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隊走進了丘陵,在山巒溝壑間穿行,走進了一片寬闊的山谷。山谷中間流淌著一條大河,河水平緩清澈,河面霧靄迷離,微浪起伏。遇到狹窄河段,河水翻滾起來,撞在河底的石頭上,發(fā)出嘩嘩流水聲。
河岸溝汊交錯,蘆葦高聳,蒲草密密匝匝。一團團紅毛柳沿河岸伸展,紅毛柳下水草叢生,水草叢里無數(shù)小魚在游動。這就是洮兒河。
洮兒河兩岸是廣闊的沖積平原。大興安嶺南坡原始森林里散布無數(shù)泉眼,泉水從泉眼里汩汩涌出,匯成一條條溪流向山下流去。在山下注入小溪,從無數(shù)條溝壑里流出的小溪在山谷里匯成河流。一路向東,接納從各個溝壑里流出的小溪,終于匯成一條大河。
洮兒河水攜帶了大量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里的腐殖質(zhì),在洮兒河中下游沉淀下來,沿洮兒河河谷形成肥沃的沖擊平原。清澈的洮兒河河水滋潤了兩岸萬物生靈。
池震宇一行來到了洮兒河。他們的前面出現(xiàn)了寬闊的平原。平原上分布許多茅草房聚集的村落,把大地染成土灰色。
大片的田野上劃出一條條淺淺的壟溝,干枯的苞米桿成片的在田地里枯立。壟溝上下長滿了荒草,沒有那些淺淺的壟溝,看不出田野已經(jīng)開墾成耕地。
太陽漸漸落到地平線以下,天空暗了下來。池震宇看見前面有幾十棟茅草房,房頂上炊煙裊裊。他對大家說:"今晚我們就住在這座屯子里吧。"帶著馬車隊,向屯子走去。
池震宇一行走到了屯子口,池震宇讓大家停下,他和魯振邦丶高奉武驅(qū)馬進了屯子。
荒原上,一條勒勒車壓出的車轍路兩側(cè),隨意的散落幾十棟茅草房。每棟茅草房周圍都用樹枝圈了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扎著蒙古包,人們在院子里忙碌著。
羊倌在屯子口吆喝,趕著牧歸的羊群往屯子里走,羊群擁擠在一起,咩咩叫著,肚子吃的滾圓。
牛群也回來了,慢悠悠的邁著四方步,穿過街道向牛棚走去。有幾個老人,袖著胳膊,蹲在墻根聊天,孩子們在街道上跑來跑去。
遠處的山坡上,還有一座寺廟,深紅色的墻體掩映在翠綠的松柏中,清脆的風鈴聲叮咚作響。
池震宇三人向路旁的一棟茅草房走去,走到院門口,里面有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蒙古族老人,穿一件破舊的蒙古袍,正在修理農(nóng)具。池震宇上前打招呼:"老人家,忙著哪?"
老人抬頭看見眼前站了三個陌生人,站了起來,戒備地掃視池震宇三人,用流利的漢語問道:"你們是誰?來干什么?"
池震宇笑著說:"我們是逃難的,要去上荒的扎薩克圖王旗,路過您這個屯子,今晚就在屯子口過夜了。到屯子里看看,這個屯子叫什么名字???"
老人看池震宇面相和善,說話帶笑,不像綹子。放松了一些戒備,對池震宇說:"這里就是上荒了,這塊地面是扎薩克圖王旗,屯子叫巴彥昭。你們是闖關(guān)東的,來領(lǐng)荒的吧,巴彥昭和呼倫布哈這一片的荒地已經(jīng)沒了。都在攬頭手里呢。你們看見山坡上那座寺廟了嗎,叫巴格塔拉寺廟,大喇嘛叫七十八,這一片的荒地都讓七十八從烏泰王爺手里買下了,七十八再把荒地賣給墾荒戶收押荒銀。"
池震宇問:"墾荒戶為什么不直接從烏泰王爺手里領(lǐng)荒呢?"
老人說:"烏泰王爺放荒都是大片大片向外放的,只收銀子,二十兩銀子準予開荒一百坰。墾荒戶都是窮人,見都見不到銀子,哪有銀子去買大片的荒地啊。能買得起大片荒地的都是豪門大戶,花成千兩銀子領(lǐng)荒,做攬頭。"
?。⒒牡囟悸涞綌堫^手里了,墾荒戶只好從攬頭手里買小塊地,要多花好多錢,但是地塊小了,買得動。有的墾荒戶實在沒有錢,小塊也買不起,就向七十八租地,給七十八當?shù)钁?。秋天打糧了用糧食還租金。租金也交不起的,就給七十八耪青。七十八有十方地呢,一方四十五坰,七十八向烏泰王爺手交了二百兩押荒銀。墾荒戶再花錢從七十八手里買墾荒地,以后每年每十坰地再向七十八交十擔糧。"
?。跆┩鯛斶€向墾荒戶收豬糧,每戶收肥豬一口,小米五斗,紅糧五斗,谷草一百捆,羊草一百捆,黑油二斤。我一點錢也拿不出來,只能給七十八榜青,耪一坰地七十八給一斗糧,也就將就著能吃上飯吧。"
池震宇問:"這一片再沒有土地了嗎?"
老人說:"都在臺吉和大戶手里呢,土默特來的喇嘛劉希波,扎薩克圖王旗臺吉薩木丹,喀喇沁貝子薩布達日希,都從烏泰王爺手里買下了幾萬坰荒地。有一個叫劉昶武的五品官,據(jù)說是朝廷補用知縣,也從烏泰王爺手里領(lǐng)了十萬坰荒地,來的時候頭戴藍翎官帽,穿著朝服。"
池震宇問:"你們都是從哪來的?是扎薩克圖王旗人嗎?漢語說的很流利啊。"
老人搖頭,說:"我是喀喇沁旗的阿勒巴圖,十多年前跑`學好`從喀喇沁旗的叨爾登逃來的。巴彥昭和呼倫布哈這一帶的墾荒戶丶榜青戶都是土默特旗丶敖漢旗丶庫倫旗丶喀喇沁旗逃來的。"
?。⑹嗄昵敖鸬さ榔鹗拢^上裹著紅頭巾的紅帽子闖到了叨爾登,領(lǐng)頭的叫林玉山,是三十家子紅帽子的社首,還有李發(fā)丶佟杰丶佟升丶馬青云,有幾百人,拿著鳥槍,扛著抬炮,進營子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當時在營子里的人全被紅帽子殺了,財物丶衣服丶糧食丶牛羊,全都搶走,營子里有四百戶房子,還有一座喇嘛廟,都被他們燒了,許多人逃到山上。紅帽子搜山,捜出一千多人,當場全殺了,山溝里丶樹林里丶田野上,到處都是尸體。"
?。⑽覀円患夷翘斐鰜碜哂H戚,才逃過了一劫。土默特旗丶敖漢旗丶庫倫旗丶喀喇沁旗到處都是紅帽子在殺人,我和老伴帶著孩子拼命向北逃。就這樣到了巴彥昭。從那個時候起,外旗蒙古人開始來扎薩克圖王旗。南邊蒙旗闖關(guān)東的內(nèi)地人到得早,和我們交往多,所以我們都能說幾句漢語。"?
???老人憨厚直爽,淳樸厚道。屯子里也的人們也和善有禮,街道上往來的村民們笑呵呵相互打著招呼,詢問家人丶牲畜安好。
池震宇覺得巴彥昭讓人心安,決定在巴彥昭住幾天,讓大家恢復一下。順便再問問扎薩克圖王旗的情況。他對老人說:"老人家,您怎么稱呼???"
老人說:"?我叫色格圖,原先是喀剌沁旗的阿拉巴圖。"
色格圖老人指著茅草房說:"老伴烏瑩噶在做飯,兒子圖格吉扎布丶白音扎布放牧去了,趕著牛羊往回走呢。"?
池震宇又問:"鄰居都有誰???"
色格圖老人說:"王吉拉丶寶廷喜丶布日古德,土默特旗來的。托斯嘎都古楞丶淖海,敖漢旗來的。圖喜丶正月丶額日很吉日嘎拉,喀喇沁旗來的。都是巴格塔拉寺廟大喇嘛七十八的榜青戶。"
池震宇說:"老人家,您的院子前面那片綠草坡,借我們用幾天,我們在那里宿營,我付銀子。"
色格圖老人說:"那片綠草坡是我的牧場,一直到洮兒河邊上呢。你們要在河岸上搭窩鋪吧,我還有兩頂蒙古包,牲畜轉(zhuǎn)場時用的,借給你們吧。"
高奉武插嘴道:"我們有七家二十多口人呢。"
色格圖老人說:"我讓兒子圖格吉扎布丶白音扎布去鄰居家再給你們借幾頂,找人幫你們把包扎上。"
圖格吉扎布已經(jīng)把羊群趕回羊欄,白音扎布也把牛群關(guān)進牛棚,都過來聽色格圖老人和池震宇嘮嗑。色格圖老人吩咐兩個兒子:"去鄰居家再找五頂蒙古包,找人幫助他們把包扎上。"兩個兒子答應(yīng)一聲騎馬跑了出去。
一會兒全屯子的人都出來了,趕著勒勒車把蒙古包拉到洮兒河岸,七手八腳就把七座蒙古包扎起來了。池震宇見屯子里面的人這樣熱情,感動地對色格圖老人說:"讓大家別走了,賣給我二十只羊,我們請大家吃手把肉。"
色格圖老人說:"讓您破費了,我們來殺羊。"
圖格吉扎布和白音扎布又領(lǐng)著眾人抓羊,把羊牽到洮兒河河岸,早有一群人抬著十幾口大鐵鍋過來。一群人挖灶架鍋揀干牛糞燒水,一群人殺羊剁成小塊。二十只羊一會兒就進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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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振邦丶高奉武回到屯子口把馬車隊接到洮兒河河岸,一家一座蒙古包。楊三風和女人們丶孩子們沒見過蒙古包,好奇的住了進去,東瞧瞧西看看。
蒙古包四壁圍了一圈氈子,地上用木條搭起矮床,矮床上鋪上羊皮,羊皮上又鋪了氈子。女人和孩子們用手摸摸,這可比窩鋪暖和多了。
洮兒河河岸煙氣氤氳,肉香飄散,巴彥昭的墾荒戶丶榜青戶要向攬頭交地租,還要承擔扎薩克圖王旗王爺府的阿拉巴(賦稅,差徭),日子過的緊巴,只有過節(jié)時才舍得殺只羊。
這一晚上人們就象過節(jié),從家里拿來自釀的馬奶酒,楊三風又從馬車上取下一桶從奉天帶來的二鍋頭。
人們興高采烈,用大盆盛出手把肉,端到色格圖老人面前。肉盆里擺放一塊羊脊背,色格圖老人抽出一把鑲嵌瑪瑙綠松石的蒙古刀,從羊脊背上割下一塊肥肉,用手遞給池震宇,示意池震宇一口吸進去。
池震宇知道這是敬給最尊貴的客人的禮節(jié),按照色格圖老人示意,用手背托起,一口吸了進去。池震宇又拿起他面前的蒙古刀,也學色格圖老人從羊脊背上割下一塊肥肉,用手遞給色格圖老人,色格圖老人笑著也放在手背上,吸了進去。
色格圖老人又舉起酒碗,大聲唱起了祝酒歌。眾人歡呼起來,舉起酒碗一飲而盡。抓起手把肉大口撕啃,大口喝酒,一會兒臉就被酒精燒的通紅,醺醺然的起身跳舞,腳步趔斜東倒西歪。喝醉了就倒在草地上酣睡。
池震宇舉起酒碗,和色格圖老人碰杯。他看見色格圖老人身后的草地上有三個小孩,瘦骨伶仃,衣履襤褸,趴在草叢里向這邊張望。
池震宇招手讓這幾個小孩過來,小孩害怕地向后面跑去。過了一會兒,又悄悄地鉆了出來。池震宇奇怪這幾個孩子怎么不過來吃肉,起身走了過去。
草叢里趴著個兩男孩,一個女孩。大的男孩十一丶二歲,小的十來歲,女孩七丶八歲。
池震宇蹲下對孩子們說:"你們怎么不過來吃肉呀?"
三個小孩膽怯的搖頭,眼睛眼巴巴的看著肉鍋。
色格圖老人走了過來,對池震宇說:"這幾個孩子是巴格塔拉寺廟大喇嘛七十八新買的奴隸,大鞏的叫色如布,小的叫聞胡爾,女孩叫花兒。兩男孩給七十八放羊,女孩伺候七十八,端茶遞水裝煙袋。七十八有好多女孩伺候他呢。"
池震宇說:"這么小就伺候人啊?"
色格圖老人說:"奴隸就像牲畜一樣是主人的私產(chǎn),生來就是為主人干活的。主人殺死奴隸就像殺死一只羊。"
池震宇問:"他們?yōu)槭裁词桥`啊?"
色格圖老人說:"他們的爸爸媽媽是奴隸,他們也是奴隸。奴隸祖祖輩輩都是奴隸。他們的爸爸叫敖拉吉白,媽媽叫蘇拉瑪,原先是披甲阿日達希臺的奴隸,被阿日達希臺賣給了七十八。賣了一百八十六兩銀子。"
池震宇問:"披甲也有奴隸?"
色格圖老人說:"披甲是阿拉巴圖,是平民,每個阿拉巴圖都歸屬于一個臺吉。臺吉是貴族,他們都是孛兒只斤氏。阿拉巴圖也還可以有奴隸。草原上阿拉巴圖歸屬臺吉,身份還是人。奴隸只是臺吉丶阿拉巴圖的私人財產(chǎn),和牛丶羊丶馬丶狗一樣。"
池震宇聽了嘆息,起身去肉鍋旁,揀了一盤手把肉,端到三個孩子面前,和藹地說:"這是給你們的,吃吧。"
三個孩怯怯地看著池震宇,誰也不敢伸手。池震宇抓起一塊手把肉,塞女孩手里。女孩狼吞虎咽的啃了起來。兩個男孩見狀,也伸手在盤子里抓起手把肉吃了起來。一會兒盤子就見了底,三個孩子舔著嘴唇,感激的望著池震宇。
池震宇摸摸孩子的腦袋。三個孩子站了起來,依依不舍的轉(zhuǎn)身,向巴格塔拉寺廟跑去。小小的身影淹沒在黑暗中。
池震宇一行人放松下來,疲乏勁上來了,池震宇一揮手,大家悄悄地回到了蒙古包。這一夜,池震宇睡了個踏實覺。
第二天晚上,巴彥昭的人們才從草地上散開回家。色格圖老人讓老伴熬了一鍋羊湯,把池震宇一行人請過來喝羊湯。池震宇正有好多問題想問色格圖老人,又讓楊三風拿出來從奉天帶出來的咸肉,炒了幾個菜,端了過來。池震宇拿出一瓶二鍋頭,眾人又喝了起來。
色格圖老人喝了一口酒,對池震宇說:"你們是來墾荒的,這里已經(jīng)沒有荒地了。你們要沿著洮兒河向上游走,到王爺廟山去,扎薩克圖王旗的王府就在那里。那里還有荒地,烏泰王爺還在招墾呢。洮兒河兩岸的土地都是肥地,牧草長的特別高,是扎薩克圖王旗牧戶的輪牧場,你們到那里,找到烏泰王爺就能買到荒地。"
池震宇問道:"烏泰王爺怎么個招墾方式?。浚?p> 色格圖老人說:"洮兒河中上游,一直到王爺廟山左右的荒地,烏泰王爺還沒有放出去,你們?nèi)ネ鯛敻粠д乙徽?,找到看好的荒地。再去王爺府去向烏泰王爺交押荒銀,就能領(lǐng)到荒地開墾了。"
池震宇問:"要向烏泰王爺交押荒銀啊,押荒銀怎么交??"
色格圖老人說:"烏泰王爺也沒有什么章程,過去只要交二十兩,烏泰王爺?shù)氖衷诨囊吧弦槐葎潱湍荛_墾出上百坰荒地?,F(xiàn)在烏泰王爺要得多了,要多少,憑烏泰王爺心情。領(lǐng)荒以后,每年每十坰還要給烏泰王爺交十擔地租。烏泰王爺平時還總要收各種賦稅,還要出差徭。過年過節(jié)烏泰王爺生日福晉生日,只要找到理由,都要向王府交各種費用。"
池震宇問:"交了押荒銀只是才把土地租了下來?"
色格圖老人說:"對,土地還是王爺?shù)模袚_克圖王旗王府的阿拉巴(稅賦,差徭)。也要承擔朝廷賦稅,差徭。"
池震宇又問:"什么叫'跑學好`?你們?yōu)槭裁匆軐W好'?"
色格圖老人說:"卓索圖盟老家那些年鬧會道門,出了圣人,鬧起了金丹道,又叫'學好會'。可是這個圣人是妖人哪,他當了大首領(lǐng)還不滿足,還想當皇帝,煽動道徒暴亂,殺人放火,搶掠財物,無惡不做。"
?。⑼聊仄熵及綕h旗丶庫倫旗丶喀喇沁旗都鬧起了金丹道,他們頭上戴紅頭巾,臉上畫一道紅線,從嘴角一直畫到耳根,鼻子染黑,舉著紅纓槍,拎著大刀,嘴里喊著'殺,殺,殺。'就象一群魔鬼從地獄里鉆出來。跑到屯子里,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
?。⒏魍妥颖粴⒌难鞒珊?,尸橫遍野。金丹道徒走后,屯子里見不到活物,房子都成了殘墻爛瓦。我們營子人被殺光了,房子都被燒光了,糧食財物也被搶光了。我們一家逃出營子的就拼命向北跑,躲避學好的那些人殺人,這才跑到扎薩克圖王旗來了。這就是'跑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