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瘸子走得很安詳,也走得很風(fēng)光。
他下葬的時候,桃源村里所有人都來送了,抬棺的是宗長王二牛,還有另外幾個村老。
束觀披麻戴孝,舉著招魂幡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一路上,村民們哭聲不絕。
很多人都是真的在哭。
老瘸子這一輩子,真要說起來,過得乏善可陳,他做過最輝煌的事情,不過是兩場無法證明的求雨。
而老瘸子所有的可以稱道的成就,都僅僅局限在一個小山村中,無非就是地種的好一些,房屋蓋的牢固一些,繡花繡的漂亮一些。
老瘸子從來沒有走出過這個山谷。
所以桃源村就是他整個世界。
當(dāng)他死的時候,他生活的整個世界的人都為他流淚,這是很牛逼的事情。
老瘸子也是一個很牛逼的人。
束觀是唯一沒有流淚的人,他的眼淚或許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就已經(jīng)流干了。
老瘸子被埋在了那座長滿了桃花的小山坡下,束觀木然地看著棺木被放進(jìn)了土坑中,然后跪下,用雙手挖起一捧黃土,灑在棺蓋之上。
于是旁邊的王大虎等人,紛紛開始用鐵锨往土坑中锨土。
裝著老瘸子身軀的棺木,漸漸被黃土掩蓋。
束觀一動不動地跪著,看著棺木在自己視線中消失,最終變成了一個微微隆起在地面上的墳包。
老瘸子永遠(yuǎn)離開了這個世界。
某種意義上,也終于離開了這個困了他一輩子的山谷。
接著似乎有很多人來到自己身前,和自己說著什么話,有的人還會拍拍自己的肩膀或者胳膊。
但束觀沒怎么聽清那些人說了些什么,他依然很恍惚,從老瘸子死了之后,他就一直這么恍惚,像丟了魂似的。
周圍的人漸漸地少去了,王大虎他們陪了束觀一會,也都告辭回家,最后離開的是張丫蛋,這位桃源村長的最美麗的少女,臨走前輕輕抱了下束觀。
如果放在以前,張丫蛋的這個行為,會讓束觀有些開心,因?yàn)檫@是他那里發(fā)育之后就一直渴求的事情。
但此刻束觀卻沒有任何感覺,他甚至都不知道張丫蛋抱過他,雖然就在幾天前,他和老瘸子還商議著到張丫蛋家提親的事情。
最后,溪水之畔,桃花坡下,新墳之前,就只剩下了束觀一個人。
等到夕陽快要落到崖壁另一邊的時候,束觀終于回過一些神來,然后他在桃樹林里砍了一些樹干,給自己在老瘸子的墳?zāi)惯叴盍艘粋€簡易的小樹屋。
不管是前世的藍(lán)星星海,還是在這個世界,都有給死去的親人守七的習(xí)俗。
停靈七日,因?yàn)閭髡f人死去的第七天是回魂夜,死者的魂魄會在這一天的晚上回到家中,最后再看家人一眼,所以要等過了頭七,才能將死者下葬。
然后還有二七,三七……直到第七個七日,死者的魂魄才會在體內(nèi)散盡,去往幽冥地府。
不過一般后面的兩個七日都是在家里守,但束觀想就守在老瘸子的墳邊,守足三七二十一天,算是陪爺爺最后一程吧。
雖然他很清楚所謂的守七在藍(lán)星上不過是迷信傳說,但在這個不同的世界,誰又說得清楚呢!
搭好木屋,隨便吃了點(diǎn)東西,天色卻是還早,束觀很疲倦,但依然不想睡,于是就坐在木屋外的一塊巖石上,從腰帶間抽出了煙桿,給自己點(diǎn)了一鍋煙。
用的自然老瘸子的那根煙桿。
幾天之前,老瘸子還答應(yīng)給束觀做一根屬于他自己的煙桿,可惜答應(yīng)束觀這件事沒多久,他就用一種讓束觀絕對無法怪他的方式反悔了。
于是束觀將自己的手機(jī)陪老瘸子下葬,卻把老瘸子的煙桿留了下來。
總要留下些東西做紀(jì)念的。
用文藝一點(diǎn)的說法,就是讓各自陪伴了自己很多年的東西去陪伴對方。
抽著老瘸子抽過的煙,坐在埋著老瘸子墳?zāi)沟呐赃呥?,怔怔地看著不遠(yuǎn)處夜色下和老瘸子一同趟過的溪水。
距離老瘸子死去已經(jīng)七天了,但是束觀的悲傷依然如夜色般深重。
這是他兩世為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失去至親之人的悲痛。
此時此刻他沒有去想在相依為命多年的老瘸子死去后,自己一個人該怎么在桃源村中繼續(xù)生活,或者說該要給自己怎么樣一個活法。
時間與溪水都靜靜地流淌著,束觀發(fā)著呆,漸至深夜,然后他渾渾噩噩地終于從巖石上站起來,走進(jìn)了木屋。
這幾天他實(shí)在是太疲勞了,在巨大的悲傷情緒包裹中,還要操辦老瘸子的后事,事實(shí)上,束觀已經(jīng)連續(xù)七天都沒怎么合眼,今天算是終于將老瘸子的后事辦完。
所以進(jìn)了木屋之后,束觀幾乎是倒頭就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束觀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朝木屋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還是黑的。
睡了幾個時辰?
還是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夜里?
束觀的心中突然生起了一絲奇異的感覺,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就站起身,低頭走出了木屋。
在他抬頭的一瞬間,卻看見了老瘸子。
老瘸子站在山坡桃林中的一棵桃樹上。
時值二月中旬,春意剛剛浸進(jìn)這個山谷,桃花尚未盛放,只有一些小小的花苞零零星星地從枝丫間冒出來,躲在翠綠的桃葉中。
此時老瘸子就用那條瘸了的腿站著,足下是一片在夜風(fēng)中飄搖的桃葉。
束觀看著老瘸子。
老瘸子也在看著束觀,目光冷冷的,冷得如同崖壁上空的皓月。
束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老瘸子。
不是說老瘸子的模樣有了什么改變,站在桃樹某片桃葉上的老頭,瘸腿,瞎眼,左胸深深凹陷,和七天之前死去前的樣貌毫無二致。
但是在束觀的眼中,老瘸子卻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是一種純粹感覺上的差異,束觀和老瘸子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他知道自己的感覺絕不會錯。
特別是桃樹上老瘸子看著他的目光,是那般的冷漠無情,此刻那只正常的眼睛中泛著的光芒,甚至比只有眼白的那只眼睛更詭異。
束觀張了張嘴,想要叫喚一聲,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中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好像也動不了了。
一股莫名的心慌從束觀心底涌起。
這一刻,他竟對那個從小把自己養(yǎng)大的老人,生出了一些害怕。
曾經(jīng)的一對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但情同祖孫的老人和少年,隔著一片桃林,默默對視了幾秒的時間。
然后就見老瘸子突然朝身后招了招手。
下一刻,束觀就看見一個古怪的東西,從遠(yuǎn)處某片山崖中飛了出來。
接著他很快就看清了那是什么東西。
那是一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