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出身顯赫,幽默風流的齊墨,不知從哪竄出來的梁樾平凡、不諳世故且多少有些頑劣,所以有很多人都不明白這兩人是如何成為彼此不可或缺的好友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玄琦門的師兄弟們很少見到不煉丹,不打坐,不看書的梁樾,于是他變成了類似“只要見到就能交好運”的某種存在。
“這樣的話你也信?”梁樾的聲音穿過雨聲,從樹冠里傳出。
齊墨打著傘,在傘底下抬頭對梁樾笑著說:“就算不信,在當今這個時代能見到如此疏狂不羈的仙士,也算是交好運了。”
梁樾這時才緩緩轉醒,睜開眼睛,翻身下樹。他透過凌亂的長發(fā)端詳著站得筆直,一手背身的齊墨。
“齊公子?”梁樾戲謔地笑了,“喲,我怎么讓您這么大的人物惦記上了?”
“鄙人不是什么大人物,不管祖上有些薄面罷了。說‘掂記’,倒確實是,鄙人素有結交奇人異客的興趣,”齊墨伸出了手,“所以,結識一下?”
梁樾看著齊墨認真的眼神,笑了笑,伸出濕漉漉、臟兮兮的手,握住大家公子白凈、纖細的手。
不認識梁樾的人,大多覺得他冷僻、無聊且不近人情,但齊墨卻覺得他有趣得緊。走著走著,他會放聲唱著不著調(diào)的詞曲,無關風月,卻是市井埋怨。遇著有風,他會停下腳步,閉上眼,張開雙臂似要乘風歸去,過客只得繞道。有時與他閑聊起不平之事,他也不會憋著,當時當場便要破口大罵,引得旁人圍觀。偏若遇上貓狗,便走不動道,定要上前逗弄一番。
“怎么平時沒見你這么瘋?”
“我什么時候都瘋,只是你沒找到我前自然是不知道?!?p> 最奇的是,在當今幾乎沒幾個人不會御劍的情況下,梁樾選擇步行。
“你怎么天天走路?”齊墨有一次陪著梁樾去膳房的時候說,他多少有些抱怨的意思。
“修行。”梁樾說的時候有些得意,但說實話,齊墨陪著梁樾走了那么多回,沒見自己內(nèi)力有所長進。
“而且,我有些擔心。”梁樾眉頭一皺。
“擔心什么?”
“你看啊,那么多的凡人,他們咋御劍呢?我常常想,心源于行,若是天天御劍飛來飛去的,我擔心我會忘記自己是誰,忘記自己并不屬于那天上隨心所欲的世界?!?p> “我到底是個凡人。”
關于梁樾是如何躋身玄琦門內(nèi)門弟子的,原本就有無數(shù)流言,與齊墨交好后,蜚語更盛。他們說。
“有些人哪,縱是在云深霧緩處,身上仍舊有股洗不凈的令人揪鼻的土腥味?!?p> 他們還說,梁樾是條腹有陰謀的毒蛇,他出身平民,又不與同輩往來,定是策劃推翻仙門,叫他在山村的村民來做長老、弟子。
傳聞往往荒唐,然眾最喜荒唐。
齊墨沒說話。兩個人踏著石階上山,讓踏實的腳步聲發(fā)話。太陽要落下來了,紅日溺在云霧里,暈開千里霞光,霞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如果有人問起齊墨對梁樾的印象,他會搖起折扇,思索片刻,然后笑出來,說:“他呀,呵,我們這些要成仙的家伙里,最仙的一個。”
“所以,這幾天來你眼前一直在晃這些幻覺?”
姜澤輕輕點了點頭。他現(xiàn)在感到很累,夢里不得安寧,夢外更談不上享受。再這么下去,他真要懷疑自己會不會瘋掉,或許這就是背后那人的目的?
曹戎平摸著下巴上剛長出來的幾根胡須,但摸個半天也沒摸出個所以然來。
“你說,會不會只是單純的吃錯東西了,要不進城后找個郎中給看看?”
聽到這話,姜澤笑了。當大夫也有幾個年頭,自己什么情況還是很清楚的。他低下了頭,又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他也希望只是吃錯了東西這么簡單的緣由?!靶邪?,等進城去看看?!?p> 下一座城在三兩深林,一渠溪流之后。
舟車勞頓,也就顧不上問診,先去尋一間客棧落腳。
行李置好,正是晌午。圍桌坐下,點一碗肥瘦叉燒,兩只燒雞,三碟炒菜,另有兩大桶白米飯。十數(shù)人圍坐,卻不作言語,只聽見碗筷急撞,可見胃囊如何空虛。
“他媽的那婆娘,真是給臉不要臉!”
姜澤正吃著,聽見鄰桌忽有高聲大罵。
“公子息氣,息氣。咱不必為一個買來的小妾動火?!庇腥苏~媚相迎。
“去你媽的,老子花了多少銀子買的,給她,誒,又是好吃的又是好喝的供著,臨上床了給我演嬌滴滴的小姑娘,跟要她的命似的哭爹喊娘。南方來的母豬,還真以為自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
公子用詞不堪入耳,姜澤卻一直聽著,忽感心中一悸,一個微小卻可怖的可能性鉆入腦中,開始磨理智的弦。
飯后,各人回房休息,姜澤卻不在房里。
“剛才坐我們旁邊那桌,有一個公子和一個奴才那個,他們住哪間房?”
柜后的小二聽見有人問他,也不抬頭,邊算著賬邊答道:
“老爺,客棧有規(guī)矩的,住客的消息不給說?!?p> 他話說一半,忽然聽見一聲叮當,他抬頭,看見一串銅錢。他迅速收起,環(huán)顧左右,留在手上那個沉甸甸的感覺撬開了他的嘴。
“三樓往左走到底,左手那一間?!?p> “謝了?!?p> 往后回憶起的時候,小二才發(fā)覺當時那個發(fā)問的少年臉上的笑容很奇怪,像凍上去的一樣。
“嗯?這位是?”
“小妾?什么小妾?不好意思,閣下莫不是找錯人了?!?p> “不是價錢的問題,在下不曾納妾——哦,我明白了。你若是娘子派來的,告訴她我此行真的只是出游寫記,別再派人來試我了?!?p> 可立在門口的少年沒有回應,他只是沉默,而這沉默令人不安。
他突然暴起。那位不相干的公子只覺一陣殺風刺入眼前,待再睜開眼,卻看見一雙怒目圓瞪好似要把人生吞活剝的惡鬼,一生都待在風花雪月的公子哪見過這個,嚇得驚叫連連,慌忙后退,身邊的奴才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去扶。
“大膽!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何許人也?!竟在近前發(fā)難!”
喊得頗有氣勢,他臉上的冷汗和顫抖手腳卻暴露他的色厲內(nèi)荏。從少年兩臂那條被舉過頭頂?shù)暮诠魅羰窃蚁聛?,他絲毫不懷疑自家公子的慘烈下場,這般瘋魔還好有人攔下,不然回去他不說少個什么部件,最起碼要丟了這份養(yǎng)活一家老少的差事了。
“楊琢!冷靜一點!不管你看到,聽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曹戎平從身后架住姜澤,一開始姜澤像頭野獸一樣掙扎,不經(jīng)意間揮動的手肘撞在曹戎平的嘴角上甚至令其流出了血。可漸漸地,他的掙扎弱下去了,并且像一灘無力的爛泥一樣在曹戎平的懷里滑落。姜澤喘著粗氣,冒著冷汗,盡管現(xiàn)在他冷靜了下來,眼前跌在地上驚聲慘叫的人全然沒有剛才那般囂張跋扈模樣,幻覺里放肆可恨的挑釁和貶低仍在刺痛他的耳膜,宛如來自地獄的轟鳴。
他心里明白,這幻覺對他的影響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