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琮遠去，何林靜尾隨在朱見濟身后，猶豫許久，終究是忍不住開口叫住朱見濟，“殿下！”
朱見濟并未回首，只是隨口應道：“有事嗎？”
“賜予京城六十以上老者肉帛一事，須是再商量一番為好。”何林靜硬著頭皮說下，做好了被朱見濟責罵的準備。
“你是覺得做不成嗎？還是說認為本宮做不成這事?！敝煲姖磫柕?。
何林靜跪地道：“奴才絕不敢有這等心思，只是茲事體大，倉促行之，怕是不易?！?p> “有何不易，大可言之！”朱見濟恨何林靜給父皇通風報信，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很有才能，意見不一定要執(zhí)行，但是可以參考。
“此事有兩難。一則善財難舍，要勛貴出資供養(yǎng)京城老者為難，本意雖好，勛貴們只怕不愿出資，殿下雖暗示來日為報，亦是水中之月，難收眾財。”
這一點朱見濟心知肚明，本來也不認為能夠收到多少錢，關鍵是打出名氣來，實際意義有限?！班?，不錯，還有一難呢？”
“其難者二，此事不成則殿下落得一個辦事無能的名聲。此事若成則必有奸邪語天子耳側(cè)，稱殿下才能太甚，上下皆欲太子繼位。天子必不喜，惱及殿下，反為大患。成與不成，于殿下而言皆非善果?！?p> 朱見濟看向左右其他侍衛(wèi)，呵呵輕笑一聲。何林靜明知道自己這話一定會被人傳到朱祁鈺耳邊也要說出來，何嘗不是取信于朱見濟的手段，只是這樣就想要朱見濟重拾對他的信任，未免過于簡單了些。
“依你之計，本宮該如何是好？”
朱見濟沒有屏退左右的意思，何林靜長嘆一聲，道：“上策，自然是抄寫一部《孝經(jīng)》，于冬至當日送與陛下，父子安樂，互無猜疑。中策，則是賜肉帛一事起個頭，內(nèi)城老者送去肉帛，外城則緩之，并上書求天子助之。此天家恩惠，想來陛下絕不會推辭?！?p> 朱見濟輕笑一聲，道：“難得你這般為本宮想，只是這世間事，哪有辦個開頭，留下一攤問題甩給別人的。而今國庫空虛，賜予肉帛一事或許難盡行之，然則明年后年，但凡東宮這邊平日多節(jié)省些開支，年末就能夠多送一些，總是能夠辦成的?！?p> 何林靜眉頭微皺，朱見濟的回答避重就輕，這是賜予肉帛這么簡單的事情嗎？這是天子會不會猜忌你這件事呀！怎么就聽不明白呢？
何林靜張口就準備繼續(xù)道：“殿下——”
“夠了，本宮心意已決，不必再加勸說。世間無一事不難，擔憂這個，考慮那個，但有愚公移山之志，精衛(wèi)填海之心，則山可平，?？沙商?。本宮一心為國，不懼讒言?！?p> 朱見濟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展露出來，何林靜也無話可說，“殿下盛德，奴才欽佩?！倍硕济靼?，這段對話只怕是不多久就會傳到朱祁鈺案桌之上，就看朱祁鈺的態(tài)度了。
朱見濟神情堅定，語氣從容，似乎完全不懼，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經(jīng)此一事，朱祁鈺只怕是會更加提防他。
在皇權(quán)社會，皇帝與太子（也包括其他兒子）的關系絕對是所有關系中最為復雜的一對關系，和君臣關系、帝后關系等一系列關系都不一樣。
首先，皇帝與太子作為皇權(quán)體系下的受益人，王朝現(xiàn)在與未來的統(tǒng)治者，天然就是利益同盟。當皇權(quán)面臨權(quán)臣、外戚、宦官等一眾勢力威脅時會結(jié)為同盟一致對外，歷朝歷代開國之初，基本上分封同姓子弟為王鎮(zhèn)守各地，便是因此。
但是，當皇權(quán)逐次剪滅所有勢力威脅，取得至高無上的獨尊地位后，太子就是皇帝最大的威脅。
因為老皇帝去世這事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太子，太子有著足夠的動機讓老皇帝去世或者提前遜位。如何鎮(zhèn)住蠢蠢欲動同時精力充沛的太子，維護自己的權(quán)力與地位，是所有皇帝必須考慮的一點。
權(quán)力收過頭了，會導致傳位過程中新君勢力孱弱，被權(quán)臣宗室外戚欺壓，成為傀儡，進而發(fā)生內(nèi)亂，威脅王朝統(tǒng)治。
權(quán)力給太多了，東宮儼然一小朝廷，朝野稱頌，巴不得太子提早上位。太子自己說不定也產(chǎn)生一些想法來，唐朝初年的皇權(quán)更迭，試問有一場沒有見血的嗎？哪個皇帝是太子出身？
所以唐玄宗經(jīng)歷武周政治以來一系列血腥政變上位之后，太子不再掌管兵權(quán)，以文官教導之，太子失去了造反的能力。
太子不掌兵權(quán)，但是并不意味著太子沒有威脅了，在治國方針理念上發(fā)生偏差再正常不過了。朱元璋多次與太子朱標發(fā)生矛盾，朱棣也看自己的太子不滿，覺得不類己。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多做事會挨罵，不做事會不會好一些呢？
不，太子每天躺平任嘲，后來的人會說老皇帝識人不明，選出了一個晉惠帝一樣的人物當太子。老皇帝一般是比較希望自己的接班人積極進取，態(tài)度上起碼要正面。
但是諷刺的地方在于，老皇帝又不希望自己的接班人太積極進取。因為這樣搞得老皇帝有點把握不住目前的局勢，你那里的人巴不得你取而代之，我這里所有人都覺得你取而代之更好，這樣你是天子，還是我是天子？
其次，老皇帝希望太子有能力，最好不要把自己布局過的工作都毀了，這樣的歷史評價不好，你開的什么頭？比如朱元璋殺伐果斷，屢屢興起大案，太子朱標主張仁義治國，為政以寬。這樣不可能沒有矛盾，合計著苦活累活我干，好名聲你拿是吧。萬一自己死了，開始反攻倒算，自己是不是還要被臭罵一頓。
有能力是好事，但是老皇帝不希望自己的太子太有能力，你在的時候，朝廷的人就都聽你的，架空了皇帝，老皇帝還怎么做人呢？典型的例子就是唐睿宗和兒子李隆基了，唐高祖李淵與李世民也勉強算，兒子太有才能這個皇位可做得不穩(wěn)當。
朱見濟以往一直收斂鋒芒，在東宮內(nèi)苦心修學，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自母后去世之后，不斷展露自己，不斷逼近或者說已經(jīng)越過了天子與太子之間的那道界限了，屬于僭越。
沒有人知道朱見濟為什么這樣做，只有朱見濟自己知道。因為今年的冬天將異常寒冷，朱祁鈺將突發(fā)惡疾，自己必須提前積攢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