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朗拿過一邊的毛巾慢慢擦拭著手掌上的象牙碎屑，眼皮微垂地盯著斜地里的王年，一張臉陰沉得仿佛要滴下水來。
何四的右手早就摸到了自個兒的腰間，上身前傾、雙膝微彎，只待徐朗一聲令下便要動手。
一個乳臭未干的賬房掌柜，手無縛雞之力，肩無扛柴之骨，呼吸之間他就能把對方給收拾得妥妥帖帖。
誰曾想那王年竟也是個不服輸?shù)?，居然昂著頭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回望著徐朗，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咦？這可奇了怪了，這王年何德何能竟然敢這樣三番五次地頂撞二老爺？”
這般想著的何四橫豎想不明白，愈發(fā)地納悶起來，恰在此時，他眼珠子微微一轉(zhuǎn)，不多不少正好瞥見了王年時時刻刻栓在身邊的石伢子。
“是極！一切干系都在這娃娃身上！”
何四回憶起今日種種，這才驚覺這石伢子身上定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這才牽動著二老爺?shù)纳窠?jīng)，片刻發(fā)作不得。
“老四！”
就在這時候何四背后的徐朗突然出聲喊道，“你先出去！”
何四驚訝回頭，卻見徐朗手里的毛巾已經(jīng)放下，雙手虛握著拳頭撐在桌子上，一雙眼睛卻沒有看向他，而是始終盯著對過態(tài)度強硬的王年。
“是。”
何四強按下心中的好奇收手站定，隨后朝著徐朗抱拳一禮便退出了房間。
“退出房門三丈之外！”剛關(guān)上門，何四就聽到了房間里頭徐朗的大喊。
“是！”
何四再次應(yīng)承著，大步向屋外走了三丈。
“老四跟了我二十多年，面粗心細(xì)、做事周全，沒想到今日，會因為你們生了滹隙?！憋堊郎希炖数嫶蟮纳碥|仿佛大廈傾倒般向后靠坐在椅背上，“呼”地一聲，長嘆了一口濁氣道。
“何管事縱有些許怨懟也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是為了上仙交辦的差事。”王年不卑不亢地說道。
“不說他了。”徐朗盯著王年道，“既然你不想浪費時間，那我便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p> “我與兄長的發(fā)家故事想必你也聽過一些吧？”
“……”
“小道消息、鄰里家常，都聽過一些?！蓖跄觌m然訝異于徐朗怎地突然說起這些，但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點點頭說道，“兩位老爺雖然靠著打行起家，可心系鄉(xiāng)里、仁富義人，鋪路修橋、施粥送暖，詹州府的老百姓都是交口稱道的。”
前朝《處世錄》有言，“打行，有上中下三等。上者即秀才貴介亦有之，中者為行業(yè)身家之子弟，下者則游手負(fù)擔(dān)里巷之無賴耳。三種皆有頭目。人家有斗毆，或訟事對簿，欲用以為衛(wèi)，則先謁頭目。頃之齊集，后以銀錢付頭目散之，而頭目另有謝儀。散銀錢復(fù)有扣頭，如牙儈然，故曰行也?！?p> 說白了，就是給人家當(dāng)保鏢、充打手的江湖混混。
只是徐家二兄弟做事公道有義氣，又曉得巴結(jié)上頭、拉攏手下，漸漸地便在打行里混出了名堂，接著便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兄弟倆的家業(yè)猶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徐家二兄弟從潑皮無賴發(fā)家到占據(jù)府州半城的傳奇故事，詹州府的老百姓幾乎是口口相傳，鮮有不知道的，只是依王年現(xiàn)在看來，這兄弟二人或勤勉有之，或才干有之，這發(fā)家的背后當(dāng)是少不了仙家的臂助。
“呵呵~”
“別人都只道我們兄弟二人是泥腿子翻身，野鴨飛上枝頭變鳳凰，可又有誰知道，我們二人本就是徐家出了五服的庶枝。”
“徐家？”王年初時莫名，繼而一驚道，“可是那深衣巷徐家？！”
深衣巷是漓陰城北的一條巷子，相傳當(dāng)年巷子里都是養(yǎng)蠶織布制衣的人家，故而有深衣巷之稱，卻不想有一戶姓徐的人家漸漸發(fā)達(dá)起來，生意越做越大不說，家里頭的兒孫輩就仿佛文曲星轉(zhuǎn)世，進士數(shù)十人、舉人數(shù)百，沒幾代就將這深衣巷吃干抹盡，變成了徐家巷。
“沒錯，就是那四世三公，半朝文武皆門生故吏，一棟望江樓扼江南文喉半壁的徐家?！毙炖蕰裥χf道。
“據(jù)說徐家祖上乃理學(xué)泰斗，文脈斐然、官運亨達(dá)，在詹州有良田數(shù)十萬畝、店鋪無數(shù)，便是一府之尊見了徐家的門房也得低三下四、拱手作揖？”王年猶疑著問道。
“哈哈～何止如此？”
“每到歲末中秋，這送禮的、探親的、混人情的……能堵住大半個漓陰老城?！?p> “既如此，那怎會？”王年忍不住好奇問道。
“本家的金山銀海跟出了五服的庶枝又有什么關(guān)系？”徐朗的眼神掠過王年頭頂，向著拱斗房梁飄去。
“我與大哥是遠(yuǎn)房的堂兄弟，大哥是妾生遺腹子，而我是父母早亡，俱都是族里不待見的破落戶，本就不多的家產(chǎn)未及成年便被那些所謂的親眷給分了個七七八八！”
“我記得那會兒老頭子的頭七還沒過呢，那些個所謂的嫡親大伯、守望叔父就麻溜地上門了，這個揮著借據(jù)要田契，那個舞著欠條要房契，那會兒我才多大?。考?xì)胳膊細(xì)腿兒的，被他們強按著就把壓給畫了?！?p> 徐朗說話時語意平靜，就仿佛是別人家的沉痛往事，可王年的心里卻是突然想通了這一路行來的別扭之處——明明有“望江樓”這樣堪稱士林風(fēng)華的金字招牌，可徐朗卻是絲毫沒有珍惜利用的意思，反倒是想方設(shè)法地去糟踐唾棄，就連精于世故的徐博都不曾加以勸誡。
“沒奈何的我們只能委身打行，終日奔波但求一餐溫飽。大哥智計卓絕、算無遺策，沒多久便成了出謀劃策的白紙扇，而我則靠著一身蠻力成了打行里的雙花紅棍?！毙炖蔬駠u著說道，望著王年的神色半是追憶半是無奈。
俗話說得好，“花花轎子眾人抬”，這會兒按著戲文里的套路，王年就算做不到感同身受、淚如泉涌，那也該是面露哀傷、好言寬慰一番。
可偏偏王年卻是眼簾低垂著一聲不吭，根本不接徐朗的話茬子，讓徐家二老爺一時間竟有一種狗咬刺猬——無從下口的感覺。
這偌大的房里一時間竟只剩下了三人的喘息聲。
半響見王年沒什老子言語，徐朗有些忍不住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機深沉的人，一貫都是聽著他大哥的吩咐行事，要打便打、讓殺就殺，即便到了如今知天命的歲數(shù)，一身的江湖豪氣也是收不住的，要不是大哥千叮嚀萬囑咐，他哪兒有那閑心在這屋子里跟個十多歲的娃娃扯皮？
有那閑工夫，他早就帶齊人馬上楓林渡上把人殺干凈了帶上孩子一走了之。
“王年~我們兄弟二人是講信用的，你可以去漓陰城里打聽打聽，當(dāng)年誰幫過我們，助過我們，我們兄弟二人都是感懷于心，每家每戶都是還了人情的?！毙炖手匦掳咽址诺搅俗雷由?，臉上強堆起一絲笑來說道，“你把這娃娃交給我，之前種種我們既往不咎，從此以后你就是實實在在的徐家大掌柜，便是一府之尊見了你也得彎腰低頭！”
繞了好大一個圈，終于是把心里話給說出來了，徐朗只覺得這一身橫練的筋骨都松快了許多。
“嘿~”
那邊廂王年聽了忍不住一聲低笑，卻是把旁邊的石伢子往自個兒身邊又摟緊了一些，“二爺說笑了，上仙親口交待的是讓我把孩子帶去，我哪兒能逆了上仙的意？”
“至于那什么大掌柜不大掌柜的，都是老爺和您的抬舉，小的感恩戴德、沒齒難忘?！?p> 王年的回話滴水不漏，但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大掌柜什么的無所謂，關(guān)鍵這孩子你想都別想。
“好！好！好！”
這邊廂徐朗也不打算再忍了，一連說了三個好字，這臉上的殺意卻是越來越重。
“老四，把人帶上來！”
徐朗這一聲喊，外頭的何四就答應(yīng)著“蹬蹬蹬”下了樓梯。
王年見了徐朗殺氣騰騰的模樣，心里忍不住一個咯噔，他大概知道來人是誰了。
沒多久，何四就帶著另外兩個粗殺漢子，抬著一個大麻袋進來了。
門開風(fēng)動，石伢子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只見那原本麻黃色的袋子幾乎被血染成了殷紅，兩個漢子一邊走著，那袋子邊沿上就滴滴答答地向下灑著鮮血，一路將那透亮照人的方磚刻上了好幾道血線。
“放下。”何四一聲喊，那兩個漢子就小心地將麻袋橫放在方磚上。
接著何四親自蹲下去，抓著袋口雙手左右用力那么向下一扯，一張看著和王年歲數(shù)相仿，血肉模糊的臉就露了出來！
“王明！”
王年幾乎是第一眼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連帶著被他摟著的石伢子也被拖著一起起來，正好可以越過飯桌，將王明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嘔~”
滿鼻子都是血腥氣的石伢子差點兒就要吐出來了，頭一次碰上這種事兒的他只覺得胸口撲通撲通的狂跳著，渾身都在忍不住地打著寒戰(zhàn)。
身后一股頻率極快的震動傳來，他扭頭一看這才發(fā)覺自家年叔也是呼吸急促得要命，整個人都晃著。
好好的修仙，怎么就成了這幅模樣？！
何四卻不管王年他們的反應(yīng)，這種場面他們干得多了去了。
只見他也不嫌臟，一把抓著那名叫王明的少年，一邊示意著兩個手下把麻袋繼續(xù)往下拉，一直到王明大半個身子從麻袋里露出來，這才朝他的臉上“噗噗噗”連噴了好幾口茶水。
“嗯~~”石伢子沒想到他原本以為已經(jīng)死去的王明被這茶水一激竟是慢慢醒轉(zhuǎn)了過來。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是誰來了？！”王明的眼皮剛剛松開，何四便抓著他的下巴，硬把他的腦袋對著王年二人抬了起來。
“少~少爺~”原本氣若游絲的王明在見到王年的剎那眼睛一亮，就好比是在涸轍里喘息的魚見到了活水一般。
“二爺，您這是何意？！”王年只瞥了王明一眼，便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從王明進來之后就一直老神在在的徐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