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工地對面的山坡上凸起一座小巒,當(dāng)?shù)厝朔Q“臥牛角”,因背靠著巍峨的秦嶺,只有太陽升到半空,臥牛角才迎來這天第一縷曙光。此時,范驪正猴子似的在“臥牛角”巒頂上蹲著。他體格魁梧健壯,蹲在那里挺胸抬頭,腰桿筆直,形似一尊巨型石獅注目前方。鮮黃嫩亮的陽光照亮了山頂,也沐浴著范驪大半個身子,仿佛披著金黃色的薄紗,寬闊的額頭和一側(cè)臉頰仿佛涂著嫩黃色的桐油,使原本容光煥發(fā)的面孔愈加鮮亮生動。他靜靜地遙望著花籬墻內(nèi)的陵園工地,心里無比自豪與喜悅。陵園內(nèi),拔地而起的各種建筑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取名“金封臺”的地宮封土堆、殿宇建筑群、園林、驛館、寺院、陵園管理部、陵園守軍軍營、軍馬廄、軍馬草料場、仆工宿舍等主體工程均已完工,最近又送返了一批勞工,勞工數(shù)量由原先的五十多萬一下子減少到不足兩萬,軍隊(duì)數(shù)量也由二十萬銳減到兩萬人,閑置下的十多萬間房屋必須拆除,已經(jīng)拆除了兩個多月,還得三個多月才能將剩余的拆完。眼下,工程的主要任務(wù)是安裝門窗、制作室內(nèi)家具、彩畫所有的建筑和陪葬的陶制品,以及完成土建的收尾零碎活。再有一年多的時間,整個工程就全部完工了,這段時間里,范驪心里的弦繃得很緊,除了防范勞工逃跑,還要確保所轄軍馬廄、軍馬草料場、糧蔬倉庫等要害部位的安全,圓圓滿滿完成朝廷的重托。他常常覺得自己很幸運(yùn),陰差陽錯吃上了朝廷的俸祿,跳出了草民這個最低的階層,而且通過艱辛的付出,仕途暢順,步步高升,二十一歲時便升任為將軍,因此,對來之不易的社會地位倍加珍惜。他精力充沛,激情四射,對朝廷忠心耿耿,干事盡心竭力,尤其防范勞工翻墻逃跑更是小心謹(jǐn)慎,嚴(yán)加巡邏警戒,生怕出現(xiàn)眚誤閃失,毀掉自己在督察署總管司馬昊心目中的好形象。把守籬墻五年多來,只有一個勞工翻墻逃之夭夭,創(chuàng)出了歷史性大奇跡,不僅督察署總管司馬昊對他很賞識,而且深得朝廷的信賴。如今皇陵建造眼看就要完工,如果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了問題,就會功虧一簣,范驪對此心明如鏡,因此這段時間對巡邏花籬墻加倍用心,常常打破作息常規(guī),白天巡查一天,夜晚接著查崗,耀眼的前景和燃燒的激情給了他無窮無盡的精力,卻未曾料到世事突發(fā)變故,使自己的命運(yùn)陡轉(zhuǎn)。
這天上午,淳于彪將軍給自己做了個安排:先去“役城”巡查尸體的苫蓋情況,然后去陵園規(guī)劃區(qū)西端的房屋拆除工地蹲點(diǎn)巡查?!耙鄢恰北静粚儆谒茌牐灰驈淖蛲淼浇癯?,他在將軍署聞到了一縷縷腐臭味,感到很惡心,也影響了食欲,他估計(jì)那里又有了裸露的尸體,不過,他還是要親自去驗(yàn)證一下,要是果真如此的話,得通知主管的范驪將軍馬上處理。辰時的氣溫還未升高,晨露未晞,陽光灑在巍然矗立的花籬墻上,五彩斑斕的墻體水光粼粼,宛若掛滿了白色珍珠。微風(fēng)和煦輕輕拂面,清新的空氣中夾著藤葉花朵的馥郁之氣,棗紅馬邁著輕捷的蹄子,不時仰頭張大鼻孔,似乎在有意享受令人身心舒爽的香氣。馬背上的淳于彪腰掛“冰鋒劍”,身背弓弩和矢服,盛水的絲瓜殼吊在前胸,遮陽草帽搭在后背,邊走邊觀賞綴滿籬墻的花朵。這位將軍五十歲年紀(jì),長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粗壯的骨骼上瓷實(shí)的肌肉條條塊塊地?cái)D著摞著,體格敦實(shí)如剛成年的犍牛,氣力與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相比毫不遜色。接近軍馬草料場旁的教場時,又看到了高高的木架,木架的橫梁上吊掛著一顆慘白的骷髏,骷髏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晃晃悠悠十分張揚(yáng),仿佛有意顯示它的存在。淳于彪的心情立刻沉重起來,邊走邊望著骷髏,自言自語道:“自食其果,自食其果??!”突然發(fā)現(xiàn)最邊上有一根空著的吊繩,才想起橫桿上原先吊著兩顆骷髏。低頭望去,果然見離木柱不遠(yuǎn)處一顆骷髏滾落在地,骷髏上兩眼的黑洞朝上,兩排牙齒的間隙很大,仿佛在仰天長嘆。“這個范驪,眼長在哪兒了?”跳下馬,拾起骷髏,抬臉望了望高高的木架,又丟下骷髏,跨上馬背,催馬快步離開骷髏架。過了凈水灣,繞過自己管轄的軍馬草料場,一縷惡臭鉆入鼻腔,引得腸胃一陣翻江倒海。馬縱縱鼻子,揚(yáng)起腦袋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接近役城時,腐臭味比先前越發(fā)濃重了,淳于彪抓起衣襟捂在鼻頭上?!耙鄢恰蔽挥诹陥@外圍,是專門埋葬死去的勞工之地,四圍砌著花欄墻,入口處立著一塊石牌,上面刻著“役城”二字。淳于彪看到石碑,忽然想起那些在地宮里干活的工匠,隱隱的屈辱和愧疚感又一次襲上心頭。那是他戎馬生涯以來第一次參與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幸虧他沒有親臨死亡現(xiàn)場,只在地宮外目睹了徐徐落下的石門,但那絕望的哀嚎和拍打門板的聲音,仿佛利箭穿心般令他難受。離役城入口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大土包,土包旁豎著一塊巨型黑色石牌,上面刻著兩個白色大字:蟊獄。淳于彪近前勒住馬,凝視著石牌,面部滑過一絲笑意,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催馬離開。役城內(nèi)密密麻麻散布著一百多個土包,土包四圍砌著磚,絕大多數(shù)頂部荒草叢生,磚被風(fēng)化得斑駁酥松;少數(shù)頂部是新土,磚圈也是新砌的。這些土包下面都是深坑,每個坑深有十幾丈,四圍用石頭碹起來,取名為“仆屋”,專門用于掩埋施工中因事故、疾病死亡和在刑牢部禁閉室被拷打折磨致死的勞工。哪個勞工死了便扔進(jìn)坑里,然后撒上一層沙土,直到放滿尸體才砌磚圈、蓋土封頂。淳于彪一一查看著尚未砌磚封頂?shù)男缕臀?,大多?shù)坑里的死尸被沙土苫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少數(shù)坑里沙土太薄,隱約可見尸體的輪廓,上面洇出一片片油澤。其中一個坑的尸體已接近邊緣了,死尸上面苫的土層薄如羊皮,橫七豎八的身體輪廓清晰可辨,上面的沙土油污污的,有五只手、三只腳、兩條半截腿和一顆人頭露在外面,肌肉已經(jīng)腐爛。露出的腦袋面部朝上,瞪著雙眼,大張著嘴巴,焦黃的牙齒少了一顆門牙,他仿佛在仰天大笑,笑自己沒被別人壓在身下而自己躺在了別人的身上真舒服。成群的蒼蠅烏云般籠罩著坑口,在身體裸露的部位上跳來跳去,挑選著自己最喜歡的美食;十幾只個大體壯的綠頭蒼蠅正圍著他的眼球,品嘗著稀缺的美味,不時攆走前來覬覦的小個子同類。吃飽了的蒼蠅們則興高采烈地哼著歌兒跳著空中舞,嗡嗡嗡的聲音響成一片。淳于彪凝望著眼前的景象,突然猛拍一下馬后背,棗紅馬騰起四蹄躥向前去。出了役城,淳于彪急忙下馬,罵道:“姓范的,嗆死你老子了!”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干嘔了一會,只吐出幾口胃液。離開役城,行至彩畫區(qū)北側(cè)時,忽然聽到馬的響鼻聲,循聲望去,見自己麾下的副將韓珠騎著馬從憩樂殿方向過來。韓珠邊走邊東張西望,神色有些不安。此人中等個子,身體結(jié)實(shí),蝦醬色的面部長了一對細(xì)瞇眼,葫蘆狀的大額頭光滑油亮,目光與淳于彪的眼珠相遇時,神色拘謹(jǐn)且有些不大自然,率先開口:“淳于將軍?您……”,淳于彪沒等韓珠把話說完,聲音冷冷地反問道:“你去哪兒了?”韓珠遲疑道:“去……凈水彎那里看了看。”淳于彪立刻明白他在干什么,懶得搭理,心里嘀咕:去凈水彎巡查?這謊撒得也太離譜了吧?哈哈,想人家快要想瘋啦!目光錐子似的盯著韓珠,先笑了笑,接著板起面孔,厲聲說:“別游手好閑了,快找范驪去,告訴他役城那里有裸露的尸體,就說我說的!”韓珠顯得有些窘迫,點(diǎn)頭合腰道:“遵命!”淳于彪沒再搭理韓珠,催馬朝寧清園方向走去。韓珠也催馬匆匆走了,邊走邊搖動著葫蘆狀的大腦門東張西望。
淳于彪行至寧清園南端接近西南角的攬?jiān)峦r,瞥見花籬墻旁的警戒道上,有三個騎馬的人在緩步而行,其中一人好像范驪麾下的副將吳天義,遂大聲問:“喂——你們看到范將軍了嗎?”吳天義望著淳于彪,馬未停蹄,大聲說:“淳于將軍幸會!范將軍說他要去趟臥牛角,估計(jì)還在那里?!贝居诒搿芭丁绷艘宦暎睦锊聹y:這小子,去臥牛角干什么?也不去拆除工地了,催馬朝花籬墻柵門走去。
范驪臨下“臥牛角”時,不由自主的向驪山溝谷官道極目遠(yuǎn)眺,官道白白亮亮,在山間繞來折去,路上未有畫工的車隊(duì)駛來,心想:東方校尉的話也可考慮,盡管自己是將軍級的人物,理應(yīng)娶一房名門閨秀,但只要品行優(yōu)良、才貌雙全,普通平民之女也未嘗不可。想著,興沖沖朝臥牛角下走去,行至半山腰時,忽然視線中閃出一片紅亮,宛若一團(tuán)色彩鮮艷的紅云朵,紅云朵飄到他的下方不動了——臥牛角下方的緩坡腳下,棗紅馬上的淳于彪正仰望著范驪,拉著臉,蹙著眉,高聲道:“喂——趕緊派人把你那些尸體苫蓋嚴(yán)實(shí)了!嗆死人了!”口氣生硬,帶著火藥味。范驪先一怔,接著面帶微笑說:“哦,淳于將軍!您聞到氣味了嗎?好的,我馬上回去派人去處理?!闭Z氣很柔和,態(tài)度很誠懇。淳于彪情緒有所好轉(zhuǎn),面部立馬陰轉(zhuǎn)晴,說:“本將軍剛剛?cè)ヒ鄢遣榭催^了,有一個仆屋幾乎是裸尸。哎喲,腐臭味太他娘的惡心,連本將軍的食欲都影響了?!狈扼P說:“咳,有的葬尸兵做事真是馬虎!我得訓(xùn)誡訓(xùn)誡他們,被督察署司馬總管訓(xùn)斥事小,污染了空氣、有損您和兵士們的身心健康就問心有愧啦!”淳于彪面部忽然閃出一絲怪笑,說:“范將軍一向善解人意,伶牙俐齒說得我心里好暖和??!”范驪聽出了嘲諷的意味,心里有些不舒服,卻依然笑盈盈地說:“敝將初出茅廬,功小業(yè)微,為人處世理應(yīng)勤勉謙遜、謹(jǐn)小慎微,在您這功成名就之人面前絲毫不敢傲慢放肆??!”說得淳于彪一時語塞,蹙起濃黑的掃帚眉,接著眉宇舒展,哈哈大笑幾聲,譏諷說:“真是巧舌如簧!佩服!”范驪連忙恂恂作揖道:“敬重您是必須的,必須的!”話雖肉麻,淳于彪聽著心里倒也感覺舒服,轉(zhuǎn)臉瞥瞥工程工地,說:“哦……居高臨下地觀景,范將軍真有雅興呀!”“站在上面,陵園的全貌盡收眼底,淳于將軍不妨也上來觀賞觀賞,景象太壯美啦!”范驪有些激動了。淳于彪說:“多謝邀請,我得去西面的拆除工地了,等工程全部完工、景象更美了,再來好好觀賞。好啦,咱們各辦其事吧,記著趕緊苫蓋尸體哦!”范驪連連點(diǎn)頭道:“好的好的,您放心吧,我馬上派人去苫蓋,淳于將軍再會!”淳于彪沒再搭理范驪,牽轉(zhuǎn)馬身,拍了拍下馬背,棗紅馬立刻邁動起輕健的蹄子。走了一段,突然勒住馬,扯大嗓門道:“有顆骷髏的繩子斷啦,那玩意掉在地上啦——順便告你一聲!”范驪笑瞇瞇望著淳于彪,同樣高聲道:“知道啦,謝謝您啦——”望著淳于彪的背影,若有所思。五年前,范驪和淳于彪同時被太尉府調(diào)派到這里擔(dān)任工程警備部隊(duì)的統(tǒng)帥,爵位都是將軍,并給兩人作了詳細(xì)的分工,范驪負(fù)責(zé)晝夜巡邏警戒花籬墻,防范勞工逃跑,及夜間派兵把守勞工食宿區(qū)出口、晝夜看守所轄軍馬廄、草料場、糧蔬倉廩和處理勞工的尸體;淳于彪負(fù)責(zé)在各工地監(jiān)視勞動現(xiàn)場,防范勞工們偷懶、罷工和起義造反、看守刑牢部、所轄軍馬廄、草料場。兩人各管其事,有條不紊。
范驪下到臥牛角的坡跟,他的“雪云馬”還在那里吃草著呢,正要上馬,忽然從花籬墻方向傳來馬蹄聲,扭頭望去,一匹黑色的馬正朝自己骎骎而來。馬上坐著一個人——一個身穿潔白衣服的人。他盯著白衣人,面露驚訝,繼而驚訝變成了淺淺的笑容,慌忙調(diào)轉(zhuǎn)馬頭,叫了聲“得兒——駕!”,同時連連拍打馬后背,雪云馬立刻撒開四蹄朝驪山溝谷飛奔起來,頃刻之間將后面的黑馬白人甩成了小黑點(diǎn)和小白點(diǎn)。馬雖然膘肥體壯,體形高大,但奔跑起來身輕如燕,四蹄幾乎不點(diǎn)地,也幾乎聽不到馬蹄聲,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飛翔,宛若云朵在漂移,加上渾身毛色純白,天長日久,人們便稱他的馬為雪云馬了。范驪繞過一座岑山,疊嶂的岡巒將黑點(diǎn)和白點(diǎn)遮得什么也沒有了,他長長舒了口氣,收韁停了片刻,便催馬折進(jìn)一條小溝,順著崎嶇的小狹溝徑直朝里走去,越走溝谷越窄淺,走到盡頭變成了一面斜坡。他策馬爬上斜坡,舉目遙望,渭河岸邊的皇帝陵園工程工地盡收眼底,原來這里的位置離臥牛角僅隔一道谷口,并未遠(yuǎn)離工地。因惦記著自己的事務(wù),想及早返回工地,便匆匆下坡。剛到平地,忽然瞥見黑馬白人從臥牛角旁的山溝里返了回來,馬不是飛跑著,而是慢悠悠地走著,馬上的白衣人邊走邊東張西望。范驪慌忙趴在地上……
韓珠好不容易找到范驪,才得知淳于彪早已見過了他,跟他說了苫蓋尸體的事,遂折向彩畫區(qū)。繞過靈安寺時,黑馬白人影倏然躍入眼簾——淳于姣騎著“黑風(fēng)馬”迎面而來,她身穿鑲花邊的潔白衣褲,腰間扎一條五色彩帶,掛一把短劍。韓珠喜出望外,急忙催馬迎了上去。淳于姣拉著臉,噘著嘴,無精打采的樣子,對他的出現(xiàn)視而不見。韓珠望著淳于姣,縮著脖頸,笑容可掬地問:“姣兒去哪兒了?”淳于姣瞟了韓珠一眼,沒好氣地說:“問著干嗎?”馬未停蹄,沒有要站住的意思。韓珠勒住馬,很希望對方也停下來。“嘿嘿,不干什么,我是說這么熱的天……”奴顏婢膝地望著淳于姣,好像餓狗在向主人討要骨頭。淳于姣連看都沒看韓珠,冷冷地撂下一句“多管閑事”,催馬從韓珠身側(cè)繞過去走了。韓珠頓生失落感,扭回身,聲音又軟又甜地說:“什么時候洗衣物,告我一聲,我再給你打水倒水?!贝居阪孟駴]有聽到,自顧走去。韓珠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婀娜身影,發(fā)了一會呆,催馬朝彩畫區(qū)折去。進(jìn)了彩畫區(qū)大門,將馬拴在馬樁上,信步來到一溜畫房前。這里有十五排簡易房,一概是粗糙的泥坯墻,泥皮屋頂上浮擱著瓦片,窗口上稀稀落落豎著木檔。房前都搭建著存放陶制品的棚子,從房的這頭一直通向另一頭,棚頂上搭著木椽,椽上蒙著刷了桐油的粗麻布。有的勞工從停在棚外的馬拉車上卸陶制品,有的勞工將陶制品搬進(jìn)棚子。一件件待畫的陶制品從棚里抬進(jìn)畫房,一件件彩畫后色彩鮮亮的陶制品從里面抬出來。勞工們黑黝黝的上身一絲不掛,臉上身上水滑滑、明光光,仿佛剛從水里鉆出來的黑熊,棚里棚外人影憧憧如穿梭。兵士們見了韓珠,立馬比先前精神了些,有的兵士禮貌地向韓珠問好。他們都腰掛彎刀,手拿皮鞭,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韓珠順著人影和陶制品的間隙朝棚里面走去,走姿昂首挺胸,腳步穩(wěn)健,細(xì)瞇眼掃視兩邊,神情似笑非笑。這位副將與頂頭上司淳于彪在一起時弓腰縮頸十分恭謙,在兵士、勞工們面前卻一副尊貴威嚴(yán)的模樣。勞工們見韓珠來了,干得更加賣力。棚子里的兵士們分散在四周和畫房門口,他們同樣腰掛彎刀,手拎皮鞭,板著面孔監(jiān)視著干活的人們,不時大聲吼叫著:“快點(diǎn),別磨蹭!”“動作輕點(diǎn),不要磕碰!”“放穩(wěn)了,當(dāng)心跌倒了!”……有的勞工偷偷瞟一眼叫嚷的兵士,好像耗子看到貓一般拘謹(jǐn)。彩畫房門口附近,淳于彪麾下校尉胡精雙手卡腰立在那里,鞭子朝身后軟軟斜斜地耷拉著,仿佛拖著一條細(xì)長尾巴。他的腦袋隨著勞工的身影頻頻轉(zhuǎn)動,眼珠左右滑動著,面皮緊繃、眼神涼颼颼的,好像憋了一肚子怨氣,看到韓珠,立馬迎上前,姿勢畢恭畢敬地站在那里,媚笑著問:“韓副將您來啦?”韓珠嗯了一聲,并不停腳,問:“怎么樣,沒人偷懶?;??”胡精說:“稟報(bào)韓副將,沒有人偷懶?;?,他們不敢?!表n珠徑直進(jìn)了彩畫房,胡精肉尾巴似的緊隨其后。屋里的工匠們正在彩繪陶盔、陶甲、陶胄、陶馬,一溜房子六十余間相通著,各種陶制品擺放在地上,畫工們站的、坐的、蹲的、跪的,什么姿勢都有,嘰嘰咕咕、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絕于耳。韓珠從這個門進(jìn)去,從另一個門出來,走馬觀花地在畫工和物品間繞了一圈,五彩繽紛的顏色涌進(jìn)細(xì)瞇眼,撞在深藏不露炯炯有神的瞳仁上。他無心觀看畫工們彩繪,腳步匆匆,照例丟下些:“細(xì)心點(diǎn)”、“別磨蹭”、“別出差錯”、“別浪費(fèi)顏料”等告誡的話。隨后又進(jìn)彩畫兵俑的房里查看,有兩排畫房里擺滿了陶俑,卻只有十幾個畫工在干活,彩畫馬、盔、甲、胄等陶制品的藝術(shù)含量較低,畫工很充足,彩畫兵俑難度大些,畫工還短缺不少。即將到來的這批畫技較高的畫工,就是專門來彩畫兵俑的。
韓珠弄不清淳于彪去了哪兒,中午沒敢擅自回將軍署,而是在工地與兵士們吃了小灶,下午接著巡查,直到走完所有的畫房。出了棚子,已是晚霞普照大地,眼前一片通紅。他騎上大青馬,出了彩畫區(qū)大門,行至圍墻墻角,騁目遠(yuǎn)眺,但見晚霞灑滿花籬墻,鑲嵌著各色花朵的綠底上,仿佛蒙著一層輕薄的紅紗帷,亦如籠罩著淡紅的煙云,朦朦朧朧,虛無縹緲,別有一種意趣?;ɑh墻下,一群一伙的勞工正在給藤花澆水施肥,綠葉、鮮花、霞光、霞光里勞作的人影,好一副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畫!一下子引起了韓珠的閑情雅致,他癡癡地凝望著,竟倏然生出甜美溫柔的聯(lián)想:要是身旁有姣兒相伴,多么愜意?。〈唏R近前,選了一朵剛剛開展的凌霄花,用手輕輕托起,鼻子湊近花朵嗅了嗅,一股異香直入鼻腔,清爽、舒坦的感覺立刻游遍全身,立馬將一天的奔波疲勞驅(qū)趕殆盡了。他將花朵掐了下來,捂在鼻頭上,牽著馬,走下警戒道,停在距花籬墻較遠(yuǎn)一些的位置,一動不動地梭眺著高聳的墻體。霞光漸漸轉(zhuǎn)艷,由原先的淡紅變成了濃紅,紅花綠葉愈加模糊不清,色彩繽紛的墻體一派魔幻般的景象。正癡癡地賞著美景,忽聽馬蹄聲響,扭過臉,看到范驪麾下副將吳天義和校尉東方赤谷從警戒道那頭走了過來。東方赤谷見了韓珠熱情地打招呼:“韓副將,幸會!”韓珠說:“二位幸會!”吳天義望著韓珠,讓馬放緩步速,面部擠出一絲笑意,算是問候。韓珠也笑而不語,朝吳天義點(diǎn)點(diǎn)頭,算作回應(yīng)。東方赤谷笑問:“您欣賞美景呢?”韓珠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晚霞中的花籬墻確實(shí)很美??!”見吳天義、東方赤谷邊走邊查看著墻體,抬臉望望高昂的頂端:“這墻……嘿嘿,竟然還有癡心妄想的人?!眳翘炝x說:“可不,欲望是豹子膽的源泉嘛?!表n珠說:“哦,欲望也是惹禍的根苗。”見兩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自己也跨馬離去。東方赤谷扭頭瞥瞥韓珠的背影,感嘆道:“標(biāo)準(zhǔn)的雙面人!”吳天義說:“是啊,這家伙在淳于將軍身邊混的如魚得水、春風(fēng)得意,不簡單了?!睎|方赤谷說:“聽說這小子在拼命追求他的女兒淳于姣呢?!眳翘炝x說:“哦……我看未必能追到手,人家淳于姣喜歡的是范將軍?!睎|方赤谷說:“不過,看樣子范將軍對她興趣不大。”吳天義說:“是沒什么興趣,范將軍喜歡的是精通琴棋書畫的文才女,她成天介武搶弄劍的,和個男人似的……”東方赤谷“哦”了一聲,望著色彩斑斕的墻體問:“你說建這道花籬墻得耗費(fèi)多少錢?”吳天義說:“聽說整整建了三年,僅鉚釘用了百十來馬車,所用的金絲楠木和紫杉木把楚地五座山上的樹砍了個精光,浸泡木頭專門建了三十畝大的桐油池。還有名貴藤、花和瓷槽,加上勞工的吃喝拉撒運(yùn)費(fèi)等等,花費(fèi)多少你想去吧!”兩人閑聊著,不緊不慢走著,已到怡春宮和役城一帶。前面的柵門大開著,三駕送完陶制品的空馬車轆轆走出柵門,兩個把門的兵士看見吳天義和東方校尉,立馬將身體站得周周正正。吳天義經(jīng)過門口時故意慢下來,邊走邊向外眺望,突然兩眼放光,面色生動起來,東方校尉瞥瞥吳天義,臉上溢出怪怪的笑容,順著吳天義的目光望去,但見山下一面斜坡樹影謖謖,其間散落著零零星星的房舍,上方道道炊煙裊裊升騰。把門的兵士們見狀,偷笑著,用眼神議論著。吳天義癡癡呆呆地望著,慢騰騰地走著,離開門口時竟勒住馬盯了片刻,才不情愿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