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同可卿訂下婚事之后,賈母叮囑李瑜安心在家準備南下事宜,不好再隨意去秦府見可卿。
李瑜無奈,也只得如此。于是每日除卻練武,便教憐月、晴雯、范二三人讀書。
自從初一大朝會過后,百官休沐三天,互相來往,送禮宴請。
因此賈族寧府長孫賈蓉失德一事,迅速在武勛貴族、文人清流的圈子里傳揚開來。尋常百姓之家,也將其作茶余飯后的笑談。
蓉大爺遂壓倒了綴玉樓中新晉的蘇杭頭牌,成了神京城中第一等的熱門人物。
與賈家親善的京中豪門皆是心中有數(shù)的,除卻頭幾日問過,便也再不提這事。
寧榮二府最開始尚且忙于應(yīng)付,只說是謾傳的謠言,當不得真的。后來見問的人少了,倒像是漸漸平息了一般。
只是文人清流之中,在朝為官的,哪里肯放過這個攻詰的機會。
這日乃是十五,上元佳節(jié)。
咸臨帝在昭仁殿內(nèi)金絲楠木大條案后端坐,身著了暗紅黑紋袞龍服,手持朱筆,在身前奏章、書表上勾畫。
咸臨帝乃以歷朝明君為范,頗勤勉朝政。自初一晚攜衛(wèi)皇后及各皇子公主在寧壽宮拜見過太上皇。
又于初二受過皇后及各妃嬪、太子并各皇子、公主參拜,娛樂一日之后,便開始于昭仁殿辦公了。
戴權(quán)在殿內(nèi)爐子里換過紅羅炭,熏了龍涎香,開了兩側(cè)的菱窗透氣,沏了一碗香茶,在殿下侍立。
咸臨帝寫過一條朱批,端起茶輕抿了一口,隨意說道:“戴權(quán),李瑜到了么?”
戴權(quán)聽了,躬身,細聲說道:“陛下,方下旨去,一來一回,恐怕還要些時候?!?p> 咸臨帝道:“你出去瞧瞧,待來了,直接領(lǐng)進來見朕?!?p> 戴權(quán)應(yīng)了,出殿而去。
待過了一刻,戴權(quán)推殿門,領(lǐng)著李瑜進來。
李瑜趨步至殿前,神情平靜,當先拜道:“臣李瑜拜見陛下,陛下圣安!”
咸臨帝抬頭看去,擺手道:“伯璋免禮。”
李瑜起身,站在殿下,籠袖恭立。便聽咸臨帝語氣欣然,說道:“此次召伯璋前來,即為你南下之事。
一則替朕傳信于蘇公,表朕目盼之思。二則為你拜師一事,朕不好強迫,只于信中薦你,便看你能否得了此次機緣造化。
朕已備好書信,準你于上元節(jié)后再啟程南下,待離宮之時,將其帶走?!?p> 李瑜心中暗喜,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乃敬拜道:“臣遵圣諭,多謝陛下厚愛,必不負圣上一片隆恩!”
咸臨帝頓了頓,又道:“另有一事,乃因除夕之夜,寧國府賈蓉當街調(diào)戲民女未遂,此事早風傳于神京。
昨日都察院上了折子彈劾,言其父賈珍教子無方,于民有害,違愧圣恩,請褫其爵。你說說,朕該如何辦?”
李瑜沉默片刻,不想這事竟傳至咸臨帝這里了,都察院對武勛倒是一點也不放過,竟借此事向?qū)巼劝l(fā)難了。如此便要奪了賈珍爵位,當真是獅子大開口。
李瑜恭聲道:“稟陛下,臣無官職在身,不敢妄議朝政。”
咸臨帝笑道:“無妨,不由你來決斷,你乃當事之人,不過聽聽你的意思,朕自有定奪?!?p> 李瑜思索著,皇帝問話,自然心中有了大致的結(jié)論,卻不敢胡亂回話,照實言說即可。
思罷說道:“回陛下,以臣愚見,此事不妥?!?p> 咸臨帝接著道:“如何不妥,細說來聽?!?p> 李瑜思索了一會,答道:“賈珍雖教子無方,然賈蓉犯法未遂,過在失德,不至判罪。
若以其子失德之舉,而奪其父爵位,則近乎苛責。只是若不施懲戒,又不彰教化之德,百姓恐難信服?!?p> 咸臨帝頷首道:“不錯,若因其子之過,而大懲其父,則王公勛貴,朝堂文武,恐怕少有無罪的。若不加懲罰,則又顯得縱容。你可有何法子?”
李瑜不想咸臨帝追問至深,竟問他如何懲戒,不由愣了。
只是不知是咸臨帝興起考校,亦或是要探他和賈族的關(guān)系……
只是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不給寧府使使絆子,豈不可惜?
李瑜微微拱手,道:“罰自然是要罰的,只是應(yīng)當小懲大誡,期能于朝堂內(nèi)外興德育之風。
以臣愚見,于失德之人,首應(yīng)倡德去惡,導(dǎo)以教化,使其知禮明義,砥節(jié)礪行。
次則輔以規(guī)章,使其失德之舉,皆記在冊,輕則罰俸,重則勞教。若有累犯不止者,或褫官奪爵,或典刑其罪,以彰其咎。
眾人皆知德之重,愛惜羽翼,則內(nèi)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不傷德行,歸潔其身。
賈蓉一事,可立典型,以陛下發(fā)諭懲戒,罰其父賈珍俸祿,昭家教重任。另責令賈蓉閉門思過,呈悔過書,以明悔意,保證不犯。
百官既知,則約束其子弟,萬民既知,即明朝廷德教之義。京中風氣定大為改觀?!?p> 這最大的懲罰不在鞭笞打罵,而在落他的臉面,使其為人所詬病不齒,正所謂人言可畏,眾口鑠金。
李瑜的計劃,即讓賈蓉失德之事坐實,固然奈何不了賈珍父子的性命。只是皇帝若親自發(fā)諭規(guī)責,可不是民間的流言蜚語能比的。
寧府失了圣眷,時候一長,京中權(quán)貴但凡有失德之事,皆拿賈蓉為例,寧府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長此以往,恐怕寧府一脈,連大宗的名分也保不住了。
咸臨帝思索一會,輕輕笑了,道:“伯璋所言甚合朕心,就用你的法子。朕即擬手諭,便由卿往寧國公府傳諭。”
說罷,從一旁取了張絹布,擬了幾句話,加蓋皇帝印信。命戴權(quán)記下,交起居郎實錄。
待墨跡干了,乃裝入綢封中封好,命戴權(quán)連同寫給蘇介的信一同交與李瑜。
皇帝手諭與圣旨不同。凡詔、制、誥、敕幾種圣旨,通常由大臣奏定,翰林官撰寫,經(jīng)內(nèi)閣定稿進呈,皇帝批準后,加蓋皇帝寶璽。
手諭則不那么正式,用法比較隨意,乃是皇帝的贊賞勸誡之語,可不經(jīng)內(nèi)閣審批,只是仍要記錄在案。
李瑜躬身抬手接過戴權(quán)捧來的信諭,聽咸臨帝命他自去,乃行禮告退。
出宮之時,李瑜沉眉緩行,仍自疑惑。
帝王旨諭,若是圣旨詔書,自然有宣旨官上門傳詔,也可遣欽差使臣,偶爾為內(nèi)廷總管去宣詔。
若是手諭口諭,雖則隨意一些,但也非帝王親信的內(nèi)監(jiān)總管、錦衣統(tǒng)領(lǐng)不可。
似咸臨帝這般,遣派一個不任官職的勛爵上門傳諭,是甚少聽聞的。
若說是順路去傳,隨意指派,李瑜自然是不信的。
咸臨帝分明是有意如此。揣其心思,應(yīng)是疏離自己同賈族的關(guān)系,使自己同寧府結(jié)怨,故而又是問計又是傳諭。
李瑜暗想:“這倒無妨,既然已同寧府生了嫌隙,往后定然沒個好結(jié)果的,也不怕再撩了它虎須,磕了它的牙齒。
況且賈蓉惹了可卿,以他的為人,定然不甘休的。我這一下?lián)P州,倒也不甚放心。
便趁今日,先給寧府一個下馬威再說?!?p> 立定決心,李瑜便打馬到了寧榮街,見寧榮二府街廊下的仆婢小子們,三五成群地在那里玩雪。
兩府正門都在掛彩燈,貼門聯(lián),便是府門前的大石獅子,也綴了一朵紅花在頸上。
李瑜打馬至榮府門外,那些玩鬧的小子丫頭們見了,皆停下手來,笑嘻嘻地給李瑜見禮。
這些小子們多是府里低等奴仆的兒孫,其爺娘長輩,不過是做些灑掃、抬轎、喂養(yǎng)牲畜的體力活,比不得家生的豪奴惡仆,心性都還算純善。
李瑜前身寓于此處,待他們也不倨傲,及有后世之思,待人如一,更是親善,常有施賞之舉。
故而其在這些下人們心中,待李瑜則比自家的主子們更尊更敬。
李瑜笑著從馬鞍旁系的布袋里抓了一把,掏了四五十枚銅錢出來,招呼前面兩個小子遞過去,道:“今兒個元夕,拿去買點糖果吃,若有多的,則孝敬你們父母去。”
說罷,也不在榮府停歇,李瑜打馬,沿街往寧國府去。
那倆小子領(lǐng)過,捧過去給同伴們看,都感天謝地地跟著李瑜后面見禮,各種吉祥話都鋪天蓋地地說來。
方至寧國府門口,那里守著的門子還在一角坐著閑話。覺著有人來了,方抬頭看,正見一俊逸英武的少年端坐馬上。
紫金冠束頂,內(nèi)穿暗紅麒麟袍,外罩玄色金線直領(lǐng)對襟披風。一手拿轡,一手持鞭。端的是威風凜凜,氣宇軒昂,像個領(lǐng)兵的大將軍一般。
雖則李瑜不曾到過寧國府,不過那倆門子也聽說過其風采名號。如今見了,更兼其身后一群小子在那里喊“謝過瑜大爺”,因此便知他即是榮府借居的小爵爺李瑜。
于是趕忙起身行禮,上來問道:“敢問可是瑜大爺?不知來寧府有何貴干?”
李瑜將馬鞭掛在鞍旁,從懷中取出一個綢封,單手高托,舉過頭頂,朗聲道:“陛下手諭,寧國公府敬開中門,正堂恭領(lǐng)!”
那兩個門子先一陣恍惚,待聽清陛下手諭幾字,嚇得忙撲倒在地。
李瑜背后的孩子們聽了,見李瑜端坐馬上,威嚴更甚,也慌跪倒。
寧國府中已不知何時才領(lǐng)過圣諭,這倆門子哪里懂得如何接命,只是磕頭不止。
李瑜也不刁難他們,沉聲說道:“拿一人開中門,拿一人進去通傳賈珍賈蓉,命他們在正堂掃塵熏香,恭候圣諭,速去!”
那倆門子聽了,即按李瑜說的去做,一個開門,一個進去傳話。
見寧國公府中門大開,其旁柱上正新貼有“天官賜?!钡膶β?lián)。上聯(lián)是“天官賜福百無禁忌”,下聯(lián)是“祖宗傳道萬代潤澤”。
李瑜冷笑一聲,果真是“天官賜?!?,只怕他無福消受了。
翻身下馬,右手擎諭,左手按腰,闊步往寧國府內(nèi)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