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聞在小迂坡上再次駐足,這已經(jīng)是今年第三次停留,他真的很想一了百了。
“媽媽說,江與山不相逢,水和天不相接,悲喜陳亙在時間長河之外,渺茫不堪?!?p> 再次收回跨出的半只腳,看著坡下谷底黝黑的深淵,陳聞輕吞了一口唾沫。
恰逢時機(jī)地刮起一陣陰風(fēng)。
“好冷啊。”
十七歲少年著破布爛衫,草鞋脫鉤卻依然能用兩根腳指夾著蹣跚。
回到青磚白瓦不漏風(fēng)的家中,添了件棉花襖子,推起書攤又走出了家門,臨走只是輕掩,家徒四壁。
一身家當(dāng)跨在腰間的荷包中,不是娘織也未是情人縫,純是幾枚銅錢找好手工的瘸腿攤主討來的。
同齡的孩子們無不成了書生武胚,陳聞仍是這幅模樣。
入冬前母親臨終之際流下的那抹哀嘆自身無能的淚,終究撫平不了一個十七歲孩子自幼形成的卑賤之心。
但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母親安在時兩人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碎銀與一堆銅錢,成了陳聞活下去的希望。
他將一半的銅錢換了輛二手的木手推車,那曾是鎮(zhèn)里糧坊運糧的家伙件兒,后來換了驢車淘汰下來。
一半的銅錢添上不少碎銀抄了倒閉書舍的底,兩日裝滿小車,賤賣拋售,散裝稱重。
勉強(qiáng)維持得住生活,念八股是沒盼頭了,強(qiáng)身習(xí)武更是奢望,在一眼往的到頭的未來里,還要日日經(jīng)受兩個鄰居攤主的陰陽怪氣。
一個老眼昏花的江湖騙子劉恨根和一個清清秀秀四肢健全的小伙子。
老騙子說來沒有意義,無非是兒女不孝無奈用傳統(tǒng)的文化討口飯吃。
倒是這年輕小伙子值得說道說道,談吐很是不凡,邏輯清晰才思敏捷,就是問起來歷閉口不談。
也不干買賣,也不扶困濟(jì)貧,看上去從早到晚和乞丐的行動軌跡無二,卻整日衣著整潔油頭粉面,到了飯點總能下到館子。
有時吃剩些還會捎帶殘羹給到陳聞及劉恨根,卻從不帶他們一塊吃,因其八面玲瓏,能說會道左右逢源,倒也沒人嫉妒他的生活,更何況是對一切都毫無興趣的陳聞。
若不是為了驗證母親的一個觀點,他早也對這萬物失去信心了。
“世間可愛之處不在眼前不在心中,在灰暗念頭響起后再次感到心潮澎湃的瞬間,己可悟,旁苦明?!?p> 他帶著母親的那份大愛活了下來,他不信再有什么比這更難承受,他覺得生活殺不死他。
那清秀的小伙在一次酒館爛醉時提過一嘴,偶然傳到了后山破街。
“道一說話,絕講誠信,誑語一出,神魂寂滅。
今日差上你7文,簽字畫押,明兒一早,絕然顯現(xiàn)在您床頭?!?p> 酒館老板娘丈夫走的早,就留下了鎮(zhèn)上一間酒館,獨自撫養(yǎng)著兩個孩子長大。
她堅稱是自己前半生刻薄冷冽克死了自己的丈夫,誠心向善,所以對小伙子也是一笑而過,沒再刻意討要酒錢。
第二日雞鳴三聲,床頭不多不少出現(xiàn)七枚銅錢,門扉隨著早間清爽的風(fēng)來回輕顫,老板娘輕笑。
后來她和酒客笑談,這清秀的小伙子是個神仙,說出的話會在翌日成為現(xiàn)實,只不過自家的門窗鎖的太嚴(yán)實心愿就無法成真。
那一天陳聞早早的推著車來到后山破街,聽到這則趣事莞爾一笑,原來小伙子干的這行當(dāng),不過......
“與我何干?!彼罅四笞哉J(rèn)為還算鼓漲的腰包。
從此知道這小伙子名叫道一。
……
臘月初八,靈溪小鎮(zhèn)已經(jīng)開始有些年味了。
近來天氣日漸轉(zhuǎn)寒,陳聞僅剩的兩件補(bǔ)丁款襖子漸漸無法抵御刺骨的嚴(yán)寒。
傍晚時分,將車推至街口后,陳聞伸手掏了掏襯里的荷包,輕輕捏了兩把。
旋即捋了捋寒風(fēng)吹的飄搖的發(fā)絲,提起衣擺抬腳踏進(jìn)了裁縫鋪子。
蘭娘年過花甲,佝僂著身子步子不大,費勁從案前走到了門口。
晚風(fēng)吹的水面皺了,夕陽斜映下粼粼。
水面倒映柔和的光,打向蘭娘的臉頰,雙鬢已然繪上點點白斑瞳孔泛黃。臉皮略有松弛,雙目窄圓但異然透亮有神。
早些年丈夫爭氣購置下了街口店鋪,近年來逐漸力不從心開起了裁縫鋪,勉強(qiáng)維持住了生計。
蘭娘膝下育有一對兒女,據(jù)說都混的出息在都城當(dāng)差,街坊們這些年來卻從未在蘭娘屋前見過年輕男女的身影。
……
“聞兒來啦,進(jìn)來坐?!?p> 老人笑起來時眼角掛上了兩條游躍的細(xì)鯉,慈祥又溫暖。
蘭娘老遠(yuǎn)便能望到陳聞推車的身影,常年針線活兒讓她望向遠(yuǎn)處異常清晰。
“蘭娘,有些日子沒來看你了?!?p> “給襖子添些棉絮吧?!?p> 陳聞吞吞吐吐道。
“好啊,好,沒事叨擾蘭娘就不找我來。
我是老咯,你們這些年輕人......
唉,
是不愛找我?!?p> 蘭娘故作嗔怒的調(diào)侃道。
“沒有,日日都惦記著蘭娘的。
這些年來的穿著都是勞煩蘭娘的,蘭娘人也很好,總會惦記我饑寒冷暖。
每每來尋蘭娘時,臨走前也總會給我?guī)┳约鹤龅拇置骛x和青菜?!?p> 心里這么想著,陳聞卻是憋紅了臉,再不出聲。
蘭娘笑吟吟的望著陳聞,半晌輕推了推他,領(lǐng)他進(jìn)了內(nèi)屋。
“聞兒是懂事的,個子也挺拔,盼盼要是生了兒,估計也有你這么長啦?!?p> 說著說著蘭娘漸漸沒了聲響,輕嘆了口氣。
轉(zhuǎn)頭又朝陳聞露出個熱情的笑容,走到他身后脫下了陳聞的襖子。
“自己舀點水歇個腳罷,要一會兒功夫的。”
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的蘭娘就有幾分一絲不茍的味道了。
少頃,襖子已然如煥新。
還繡上了一朵獨屬于蘭娘風(fēng)格的荷花,平添幾分清新秀氣。
告別了蘭娘,帶上了些時令蔬菜,連同縫補(bǔ)錢一同擱在了蘭娘的針線盒里,推著小車走向回家的路。
家里離鎮(zhèn)子還有幾公里的路,他要趕在天黑之前到家。
生火起炊,否則煤油燈又是一筆不菲的開銷。
......
后廚中,陳聞熟練的吹著火折子,點燃一撮木屑擱進(jìn)了灶頭,竹夾子反復(fù)添了幾遍柴火,打好水燜好飯。
另起一鍋爐灶,五花切塊拋入蔥姜蒜黃酒焯水,撇去浮沫。
肥肉煸油,舀出一勺豬油備用。
糖霜泛紅微起泡,五花和著油香逐漸升騰,適時下入鹽巴醬油米醋,鍋蓋一燜,抽去幾根柴火,細(xì)細(xì)烹煮。
一時半刻添柴,大火收汁,五花肥而不膩入口軟爛,肉香四溢。
添入豬油炒化,青菜切段拋入鍋中,鹽巴少許翻拌均勻,依然清香。
一口豬五花,米飯表面裹著肉汁送入口中,再添上一口清炒時蔬。
“人有時候,活的就是幾個瞬間
......
啊~
人食谷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