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蒙娜麗莎
伊莉莎·斯蒂亞諾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挺胸抬頭地走進了裁縫店。
“勞駕,請幫我做一身足夠鄭重,但便于行動的衣服?!?p> 因為緊張和激動,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干巴巴的。在前不久的雪夜騷亂中,她選擇了自己的立場,表現(xiàn)了自己的虔誠,第二天奧利維亞便代表學(xué)派送來了一塊紫色的布料和嵌在倒三角形中的“窺秘之眼”徽章,并用恭賀的語調(diào)說:“去做一身自己喜歡的制服吧。”
隱匿學(xué)派風(fēng)氣自由,允許在不傷風(fēng)敗俗的范圍內(nèi)對制服進行改造,加花邊加兜帽裁個燕尾都屬于常規(guī)操作,隨著“放飛自我”的人越來越多,再后來就變成了“布料和徽章給你,你自己找人加工也成”,當然,加工費是要自己出的。
雖然因為常年和風(fēng)箱爐火打交道,伊莉莎·斯蒂亞諾穿不了那些蛋糕一樣的裙子,但這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少女心,沒有自己的審美,所以在學(xué)派為了表示對她的正式接納,提出要給她徽章和制服的時候,她連忙說:“請把布料和徽章給我吧,我自己去裁縫店。”
要知道,在北境的這幾年她也看見了許多雖然與上流社會審美不符,卻又輕便又美觀的女裝,不自由發(fā)揮一下怎么行?
“噢,原來是學(xué)派的大人,向您致敬!”
店主透過老花鏡打量著布料,他已經(jīng)為太多隱匿信徒做過或改過制服,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這款布料的紋理和材質(zhì)。
伊莉莎的臉微微紅了,畢竟她可從來沒被人稱過“大人”,而店主雖然這么稱呼她,但也沒多拘束,反而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昨天也有一位學(xué)派的小姐來找我做衣服,她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制服,但還想要一件配套的披肩,我琢磨著在披肩的四個角上各綴一個眼睛的掛飾……哦對了,您應(yīng)該還有個徽章才對吧?”
“哦,對!”
伊莉莎趕緊在身上摩挲,摸完衣兜摸褲兜,摸完褲兜摸暗袋,可好幾輪之后就是沒找到那個標志性的眼睛徽章。
雖然這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她卻急得想哭,和布料比起來,那枚徽章才是更重要的東西呀!她怎么能把隱匿賢者的象征,學(xué)派的象征給弄丟了呢?如果再去要一個,別人會不會覺得她不夠重視?
“這位小姐,你掉東西了。”
一個柔和的聲音令她從如麻思緒中抽出身來,一只形狀優(yōu)美,膚色白皙的手在她面前攤開,“窺秘之眼”就在微微泛著粉色的掌心里凝視著她。
“謝謝您!謝謝您!這就是我的東西!”
在一瞬間,她恨不得要去親吻這只手,這只手的主人是一位黑發(fā)黑眼的女子,她穿著典雅的黑裙,戴著一頂尖尖的黑帽子,就像從童話故事里走出來的女巫——但絕對不是那種長著尖鼻子和歪嘴巴的巫婆,她的臉龐明艷大氣,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就是那個單片眼鏡不太稱她。
伊莉莎在心里默默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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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尼婭殿下,逛了這么久,您一定感到疲憊了吧?!?p> 透特笑容得體,嗓音溫和,“去前面的庭院小憩一會兒如何?我們會為您準備上好的茶水和點心?!?p> 請務(wù)必覺得疲憊??!因為我已經(jīng)累得遭不住了!
透特在內(nèi)心作世界名畫《吶喊》狀,老祖宗說得好,出來混總是要還的,祂已經(jīng)習(xí)慣在那些通宵達旦的宴會上溜號了,比起推杯換盞和虛與委蛇,祂更喜歡躲到自己的快樂小窩寫東西,彈曲子,整點化學(xué)試劑,偶爾炸兩個試管和坩堝玩玩,同時換上睡衣,散開頭發(fā),翹起腳丫……總之要多沒正形有多沒正形,反過來講,像這樣衣著整齊行為端莊地跟一個并不熟的人談笑風(fēng)生,對祂來說簡直是一種撓心撓肺的折磨——哪怕奧爾尼婭是個美女。
透特悲傷地想,雖然祂笑起來確實很好看,但我真的好想說拜拜了您嘞……完全不覺得是個‘肥差’。
今天上午的行程是參觀雕塑博物館,這里處處是匠人的巧思,樓梯的扶手上纏繞著石雕的葡萄藤,腳下的地板在建造的時候被挖空了,里面錯落有致地擺放著海豚,魔鬼魚,水母,劍魚等多種海洋生物的雕塑,并點綴著綠色的海草和彩色的珊瑚,最后鋪了一層厚實的玻璃供人踩踏,而一抬頭就能看見描繪著浮云的藍色穹頂和用鋼絲懸起的飛鳥雕塑——雖然對見識過3D環(huán)繞影像的透特來說,這樣的場景未免有些寡淡,但這個時代的人行于其中,會有種被宇宙擁抱的震撼之感。
每到一處展品前,透特就負責講述工匠的靈感來于何處,這尊雕像的出彩之處又在哪里——祂算是體驗到那些導(dǎo)游的不易了,先不說有多么口干舌燥,記漏了或記岔了說辭才是真正的災(zāi)難。
總而言之,就算身體不累,心態(tài)也是高度緊繃。
“您真周到,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在奧爾尼婭這么說的時候,透特幾乎是強忍著不讓心花怒放出來,與此同時心中又不免多出些敬佩——天知道奧爾尼婭是怎么做到穿著這么厚的裙子,蹬著跟這么高的鞋,走這么久的路臉上還一點倦色都沒有的!
難道女性在逛街方面都別具天賦嗎?!真是恐怖如斯!
他們來到了庭院,整潔妥帖的沙發(fā)和茶幾上方是一座攀著紫藤花的花架,陽光穿過花葉的間隙變成一地碎金,遠遠瞧去十分宜人。
透特很想打個哈欠伸個懶腰,但身為外交活動中的“主方代表”,祂現(xiàn)在的職責就是找些話題,讓和諧舒緩的氛圍維持下去。
該說點什么呢?祂努力調(diào)動疲憊的腦神經(jīng),難不成我要跟祂談?wù)撎鞖鈫幔侩m然今天確實陽光明媚,晴空萬里,可特意提出來就顯得很傻氣了……等等。
透特突然想起來,血族并不喜歡陽光,對他們來說“好天氣”應(yīng)該是霧蒙蒙的陰天!
祂連忙說:“這里的光線太刺眼了,我命人將沙發(fā)和茶幾挪到室內(nèi)去吧?!?p> 奧爾尼婭倒不忙著起身,只是優(yōu)雅地飲了口紅茶:“刺眼嗎?可我瞧您很享受呢,眼睛都差點瞇起來了,就像貓兒一樣?!?p> 祂媚意天成的眼睛彎成兩弧紅色的月亮,調(diào)侃的意味不言而喻。
透特輕咳了一聲:“如果讓貴賓感到不適,再美好的天氣我也難以安心享受?!?p> “噢,請容我再次感謝您的體貼,但我可不是關(guān)在玻璃罩子里的玫瑰花,如果要融入帝國,在陽光下行走是遲早的事情?!?p> “可是……”
“好啦。”
奧爾尼婭合起印著金色百合花的緞面扇子,一錘定音似的輕輕敲了下茶幾,“您都可以放下身份為我斟茶,我為什么不可以為了您忍受片刻的陽光呢?”
透特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祂在說前兩天花園里的事情,解釋道:“請不必太在意,那只是順手為之的禮節(jié)。”
“唉,真奇怪?!?p> 奧爾尼婭不禁感慨道,“像您這樣的紳士,要是來我族做客一天就能被小姑娘示愛八次,帝國的淑女們竟然就這么放過您了?”
“您就別取笑我了?!毕肫鸩铧c成了黑皇帝女婿的糟心事,透特干笑了兩聲,“而且您不也選擇獨自美麗嗎?”
“您說話總是這么中聽。”奧爾尼婭微微一哂,“在您口中,婚姻還能是一種選擇,而不是一樁交易,一枚籌碼。”
透特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幾次爭論之后,皇帝陛下提出了一個方案,那就是聯(lián)姻,我本人成為帝國的皇后,與祂共享錨點,我的族人會享受和皇室同樣的尊榮,在選擇領(lǐng)地,受封官職等方面享有優(yōu)先權(quán)……”
奧爾尼婭觀察著透特的表情,“您看起來似乎不是很意外?”
透特苦笑了一下,“我也不是第一次了解皇帝陛下,不,統(tǒng)治階層對婚姻的態(tài)度?!?p> “但您看起來并不習(xí)慣?!眾W爾尼婭半開玩笑地說,“難不成您在內(nèi)心深處渴望一份純粹的愛情?”
“不,我不結(jié)婚只因享受獨身。”
“只是因為享受一種生活方式,您便拒絕了皇帝陛下的撮合?”
透特輕咳了一聲:“您聽聞了很多啊?!?p> “宴會上的人們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吐出有趣的只言片語?!?p> 日光在不知不覺間偏移,距離在不知不覺間拉近。在透特意識到這個距離有多曖昧前,那股馥郁卻不甜膩的香水味再一次包裹了祂,祂就像掉進了一張無形無影又無處不在的網(wǎng)。
“律師總是很善于描述美好的前景,而這個國家看上去也是一個光芒萬丈的龐然大物,成為它的一份子可謂與有榮焉?!?p> “所有人都相信它將永垂不朽,可這些人中,又有誰目睹過盛極后的傾塌?”
“在您的窺秘之眼看來,這份盛景的虛實各占幾分呢?”
奧爾尼婭的聲音變得繾惓,就好像情人間的低語,幾乎要讓人忽略這番話的內(nèi)容有多危險。
“……”
透特雖然沒有說話,但祂的心思開始不受控制地順著奧爾尼婭的話往下走。
這份盛景的虛實……各占幾分嗎?
遼闊的版圖,高聳入云的巴別塔,金碧輝煌的宮宇,所向披靡的軍團,臣民的聲聲稱頌,他們高高舉起盈滿瓊漿的酒杯,齊聲說:“敬我們的帝國!敬我們的皇帝!”祂所見所聞的一切無一不在彰顯著這個國家的偉大,彰顯著所羅門的功績。
但這份功績的光芒再燦爛,也始終是封建主義的產(chǎn)物,始終是森嚴的階級制度下的產(chǎn)物——作為一個在社會主義社會長大的青年人,祂始終銘記著這點。
封建制度最大的弊端就是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太過絕對,而在皇帝和貴族壟斷了神之途徑的前提下,這份“絕對”的意味就更加明顯——因為他們不必擔心被推翻,被斬首,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而這意味著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人民。
祂知曉那藏在光線之下的齷齪,也目睹過榮光背后的陰影。
有的領(lǐng)主會為了大擺排場提高稅率,造成領(lǐng)民不堪重負而死后又推給某個虛無縹緲的拜朗間諜,也知道地方官員在收受賄賂后便對惡魔家族買賣人口的行當視而不見,還知道某些風(fēng)月場所會以“救濟”的名義收納相貌姣好的平民小孩,并稱他們都是“自愿的”……
相比光輝年代,人們穿上了更妥帖的衣服,吃上了更精致的食物,制定了更繁復(fù)的禮儀,但他們并沒有變得更文明,而是變得更虛偽。
在透特有所察覺之前,一種無動于衷的冷漠便開始在這個國家的上層蔓延開來,普通人不再是“人”,而是一種貨物,一種材料,一種隨時可以被補上的消耗品。
可人民才是國家的大多數(shù),才是國家的基石。
一個不注重基石的國家,又怎么會長久?
祂聽見內(nèi)心的陰影在低語,陰影迫切地想用祂的口,對奧爾尼婭如是說——
“親愛的,那不過是一個龐大的幻影,與其沉醉于它虛無的歡愉,倒不如期待它轟然潰散的那天?!?p> 透特的嘴唇翕動了兩下,還沒等祂說出個所以然,有什么東西就咬了一口祂的手指,刺痛讓祂瞬間恢復(fù)到清醒的狀態(tài)。
祂垂眼一看,一只透明的時之蟲正纏在自己的手指上,責備似地甩了甩帶環(huán)節(jié)的尾巴。
“您說笑了?!?p> 透特用拇指摸了摸那只時之蟲的腦袋,同時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我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天使之王,如何能評價如此偉大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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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您不是……”
“哎呀,你們認識嗎?”
學(xué)派的食堂里,伊莉莎·斯蒂亞諾正要和在用早餐的奧利維亞打招呼,卻在她身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眼熟的身影,正是昨天那名作巫師打扮,戴單片眼鏡的女子,只不過她現(xiàn)在將單片眼鏡取下來了,用絲絹慢條斯理地擦拭著。
“你好啊,小姐。”
女子將鏡片卡回眼窩,“還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您?”
“您叫我伊莉莎就好,敢問您的大名?”
女子微妙地遲疑了一瞬,隨即吐出一個頗具異域風(fēng)情的名字。
“蒙娜麗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