聽到多臊!”
“好哥哥,你先洗個澡吧,這一身的臭味,小妹可伺候不來?!?p> “嘿你還嫌起我來了,好啊,等我洗完澡,定叫你明早下不來床!”
說著他又親了一口,這回位置對了,翠兒故作姿態(tài),捂起小嘴,可笑彎了的眼睛卻藏不住。“那我去洗了啊,給我好好的等著!”他于是抱起翠兒,順便掐了一下屁股,再放在凳子上,然后邊解開衣服邊往后院走。
等老人親眼見的院門關(guān)了,立刻從墻邊走到女兒膝前蹲下,他握住女兒的手,眼里流露擔(dān)憂。
“女兒啊,你要覺著不舒服,咱不必演這一套,他對咱是有恩,那都不干你的事,大不了咱們接著往北跑,那中原還有好多的城哩?!?p> “凈胡說!能挽上兵爺?shù)陌蚰悴幌胫砀_€想著放屁!翠兒這都不叫事,叫福氣!你又不是沒看見那些大頭兵搶起東西來什么樣,搜老胡家的時候,他就是站旁邊哭喪兩句轉(zhuǎn)頭就給砍咯!要不是這兵爺給咱寶貝閨女還有那銀子藏起來,你這老東西不知道上哪哭呢!”
老婦人正打著雞蛋,聽見自家老伴的喪氣話,轉(zhuǎn)頭就劈臉罵了一陣,她刻意地放低了聲量,省的隔墻有耳。
“你說是不是,翠兒?再者說,那兵爺長得比你爹年輕時俊多了!要不是老娘沒這條件,我都要親自上陣!”
“哎呀,媽,別說了?!闭f是這么說,翠兒卻把頭低下,語氣里藏不住的歡喜,也是同意她這說辭。
“唉,行吧行吧,你也大了,留不住咯?!?p> 姜漢七聽著,整個身子伏在墻上聽得清清楚楚,他心里聽得高興,腦子卻告訴他這家人許是一個唱白臉,兩個唱紅臉擱這做戲呢。不過腦子轉(zhuǎn)了兩圈就把這點(diǎn)顧慮轉(zhuǎn)飛了,就是演又怎樣?老子就是兵爺!大不了提起褲子不認(rèn)賬,走人!
想到這里,他放心地,得意地離了墻面,又提起水瓢洗起身子。
正洗到愜意時,他卻聽到尖叫聲。
“嚯嚯嚯!大哥,沒想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還真給你找到美人了!”
“我說呢,老遠(yuǎn)就聞到一股騷味,果真有騷貨啊?!?p> “兩,兩位大仙,可不忙脫褲子啊,我這閨女帶著梅病呢,怕要傷了老爺?shù)纳碜印!?p> “誒,沒事,我自有妙方,灌了我這壺酒,別說治病,就是這小妮子的欲火啊,都得旺上幾分!哈哈哈哈哈!”
姜漢七聽著此起彼伏的淫笑聲,老人的哭喊聲,衣服撕碎的聲音,女人的尖叫聲。汗水和井水混在一起,他不免發(fā)抖。
怎么辦,怎么辦......那是神仙老爺,出去了鐵定要死的,怎么辦,怎么辦......
你是不是男人?!翠兒要被糟踐了你在猶豫什么,沖進(jìn)去啊!
跑吧?對,跑!他們正樂呢,不一定能察覺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在往院墻挪了,可他聽見一聲帶著哭腔的叫喊。
“恩公救我??!”
霎那間,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有爹留的那封信,有娘在接完客后流的眼淚,對他罵的粗話,有那些小孩嘲笑的噪音,有一團(tuán)火騰的燃起來。
嘭!院門被一腳踢開,所有人都盯著一個方向。
姜漢七穿著一條黑褲,上身赤裸著,手里提著一口鋼刀,牙齒不住地打戰(zhàn)。
饒是如此,他依舊呲牙睜目,眼睛里布滿血絲,滿懷著憤怒地喊了出來。
“把我娘子還來!”
他舉刀沖上前去,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有氣勢的沖鋒,宛如一頭被惹惱的瘋狗,咆哮著,絲毫沒有注意,從他頭上一尊土佛像轟然壓了下來。
嘭!姜漢七被壓在像下,爆出來的血甚至濺不到那修士的袍子,只是徒勞地濺在兩位老人的身上。
整間屋子好似滑稽戲里常有的橋段里那樣,停頓了三秒。
笑聲立刻沖入呆立著的一家人耳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誒誒,老弟你看到?jīng)],他瘦的跟個猴還,還‘還我娘子來!’,哈哈哈哈哈!”那稍壯的大哥狂笑著,用滑稽的語氣模仿姜漢七方才的咆哮。
“就是說啊,大哥!所以我才說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總有樂子的嘛,哈哈哈哈哈!”
他們還在笑,老人像灘泥一般倒在地上,他的老伴這才反應(yīng)過來,干枯的咽喉里傳出幾聲凄厲的好似殺豬般的哭聲。
“嘖,吵死了!”稍小的修士收起笑容,隨手一揮,一團(tuán)泥土飛去封住老婦人的嘴巴。
“老娘們別嚎啦,等會咱哥倆興致到了,也給你來上一壺快活快活也說不定啊,哈哈哈哈!”
翠兒還想哭,可兩個修士一個捂住她的嘴,一個手已經(jīng)在衣服里有了動作,她拼命地掙扎,可酒里的麻勁上來了,她感覺暈乎乎的。
這樣的場景歷史見證過無數(shù)次,強(qiáng)的總是享用弱的,弱的反抗不得,最好是笑瞇瞇的奉上自己的肉??梢灶A(yù)見,事后他們舔舔嘴巴,上頭不過掃了幾眼,通報一紙,城外不過多了幾具尸體,更加令人悲傷的往往,是這家人藏的銀子還沒人挖出來。
我們都看慣了。
“看了好多次,還是看不慣啊。”
“誰——”兩個修士剛察覺到門口有人,貼身的法寶還未取出,便瞬間從翠兒身上被拉出了門外,他們赤身裸體地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再抬起頭時,他們甚至從披散的頭發(fā)上聞到一股屎味。
可此刻顧不上禮數(shù),這兄弟二人不是尋常人,他們知道來者定是大弟,那佛像縮成一寸浮在小弟手上,而大哥從口中吐出一柄荊棘纏繞的棒子,紅色的棘刺和某種堅硬的角質(zhì)覆蓋住他的皮膚。兩人背對著背,試圖從揚(yáng)起的煙塵里找到礙事者的身影。
“看哪呢?賤貨?”
兩人循著聲音抬頭,小弟的佛像隨即而出,在空中便增長數(shù)十倍,而大哥速度也不滿,甚至趕在佛像之前沖至空中那人的身前。
白發(fā)白須白袍,環(huán)抱雙臂,兩目睥睨,從袖口伸出兩根藤條,一根把大哥拍去三里遠(yuǎn),似乎是特意的,飛行的路上沒有一棟房屋,最后他只是撞在城墻上,后者轟然倒塌,另一根纏著佛像轉(zhuǎn)了一圈又奉還回去。
荊棘纏身的大哥爬起來,頭腦麻木暈脹,渾身是血,但他顧不得自己,正要飛回戰(zhàn)場,那白發(fā)老人一腳踩在他的胸上,愣是把那刺甲連同骨肉都踩陷了,等他緩過來,才看到他的弟弟像只死雞一樣被這老人掐住脖子,嘴里滿是泥土。
“子恒!??!你這——”還未等他說完,一支筆直的竹子從老人袖子里射出,透過他的嘴把他的腦袋死死地定在地上。抬起的右手也無力地摔下。
老人把手里的尸體丟開,抬腳出來,還嫌棄地拍了拍手。他環(huán)顧四周,在這黎明之前的黑暗看到許多雙圍觀的眼睛立刻躲閃。他笑了笑。
“注意軍紀(jì)?!?p> 他的聲量不大,但他料定這些眼睛的主人聽得見。
堤硎城在雨后潮濕的空氣里蘇醒,這是叛軍入城后的第十三個早晨。有士兵邊系著褲腰帶,提著幾串銅板,邊從農(nóng)民家里走出來,神色享受,等走近了營地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過了許多,有孩子在好奇地往嘈雜的軍營里偷偷瞄了一眼后趁著晨曦趕回了家,有投降后的官員被同罪犯一起關(guān)在地牢里,心驚膽戰(zhàn)地數(shù)著,這是叛軍入城后的第十三個早晨。
身為叛軍的頭領(lǐng)之一,不久前才有一場大勝,陳潤興這個早晨的心情卻并不舒暢,可以說是壓抑。叛軍能以如此快的攻勢拿下南方的三座城,不是靠民心所向,也不是靠朝廷無能——盡管高層宣稱如此——靠的是花大價錢雇的散修和邪修。而昨夜,兩個去民坊“享受”的邪修被那個一直賴著不走的神仙老爺當(dāng)街殺了。如果是悄無聲息地殺了也好,如果是殺了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角色也好,偏偏那老爺弄出了震醒大半個城的動靜,還用什么仙法照亮了當(dāng)時的場景,在眾目睽睽之下像殺兩條狗一樣殺了那兩個江湖有名的邪修,之后,他環(huán)顧眾人,拋下一句“注意軍紀(jì)”就飄走了。
雇來的修士十之有七都在事發(fā)當(dāng)晚沖進(jìn)陳潤興的房間,把傭金拍在桌上,走人。
每個人肚子里都敞亮著,說反叛是為了反朝廷,誰不是為了玩女人、搜銀子來的?這都不讓,還反個屁?
昨晚他就睡了三個時辰,醒來,前腳剛出房門,他就看見松仙那笑瞇瞇的眼睛。
“首領(lǐng)睡得可安穩(wěn)?”
他的眉毛不自制地跳了一下,這老畜生明知故問啊。
“咳,軍中事務(wù)繁忙,昨晚確實(shí)睡得不好?!彼麖?qiáng)忍著怒意,低聲說道,“那個,上仙大人,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
營帳里,陳潤興穿戴整齊,坐在案后,他的手肘架在桌上,十指相扣,與案前翹著二郎腿,坐姿隨意的松仙相比顯得格外緊張。
媽了個逼的,明明這老登才是干錯事的,咋顯得老子像個孫子似的?
心里是這樣想的,陳潤興開口時卻笑容滿面。
“上仙大人,聽說昨晚城里我手下的人犯事了?唉,還得怪我管教不嚴(yán),平日里教訓(xùn)得少了,真是麻煩您了,還得您來管教他們,哎呀,日后我會注意的?!?p> 話說一半,陳潤興停頓了一下,觀察松仙的臉色,他依然是眼角含笑,也不說話,像個慈祥的長輩,更像俯視螻蟻的孩童。
“咳,上仙大人處罰得是,但是啊,這就讓小的難辦了呀,您應(yīng)該也知道,小的手底下都是些賤骨頭,這幫家伙都不是什么好貨色,打仗的牛氣沒有幾兩,偷奸耍滑的心眼卻是不少。這打了勝仗不給點(diǎn)好處,戰(zhàn)場上怕是都不念著沖鋒在前,只盼著撿漏啊?!?p> “這個,雖說城中鬧事確實(shí)是不守軍紀(jì),但是這都打贏了想要好好放松放松,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以后我會叫這些欠管教的注意些,您看可否不要再像昨夜那樣親自動手了?再者說,這些貨色也不值得您動手不是?”
松仙靜靜地聽完了,笑容不改,陳潤興忽然覺得有些不妙,因?yàn)樗吹剿上砷_口的同時眼神里流露出的些許期待,好像孩童期待四處亂竄的螻蟻。
“知道了。接下來,可否替我傳喚城中各部集合,我有兩句話要講,”說著,松仙已經(jīng)起身朝帳外走去,“首領(lǐng)接連操勞數(shù)日,幫我傳完話便好好歇一陣吧?!睕]等他回復(fù),賬簾已被撩開,松仙走了,只剩陳潤興呆坐在一室的黑暗里。
若不偷盜,強(qiáng)弱與我何異?
“若偷盜,強(qiáng)弱與我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