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維華,父親姓李,輩分是維,許多小孩名字叫華那是長輩有愛國精神,我叫華是父親喜歡抽煙,有個牌子的煙有這個字。除了抽煙,父親還喜歡喝酒,酒量差,一喝就醉,而后開始絮叨,罵這罵那,有時砸東西,她媽遠遠躲著這個兒子,偷偷在房間里流眼淚,要是聽到碗摔碎了,就嘆息一聲“現(xiàn)世報!”,有時候父親也哭,有次我聽到父親說其實自己還是最喜歡徐麗,要是她回來就好了,這次不打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摸著腿上的傷印子,呸呸呸,永遠不要回來,逃走就不要回來。
據(jù)說我的母親叫徐麗,是被同村的人販子騙出來的,別人跟她說外面好找工作,一個月就有好幾百,還有電燈、自來水、電視。我母親是山里人家,家貧,用水要去大山上接了背回來,早上洗臉先是阿公洗,阿公洗完阿婆洗,阿婆洗完阿爸洗,阿爸洗完阿媽洗,阿媽洗完大哥洗,大哥洗完二哥洗,二哥洗完阿弟洗,阿弟洗完阿姐洗,阿姐洗完這盆水變得又黑又少,才是我母親用。
其實我記得她的樣子,很好看的,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黑頭發(fā),坐在板凳上和別人講話,忽而張開手,叫我華華,我搖搖晃晃走過去,她將我一把抱住,放在她腿上坐著。有時在她背上趴著,在村里的路上。鄰居的老大媽偷偷對我說過“你媽媽人好的,不知道多勤快的人......”,老大媽兒子和我母親打過羽毛球,說我母親發(fā)球穩(wěn),接球快。有次我去鎮(zhèn)上剪頭發(fā),那個老板也說起我母親,那個老板問我是不是李家的誰誰誰,然后就開始八婆,講我媽以前在他店里干了幾個月活,好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人,我父親又是如何不是東西、打她,把工資結(jié)走了都不給我媽買個禮物之類的,我聽了特別討厭這個老板,再也沒去過,詛咒他家生意越來越差,最好快點倒閉,知道情況,還把錢結(jié)給男的去賭,不知道我母親給多少人洗頭,掃多少地,去河邊捶了多少條毛巾,才有這么點給我改善伙食的幾百塊。
母親走了好,我一點不恨她,希望她能去新的地方,去城里,越過越好。
至于父親,我看得見,還是喝酒,還是賭錢,我去廠里后他逼著祖母把錢拿出來給他,我跟他動過手,燙門襟把我胳膊練得結(jié)實,下盤穩(wěn),動起手來,一拳下去夠他受的。他現(xiàn)在不敢打我,我在家時,他也不敢動手打人,有時候飯桌上我黑著臉,不動筷子,他也畏畏縮縮的,將筷子伸出來又收回去??墒悄棠套o他,說,華子啊,你爸沒打我的,錢我自己用掉的,華子啊,兒子不能打老子啊,要報應(yīng)的啊。我不聽,沒有好脾氣。我恨這個破瓦房,我恨土灶,我恨門板搭起來的床,我恨與雞鴨住在一個屋子,我恨為什么生在這么個地方,我恨他。
“李維華!”王美玉叫我。
我不知道如何答應(yīng)她,丑陋的我,貧窮的我,該用什么詞語和金貴的王美玉講話。她是家里獨生女,爸爸在外面做生意,媽媽是鎮(zhèn)上的公家人,吃公家飯的,家里還有車,好神氣,以前我們班男的幾乎都喜歡她,我算個什么東西。
“嗨,叫你哪,發(fā)什么呆?!蓖趺烙褡哌^來了,她穿著毛衣,講話時一團煙霧從小唇里冒出來,隔絕了周遭,賣水果的吆喝、三輪車的喇叭、過往的行人……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了,只有她,王美玉,初冬的日落黃昏的小鎮(zhèn)路口,王美玉在這里。
我把有燙傷疤的左手別到身后,擠出一個笑容,怕自己牙齒不白盡量不露牙地笑,也不敢笑太久,低著頭,從看她的眼到看她的鞋,回答她的問題,是沒有讀書了,是自己選擇的,在工作了,一切都挺好的,讀書不會讀,早晚也是打工的。王美玉說縣一中的名額給我們中心學(xué)校挺多的,今年公家還新開了一個什么班,還會多招生,要我就算不讀書了,可以到時候參加中考,再決定要不要讀高中,讀高中可以考大學(xué),就可以去大城市了,大城市什么都有。王美玉認(rèn)為我不笨,可以自學(xué),她覺得我一定搞得懂二次函數(shù)、化合反應(yīng)、力的計算。她哪里會知道,我現(xiàn)在是個只會干流水線的粗人,剛剛學(xué)會踩縫紉機,縫拉鏈還行,叫我再去做習(xí)題,講英各來喜,記宋朝經(jīng)濟制度,我搞不來,我寧愿去收谷子、抗稻包。再說了,讀書不賺錢還要花錢,我需要賺錢不能多花錢。
我對她說好,中考會去的,有時間會看書,最好弄個高中文憑,以后也好升組長,說不定還能坐辦公室,念書好的,我說你成績好,肯定能上縣一中,考上了不要忘了老同學(xué)。她真好,我初中班主任都沒有勸過我去讀書,那個胖子聽到我說初三不來念書了,哼了一聲,說是你自己不來念的,到時候不要來怪學(xué)校,學(xué)校沒有不給你們讀,這個要講清楚了。就算是氣他,我還真要參加中考,考得差無所謂,關(guān)鍵是要考。
我回到家,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我買的冰箱,裝的自來水,安的洗衣機,在這個掉墻皮的小瓦房里,顯得那么可笑,5000塊錢算個什么?聽說開車的人家,一年下來車子的保險啦、保養(yǎng)啦、油費啦都不止5000塊,我這樣干下去,能過上什么生活?村里別的人家老早做了樓房,鋪了地板,還圍了院子種桂花樹,我去別人家少,有次去兄弟大港家,人家過的什么日子?人家過的神仙日子!小汽車停在門口,家里廚房燒沼氣,洗澡有太陽能,下雨還有熱水器,墻刷得雪白,柜子實木的,電視貼在墻上有半個黑板那么大,還有大沙發(fā),有滾筒洗衣機,人家客廳都裝了空調(diào)!家里養(yǎng)的是寵物狗,狗還穿衣服。我家的瓦房,下雨漏水。這樣子的房子,叫人過來做客都沒有好板凳坐,雞白天也在屋里走來走去,這怎么叫人來?將來我怎么養(yǎng)女人小孩?
我覺得心情煩悶,吃飯直摔碗,踢到處拉屎的雞,惡狠狠地罵養(yǎng)這些畜生搞得亂七八糟的,我開始變得可怕,面目猙獰,好像馬上掀桌子、捶門,我從奶奶驚恐的眼里看到了這些。吃過飯我洗了碗,沖了個涼,去河邊散步,現(xiàn)在有幾條路,我得想好怎么走,又好像只有踩縫紉機這一條路,我覺得絕望,突然想到發(fā)小阿昆在汽修廠,不知道那邊錢會不會多點,半年沒見面了,一個地方長大的,介紹干活這事應(yīng)該行,等過年見面得好好打聽一下,不不不,不等到過年,太久了,我應(yīng)該主動去找他,他在哪里,在哪個地方,我得去找他,帶點水果,我得回去問問阿昆他爸。
回去的路上,我想著要不要買個手機,王美玉給了我她的手機號,還有QQ號,要是我買手機的話,手機要花錢,話費要花錢,不買的話,去網(wǎng)吧登QQ,猴年馬月才能說上話,她給了我號碼,是不是中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