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年她來的時候，”男人望著江面，對身邊的女人說，“她來的時候，杭州下了那年的第一場雪，凍死了我窗臺前的花，我在樓上望著她，她在樓下看著雪?！?p>　　“我也記得她走的時候，杭州也是下了第一場雪，我一個人從城站走到西湖，明明居住了多年，熟悉如故的杭州卻讓我覺得孤獨?！闭f完，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江面很安靜，身邊的人也很安靜，孤獨卻響的清脆。

　　身邊的女人沒說話，她知道這個男人心里居住的那個人，明媚如太陽，在那之后，卻總為這個男人帶來刺骨的傷寒。她望著看著江對岸的他，江岸的燈光打在他臉上，將面部分割成黑暗和明亮兩片。江的對岸，男孩從來沒去過，她走后，閑暇的時光里，他總會走到這里來，看著江對岸的燈火，眼睛里的亮光，是對岸的燈光。她走的時候，對岸還是一片荒涼，入夜之后，只能望到一片黑暗，她走之后對岸已經(jīng)是高樓大廈，燈光璀璨。

　　女人在想男孩子看到了什么，今天的杭州下著雪，江面滿是霧氣，眼光根本投不到遠方，但是這個家伙的眼睛里，卻似乎裝進了什么，似乎正反射著對岸的燈火。男人沒有理會女人的目光，他知道女人在看著他，他從她的傘下走了出來，把手從大衣的兜里取了出來，伸了出去，像是想要去夠到什么，他的手腕綁著一條藍色的絲帶。

　　雪花落在男人的肩頭，卻沒有很快就化掉，女人看著他就那么站在雪中，頭發(fā)和衣服上漸漸都有了白色的痕跡。她也慢慢的把傘放了下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陪著這個人站在雪中的感覺，每年的雪天，她總能在這里找到他，他總是一個人站在雪中，有時也會看見他伸出手去，讓這條絲帶在雪中飛舞。

　　女人看著男人將手腕上的發(fā)帶解了下來，握在手中往前伸去，江面的風(fēng)將發(fā)帶吹得呼呼作響，男人順著發(fā)帶想要掙脫的方向松開了手，那條發(fā)帶順著江風(fēng)往對岸飛去，卻最終不知去向。女人不知道那發(fā)帶有沒有落入江中，她覺得應(yīng)該是還飛舞在江面之上，就像男孩漂泊不定的心一樣，離開了那人的手心，便再沒停下過了。

　　“林翊，不要了嗎？”女人輕輕的問他。

　　“??？不要了，呼?！绷竹粗刂氐暮袅艘豢跉猓@股氣變成了白霧，在男人眼前繚繞，男人想起了以前的所有，但他終于不再是沉重的拿起這一切。

　　下雪了，林翊在書房向外望著，窗外的綠植終究是沒熬過這個冬天，在白雪之中低下了頭。書案上散亂的文件和書本交錯在一起，積壓著一年以來的繁忙。

　　林翊把自己的思緒從剛才的論文中解放出來，把頭靠在窗戶上，望著樓下那個呆呆站在雪中的女孩。新來了一個女孩呢，林翊心想。他所租住的這個小區(qū)已經(jīng)沒有什么青年了，當(dāng)初因為這里的房東較為熟悉，給的價格比較便宜，又離自己的學(xué)校稍近，所以林翊才選擇了這里。住在這里的大部分都是養(yǎng)老的老人，所以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青年都有過照面，而這個女孩林翊以前卻從來沒見過。

　　女孩背對著林翊，微微仰頭看著一片片飄落的雪花，漸漸地，女孩的帽子上也有了幾分白色。林翊就一直注視著她，看著她將手舉起試圖去接住一片片的雪花。似乎也是察覺到了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女孩轉(zhuǎn)過身抬起頭來，想要找到讓自己感到異樣的來源。林翊察覺到了，將頭微微收回來了一些，但他依然看著那個女孩，女孩帶著口罩，看不清全貌，他只能看到那個女孩的眼睛，明亮而清澈，長長的睫毛上綴著白色的雪花，在空氣中微微的顫動著，一顆淚痣安靜得待在右眼下。眼睛很漂亮呢，林翊心想，心中有了幾分好奇，他想知道這個家伙從哪里來，這個家伙叫什么，這個家伙又來做什么，他天性比較寡淡和孤僻，對人群和社交一直處于厭棄的狀態(tài)，卻忽的有了幾分悸動，仿佛有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進入他的血液循環(huán)，不斷地沖擊著他的心臟。

　　女孩卻沒看見林翊，她環(huán)視了一圈并沒有找到異樣感的來源，便覺得是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她看著天地間的雪花微微的笑了起來，用手從地面抓起了一團雪花，灑到了空中，便走回了居民樓中。林翊看著她走進了自己所在的居民樓，不自主的覺得有了幾分愉快，他笑了笑，離開了窗戶前，坐在了書案前，可他眼前看到的卻依然還是剛才漫天的雪花，今年杭州的冬天似乎少幾分肅殺多了一些生機。

　　一天最后一班課的鈴聲響了起來，林翊整理了一下書本和論文的稿頁，等到教學(xué)樓里下課的腳步聲逐漸安靜之后才一個人慢慢的往外走。下課的人群早已散去，上課的人群迎面走來，路上還有一些來學(xué)校中參觀的游客，林翊不想和人群沖撞，于是一個人拐進了一條相對比較冷清的道路。他看了看手表，想到回到家又得一個人面臨著繁復(fù)的資料和讓人困頓的論文，林翊心中越發(fā)煩悶，不太想立刻回到家中。

　　“你好，請問你知道這里應(yīng)該怎么出去嗎？”突然一旁的一個聲音響起來，林翊抬起頭來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一個女孩正在向一旁的樓管大叔問路。樓管大叔咿咿呀呀的說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試圖和女孩說清楚走出去的路，但女孩似乎并不是本地人，所以臉上寫滿了困惑。

　　林翊看到了她的眼睛，她認出了這個女孩子便是那天雪地中的女孩。他先是往前走了一步，又馬上停下了自己的腳步，稍微思索猶豫來了一下，又繼續(xù)往前走，揮了揮手：“我知道，我給你帶路吧?！?p>　　女孩和樓管大叔轉(zhuǎn)過了頭來，看向林翊，兩個目光一齊偷來讓林翊感到有一絲不適，本來就社恐的他感到了幾分尷尬，但還是盡力放出了一個微笑“那個，那個我是這個，我是本校的學(xué)生，剛好下課要回家，如果，你不是很介意的話，可以和我一起走?！?p>　　“啊，可以嗎？”女孩笑盈盈的回答，絲毫沒有羞怯或是疑惑，這份自然也讓林翊的尷尬消解了幾分。

　　“嗯，那你跟著我吧?！绷竹摧p笑道。女孩點了點頭，“那謝謝你啦！”隨后，她轉(zhuǎn)身和樓管大叔道了一聲謝，揮了揮手說了再見，向林翊走了過來。樓管大爺也是笑嘻嘻的招招手，便離開了。

　　林翊便自顧自的向前走，女孩安靜地跟在身邊，眼睛四處張望著。冬日的校園是冷色的，前兩日下的雪剛剛開始融化，把校園里的氣溫拉得更加低了幾分，寒冷之中，林翊和女孩兒穿過枯敗的行道樹，林翊偷偷看著女孩，她身上明顯帶著幾分好奇和喜悅，林翊覺得她眼中閃著亮光，依然像那天在雪地中看到的一樣漂亮。女孩的臉上因為寒冷帶著緋紅，五官讓林翊感到有些驚艷，卻悄悄把這份心思埋藏了起來。。

　　女孩發(fā)現(xiàn)了林翊在看她，林翊也察覺到了女孩突然出現(xiàn)的怯意，自己也是臉上一紅，四周本就非常的安靜，突如其來的尷尬讓四周的世界顯得更加死寂，周圍飛過的鳥兒發(fā)出的叫聲也似乎帶著幾分調(diào)笑之意。

　　一段路之后，林翊實在是忍受不住這種異樣感，不帶感情的開口問話“你是來這里旅行的嗎？”

　　“?。俊迸⒙牭缴磉叺哪泻⑼蝗婚_口也是有點驚訝和倉惶，這讓林翊心里更加慌亂，但好在女孩馬上就整理好了情緒“是的，剛好想來走走?！?p>　　林翊見女孩回復(fù)的如此自然，也是輕松了一些，“是，雖然我覺得其實不算很驚艷?！?p>　　女孩終于是又笑了起來，接上了林翊的話“每個人眼里的世界都各有不同呢。不過，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這里上學(xué)的呢？”

　　林翊摸了摸鼻子，吸了一口氣，望向女孩“這還是蠻明顯的吧，如果你在這里上學(xué)又怎么會問怎么出校門呢?！?p>　　女孩轉(zhuǎn)過頭來，將面部微微抬起，看著林翊的眼睛，林翊第一次直視女孩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恍了神，她的眼睛比想象中還要清澈晶瑩呢，林翊正盯著，只見女孩的眼睛微微一彎，露出了笑意，開口吐露的輕柔而溫暖的聲音也讓林翊回過神來，“是這樣啊。”

　　女孩略帶著幾分調(diào)笑之意，林翊臉上也不再是緊張尷尬之感，他回到了平時輕松地狀態(tài)，隨后聳了聳肩，沒有再說什么。

　　女孩聽完也是，也許是感受到了林翊逐漸放松的情緒，臉上的笑容更自然了幾分，她轉(zhuǎn)過了頭去，不再看著林翊，也沒有再回話。林翊稍微放慢了步伐，女孩也是速度逐漸放慢了跟在林翊身邊，兩個人以緩緩踩在被白雪覆蓋的校園里，女孩沒有催促，林翊也沒有著急，雖然兩個人又回到了各自的安靜之中，但此刻的安靜之中似乎沒有之前那么尷尬和緊張的因子存在了，只有林翊的眼睛依然會止不住的往女孩身上跑，女孩依然有所察覺，卻沒有說什么，依然是用她的眼睛尋著落雪后的風(fēng)光，偶爾與林翊的眼光再次相撞，也只是報以一個禮貌的笑容。

　　循著路，林翊感覺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按照約定他將女孩帶到了校門口，但兩人都很默契的沒有說再見，一同走到了附近唯一一個公交站。還未到一天的結(jié)束之際，所以校門口等車的人并不多，公交站里只有林翊和女孩站在那里。屋檐上的冰凌微微反射著陽光，在太陽下熠熠生輝，讓林翊的目光駐留的一會兒，但很快視線的主人就轉(zhuǎn)過頭，望著距自己不遠的女孩，她正抬起頭望著這排冰凌，林翊想起了那天在樓上，女孩在樓下的空地上抬頭看著雪，他在樓上望著女孩。他覺得冰凌很漂亮，他覺得那天的雪很漂亮，女孩一定也是這么想的，林翊心想。公交站對面就是錢塘江，錢塘江中的潮水暗涌著，而林翊的心間此刻也有著一股江水在無聲的翻動著，在他的心墻上拍出潔白的浪花。

　　漸漸靠近的車聲將女孩的目光拉了過去，林翊也隨著回過頭向聲音的方向望去。林翊看到了那輛車，是他平時回家經(jīng)常坐的一班，林翊知道女孩此時在等的也是這班車。他看見女孩果然如他料想的那樣往前走到了車站的上車點，林翊也是很快就跟了過去排在女孩的身后。女孩有點詫異，歪著頭對林翊露出了疑惑之色，好像是在詢問林翊是否也坐這班車，但還沒等林翊回答，便像是想通了一般回過頭去。林翊見狀也沒有說什么，眼睛也不再盯著女孩，轉(zhuǎn)而望著漸漸?？康能?。

　　車停了下來，女孩走了上去，林翊也跟著走了上去。女孩投入了硬幣，便往后走去，坐了下來，但她的眼睛卻望著林翊，她在好奇這個男孩子會不會也跟過來。林翊則是刷了卡，但卻沒有跟著女孩一起坐下，而是選擇站在后方的下車門去，臉面向女孩所在的方向，眼神卻是望著窗外。車啟動了，女孩見林翊一個人站在那里也是移開了目光，用手托著臉龐望著窗外變幻的風(fēng)景。這條路兩旁有許多高大的樹木，路旁是奔流的錢塘江。雖然前幾日一直都在下雪，但今日卻是晴天。陽光被四周的白色折射進車廂之中，女孩望著窗外，男孩望著窗外，司機師傅偶爾的幾聲咳嗽和車載電視的沙沙聲是這空間里唯一的聲音。不斷退后的風(fēng)景和行人，男孩和女孩都清晰地感覺到了車輛的飛馳，但他們卻都覺得車廂里的時間似乎停住了。林翊依然忍不住看向了女孩，女孩也察覺到了目光，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林翊，雙目對視，兩人都愣在了那里。

　　車停了，女孩到站了，林翊也要下車了。

　　女孩徑直往前走去，林翊默默地跟在身后，眼睛卻望著車離開的方向。女孩察覺到了林翊的腳步，回過頭來帶著幾分警惕的看著林翊。林翊聽見了身前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他轉(zhuǎn)過頭來，直視著女孩的眼睛，他依然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他們靠的很近，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的站在人群之中。路邊的流浪貓蜷縮著豎起耳朵，偷偷注視著來往的行人，樹上融化的雪水輕輕地滴在雪地上，沒發(fā)出聲音，卻留下了細微的痕跡。

　　“你也是往這里走嗎?！彪m是短短一句話，但很明顯，女孩的聲音不再是校園里那種輕柔的感覺，林翊清楚地感覺到了女孩透露出來的一絲銳利，他感覺眼前的女孩就像路旁的貓，再靠近幾步就可能會被爪子劃傷。但多年來都害怕和人交流的他面對一個陌生女孩的質(zhì)問時卻第一次出乎意料的沒有感到緊張。

　　林翊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用手指了指往前回家的路，他料想女孩也必然是從這里回家。但女孩還是沒有放松警惕，手從衣服的口袋里拿了出來，望了望林翊指的方向，又看了看周圍路過的人，又是開口“你要去哪里呢?！?p>　　她的眼睛忽閃忽閃的，跳動著緊張和戒備，林翊覺得很有趣，他往自己所在的小區(qū)指了指，依然是沒有開口。

　　女孩看到林翊指的方向，不免有點驚訝，她發(fā)現(xiàn)林翊和她居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話語中又多了一些詫異“誒？你居然住在那里嗎？”

　　林翊點了點頭，“我前幾天在樓上看雪的時候看到你在樓下的花壇旁站著，因為當(dāng)時樓下只有你所以多看了幾眼，就記住了你的樣子。”

　　“這樣嗎，”女孩聽完，將手從胸口又放了下來，把臉側(cè)到一邊，皺著某頭想了想，又抬起頭了看了看林翊，林翊臉上正掛著不好意思的表情，見女孩看他，也是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表示對自己失禮的道歉?！扒皫滋斓拇_我在看雪，但這種事情完全可以是猜的，你真的不是跟蹤我的嗎？”

　　林翊見她這個樣子，連忙答復(fù)：“你當(dāng)時還感覺到有人在看你，四處張望尋找了一下，這個我總沒說錯吧?！?p>　　女孩聽到這個，在原地用她清澈的眼睛看了林翊一會兒，在林翊緊張的目光之下，終于是往林翊的方向走了幾步，重重的呼了出了一陣白霧，也是安撫林翊起來，“難怪那天總感覺有人在樓上看著我，原來就是你嗎？住幾號樓??？”

　　“九號，一單元，六樓?！绷竹匆彩撬闪艘豢跉?，回復(fù)著女孩。

　　“誒，”女孩睜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真的嗎？我在二樓呢?！?p>　　林翊輕輕點點頭，腳不安分的在雪地上踢著，把腳底踢出了一抹黑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又只是點了點頭。”

　　女孩放聲笑了起來，又把手插回了口袋，走到林翊身旁，“我還以為是什么呢，那走吧走吧，我?guī)慊丶??！闭f完，女孩便往前走了起來，發(fā)覺林翊還呆在原地，又是回過頭來往前做了個示意林翊跟上的表情。林翊也是點點頭，吐出了一股白霧，小跑了兩步跟上了女孩的步伐，兩個人并肩一起往前走著，雪地上留下的腳印被陽光融化，留下了更深的痕跡，一旁的流浪貓也是從草叢中走了出來，搖了搖身上沾的雪水，在陽光下安靜的躺下了。

　　“好了，我到家了”到了二樓，女孩靠在房門上，轉(zhuǎn)過身望著林翊。林翊點了點頭，繼續(xù)往上爬，等到了大概四樓的位置，他聽到女孩拿出鑰匙的聲音，緊接著，門慢慢被打開的聲音傳了上來，林翊自己的心仿佛也被打開了什么開關(guān)，他扶著樓梯站著，眼睛望著腳下的階梯，連呼吸聲都微弱了一些，安靜的聽著女孩的腳步聲慢慢遠離樓道，他又聽到了女孩第二次握住門把手的聲音，緊接著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他知道門快要關(guān)了，他不知被什么推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向隔著樓層向下喊了起來：“我叫林翊?！?p>　　吱呀聲突然停了下來，幾秒的安靜之后，女孩的聲音從樓梯之間跳了上來“陳雪茗，下雪的雪，煮茗的茗?！彪S后傳來了門關(guān)上的聲音。

　　林翊透過樓梯的間隙試圖去看女孩之前所站的方位，

　　“陳雪茗，”林翊念了念，回頭往外望去“雪嗎？茗嗎？冬天的茶，真少見呢?！?p>　　光照著林翊的眼睛，樓外是一片白茫茫，雪后的陽光穿過樓道的柵欄和窗戶投在林翊帶著笑意的側(cè)臉，在潔白的墻壁上剪下他的身影。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樓道仿佛短了許多，樓層的間隙好似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