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兩公方”,方能引出與之密切相關的“兩上杉”。
前文已說道,天下初定,初代將軍足利尊氏便安排自家母族上杉氏擔任關東執(zhí)事(后僭越為關東管領),身兼輔佐和監(jiān)視關東公方的雙重作用。
關東富饒無比,很快上杉氏便繁衍出了一窩子,主要分支成山內、犬懸、宅間、扇谷四支。其中山內是嫡流,犬懸、宅間是位格最高的支脈,三系祖先都是足利尊氏的親舅舅上杉憲房之子。但由于宅間上杉早早就斷嗣,剩下的山內、犬懸兩系便商定交替擔任關東執(zhí)事,稱為“兩上杉”,而扇谷一脈則因血緣最遠、勢力最弱,只能穩(wěn)坐末位、看著別人玩。
然而,人心畢竟總是自私的,這種老大輪流坐的模式終究玩不長。
到了四代關東公方足利持氏,便是那與足利義教爭奪六代將軍失敗、掀起永享之亂的攪屎棍。在其接任的次年,關東管領也同步發(fā)生了更替,出身山內系的上杉憲定辭任、出身犬懸系的上杉氏憲接任。
順順利利地交接后,雙雙履新的公方大人、管領大人組成的領導班子很快便出事了。由于兩人性格不合、加上利益之爭,足利持氏和上杉氏憲始終尿不到不一壺,身為老大的足利持氏便始終想找個由頭把上杉氏憲開掉。
左思右盼了五年,機會不經意間來臨。常陸國人越幡六郎因作奸犯科,被足利持氏處分罰沒領地。這越幡六郎卻是上杉氏憲門下走狗,為了回護手下、維持家中團結,上杉氏憲不得不向足利持氏低頭,懇請其稍稍寬宥越幡六郎。
足利持氏抓住上杉氏憲別把柄令其低頭,不由心中大快,但卻越發(fā)咬定不放,一定要將越幡六郎從嚴法辦、掃地出門,絕不給上杉氏憲一絲一毫的緩頰。
這一來二去,上杉氏憲既丟了面子、又失了里子,心中無名火起。一怒之下上表足利持氏,請求辭任關東管領,同時出家更名上杉禪秀。
上杉禪秀此舉,本是以退為進,以辭職為要挾,逼迫足利持氏收回成命。自己好歹是堂堂二把手、關東宰相,現在告老還鄉(xiāng)。你這老大不說三辭三讓,起碼也該代表組織和本人談個話,聽聽本人的訴求、挽留一下吧。
結果那足利持氏也是個愣頭青,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其順坡就驢,在上杉禪秀遞交的辭職報告上簽字蓋章一氣呵成,生怕給其留下反悔的機會。隨后,又火速任命前任管領上杉憲定之子、同樣出身山內系的上杉憲基代之。
上杉禪秀懵了,繼而勃然大怒:“持氏小兒,不講規(guī)矩!我這種德高望眾的老同志在職場受了委屈、打算回家賣紅薯了,你這個昏君不下個罪己詔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錯誤,居然連裝都懶得裝一下!我敢裸辭,你就真敢批準???”
“退一萬步講,吾兒教朝、憲秋、持房個個出眾,哪個接班不好,哪里輪得到山內上杉家的小兒上位?”
足利持氏此舉莽撞至極、不留情面,徹底撕下了上杉禪秀最后一塊遮羞布,令其再無分毫體面可言。而任命山內上杉系接替關東管領,在其看來是正常輪轉,卻大大得罪了犬懸上杉一系。
正當上杉禪秀坐在家中生悶氣時,一伙為其“打抱不平”的大人物找上門來了。為首之人,正是當代幕府將軍足利義持之弟足利義嗣、前代關東公方之弟足利滿隆,這些當年爭位失敗、又不甘寂寞的弟弟們,就稱之為“弟黨”吧。
在“弟黨”攛掇下,上杉禪秀最終下定了決心,帶領他們展開對尊貴兄長的叛逆。應永二十二年(即1415年),上杉禪秀自鐮倉城退隱領地上總,置備甲胄、聚集糧秣,四方兵馬或應犬懸上杉所召,或為足利滿隆所請,或為足利義嗣所遣,紛紛麋集,其中更有上杉禪秀岳父、甲斐守護武田信滿、“京都御扶持眾”山入、小栗、宇都宮三家等實權派,一時聲勢浩大、風起云從。
次年秋收后,兵多糧足的上杉禪秀與足利滿隆正式起兵,全軍突襲鐮倉公方足利持氏、現任管領上杉憲基府宅。雙方交戰(zhàn)數日,忠于鐮倉方面的留守軍不敵、守將木戶滿范死難,但命大福大的足利持氏與上杉憲基還是在破城前成功脫逃。其中足利持氏走避駿河,投奔負責監(jiān)視關東的駿河守護今川范政。上杉憲基則逃往自家山內上杉的領國越后。
足利持氏與上杉憲基雙雙脫逃,讓上杉禪秀奇襲鐮倉的戰(zhàn)略意圖全盤落空。其本意是雷霆一擊拿下鐮倉公方,扶植足利滿隆上位、以關東公方之名統(tǒng)領關東武家,再推動京都的足利義嗣上臺,前前后后的小算盤打得飛起。
結果這頭一步就沒踩準,持氏與憲基兩人一個都沒拿住,頓時就麻爪了。上杉禪秀攻擊鐮倉公方的行徑那是正兒八經的以下犯上,關東諸國支持幕府與公方的武家勢力回過神來,兇狠反撲,與上杉禪秀及“弟黨”的兵馬各處鏖戰(zhàn),互有勝負。
話說今川范政迎到足利持氏后,仔細一問便大驚失色,自己負有監(jiān)視關東的職責,結果關東一二把手都差點被做掉了,哪里還得了,于是急忙向京都報告。
四代將軍足利義持雖然和父輩祖輩一樣親近上杉氏、厭惡關東公方,但當上杉氏企圖勾連弟弟、掀翻自己寶座的時候,自然還是拎得清輕重好歹的,立即發(fā)兵討伐上杉禪秀及其支持的“弟黨”。令今川范政與足利持氏兵出駿河,越過足柄山攻擊小田原城;命越后守護上杉房方以及上杉憲基聯合信濃守護小笠原政康南進武藏,布陣久米川。
上杉禪秀毫不示弱、分兵拒之。派遣岳父武田信滿率甲斐強軍北上抵抗信濃、越后軍團。武田信滿和自己未來的后輩信虎、信玄一般武德充沛,當面擊潰上杉房方、小笠原政康兩大守護。然而,另一邊,負責守家的上杉禪秀卻拉挎了。
駿河大軍席卷而來,支持上杉禪秀的野合勢力分崩離析,眾叛親離。應永二十四年(即1417年)正月,上杉禪秀和“弟黨”的大本營鐮倉城陷落,上杉禪秀與足利滿隆一起在鶴岡八幡宮寶性院切腹自盡。
就這樣,轟轟烈烈的上杉禪秀之亂告一段落。此后,和山內系一度平起平坐、共享關東管領一職的犬懸系一蹶不振,只能跑到伊豆陪著崛越公方玩耍了(上杉禪秀子嗣得到赦免,后來世襲崛越公方的關東執(zhí)事),萬年吊車尾扇谷系反而抓出機會勢力大振,此后即由山內、扇谷并稱“兩上杉”,其中山內上杉控制著越后、西相模、上野等地,扇谷上杉領有東相模、武藏等地,都相當于百萬石的大大名。
然而,扇谷系盡管地位上升,卻從法理上沒有繼承關東管領的先決條件(不是上杉憲房的子孫)。因此,關東管領也就成了山內系的禁臠,令扇谷系眼熱不已。
宅間絕嗣、犬懸出局,由四減二后,偌大的關東依然容納不下山內、扇谷兩系的野心。兩家此起彼伏、勾心斗角,不放過任何機會打壓對方,最終在纏斗中越來越弱,給了外族崛起的機會。
除了內斗,兩家還一個賽一個的自毀長城。
山內上杉氏拔得頭籌,出手撩撥家宰長尾氏。家宰之于上杉氏,恰如關東管領之于關東公方,是輔佐其治國理政的家臣之首、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文明五年(即1473年),長尾氏當主長尾景信過世,時任山內上杉氏當主的上杉顯定突然介入長尾氏家督繼承,直接任命長尾景信次子長尾忠景繼位,逼反了原定繼承人、長尾景信長子長尾景春。在深恨上杉氏的古河公方足利成氏攛掇支持下,長尾景春迅速集結軍隊南下,將山內、扇谷一股腦趕出了居城、逃亡上野那波莊避難。
這時,扇谷上杉氏的家宰、關東名將太田道灌,站出來拯救自己的主公了。
即便那個群英薈萃的年代,太田道灌也絕對是其中最為璀璨的將星。其自幼便智慧過人、多才多藝,不僅熟諳兵法,是“足輕戰(zhàn)法”的創(chuàng)始者,在上杉禪秀之亂、享德之亂等動蕩時刻都力挽狂瀾、保全并壯大了扇谷上杉氏實力;更是舉世聞名的筑城專家,修筑了河越、巖槻里、江戶城等名城,為扇谷上杉氏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不同于山內上杉氏的家宰、一言不合就痛擊主公,太田道灌之于扇谷上杉氏、全然忠心耿耿,真是貨比貨得扔。聽聞長尾景春作亂驅逐了自家主公上杉定正,征戰(zhàn)在外的太田道灌很快領兵趕回江戶,朝著長尾景春的叛軍殺去。
拖著豬隊友(在太田道灌平叛全程中,上杉定正始終龜縮在上野,不敢返回本領鼓舞軍心,更是駁回了其賞賜有功將士、拉攏周邊豪族的請求),頂著古河公方及各地豪強的持續(xù)增援,太田道灌不愧是那個時代最強職業(yè)玩家,面對最上級難度毫不動容,連戰(zhàn)連勝,逐一拔除了相模、武藏等地盤踞的敵對勢力,最終攻陷了長尾景春居城日野城。
文明十四年(即1482年),在上杉顯定生父、越后守護上杉房定和幕府管領細川政元的斡旋下,古河公方足利成氏代表長尾景春提出議和,雙方最終達成和睦。
眼看山內系逼反了己方家宰長尾景春、在自毀長城大賽中先得一分,扇谷系立馬還以顏色。四年后,忠心耿耿但功高蓋主的太田道灌被上杉定正召至居城刺殺,并流放了其子太田資康。此舉猶如平地雷起,震撼了關東大地。由于太田道灌不僅武功赫赫,為人更是公正厚道,在上杉氏內外都團結了大量國人勢力(當然這也是其取死之道)。得知其無端被害后,許多蒙其恩惠或與之交好的國人豪族紛紛脫離扇谷上杉氏,回到了山內上杉氏麾下。
經過一番令人智熄的操作,自毀長城大賽結束,扇谷上杉雖然上分較晚,但效果卓絕、更勝一籌。山內上杉不甘就此服輸,開啟了兩方第二輪PK。
太田道灌死后次年(長享元年,即1487年),山內上杉家與扇谷上杉家決裂,“長享之亂”爆發(fā)。由于太田道灌之死導致扇谷系元氣大傷、敵不過死對頭山內系,于是率先搖人,拉攏了古河公方下場參戰(zhàn)。
扇谷+古河VS山內,在實時原、須賀谷原、高見原三地展開合戰(zhàn)。抱著速戰(zhàn)速決的想法,三方不約而同地投入了重兵,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決出勝負。然而,“兩公方”中的崛越公方,很快惹出簍子,升級了這場混戰(zhàn)的規(guī)模。
初代堀越公方足利政知死前曾立幼子潤童子為繼承人,但其死后,長子足利茶茶丸謀殺了繼母與弟弟潤童子二人,奪取了堀越公方的位置。
足利茶茶丸想得很好,那孤兒寡母無甚依靠、殺便殺了,反正亂世上位總是強者為尊、誰敢不服!
可偏偏有人不服,此人乃是新任十一代幕府將軍足利義澄,其另一個身份正是被害的潤童子胞兄!因幕府管領細川政元與幕府將軍足利義材關系惡劣,正在京都出家的足利義澄(此時法號清晃)稀里糊涂便撿了個便宜,在細川政元廢除足利義材后被推上了將軍寶座。
不管過程多么玄幻,與新任幕府將軍有著殺母、殺弟之仇的足利茶茶丸終歸是沒有什么好果子吃。
果然,在幕府的命令下,駿河今川家派出伊勢宗瑞(北條早云)侵入伊豆國,討伐二代崛越公方足利茶茶丸。由于伊豆國早年是山內上杉家地盤、追附于足利茶茶丸的國人眾大多與山內上杉氏有著不淺的香火情。
既然已然打了狗,那便連主人一起打罷。為了與這些山內上杉家“前走狗”交戰(zhàn),伊勢宗瑞便與扇谷上杉家結盟,形成了伊勢宗瑞(今川氏)+古河公方+扇谷上杉VS山內上杉的新局面。
三打一明顯打不過啊,當初搖人晚了一步,落到被圍毆局面的山內上杉氏只能揮動鋤頭挖墻腳。為了拉攏古河公方,時任關東管領、山內上杉氏當主上杉顯定便收養(yǎng)足利成氏的次子為養(yǎng)子,取名上杉顯實,令其日后繼承關東管領和山內上杉氏家名。這個價格誠意很足,使得古河公方一下子轉而支持起山內上杉家,重新形成了伊勢宗瑞(今川氏)+扇谷上杉VS古河公方+山內上杉的新局面2.0版。
永正元年(即1504年),終于重新劃分好陣營的兩派在武藏國立河原展開激戰(zhàn),扇谷聯軍取得大勝,山內上杉家戰(zhàn)死者數千。
好在,山內上杉氏還有外援。次年,上杉顯定親弟、越后守護上杉房能率越后軍南下,包圍并逼降了扇谷上杉家的根據地河越城,永享之亂最終以山內上杉家取得勝利而宣告結束。
然而,最終贏家山內上杉氏并未高興太久,新的敵人早已借著兩家廝斗、在陰影中逐漸壯大起來。
永正四年(1507年)時,越后守護上杉房突然能被自家守護代長尾為景反叛后戰(zhàn)敗身死。
親兄弟被家仆恁死得不明不白、自家的宅基地越后國也被人竊取,是可忍孰不可忍。關東管領、山內上杉氏當主上杉顯定立即率眾北上越后,同時命已經臣從的扇谷上杉氏進駐上野國的白井城,保障大軍退路。
由于上杉顯定既有大義、又有大軍,很快把長尾為景與其擁立的新任越后上杉家家督上杉定實一同打跑,控制住了越后國局勢。但正當此時,早已在“長享之亂”中渾水摸魚、拿下了伊豆和西相模(全是山內上杉舊領)的北條早云也呼應了長尾氏的叛亂,率軍侵入了武藏。
“長享之亂”中,北條早云為了攻略山內上杉氏所領的伊豆、西相模,而站在了扇谷上杉一方,兩者一直保持著適度友誼。
而武藏是扇谷上杉氏最為重要的領土,面對北條早云突然翻臉、不宣而戰(zhàn),在白井城保障上杉顯定后路的扇谷上杉軍不得不回防江戶城。而白井城在失去了扇谷上杉軍以后,立即被卷土重來的長尾景春奪取。
失去白井城后,上杉顯定的后路被斷,頓時軍心大亂。再加上其在占領越后國國府以后,采取的姿態(tài)過于強硬,引起了越后國國眾的不滿,將這些人又逼到了長尾為景一方。
最終孤軍深入、不得民心的上杉顯定決定返回關東,但其歸路卻被長尾為景一方的上田長尾家切斷,在上田莊的長森原一地,山內上杉軍被長尾為景及其援軍高梨政盛追上,一番激戰(zhàn)后堂堂關東管領大人竟然戰(zhàn)死在了越后國,享年五十七歲。
在關東公方已實際消亡后,關東管領就是關東十國無數武家的最高統(tǒng)領。這等人物戰(zhàn)死他鄉(xiāng)正如數十年后“劍豪將軍”足利義輝戰(zhàn)死于室町御所一般,對于家族的法統(tǒng)和威望的打擊是空前巨大的。
然而,山內上杉的霉運還沒走完。
上杉顯定一死百了,山內上杉氏卻還得重新選出當主過日子。當年,山內上杉氏為了爭取古河公方支持,早就把下一代當主連同關東管領的位置賣了個好價錢,現在便該還賬了。于是乎,當年入繼山內上杉氏的足利成氏次子上杉顯實被推選為下一代關東管領、家族當主,卻又激起了上杉顯實另一養(yǎng)子、家中頭號名將上杉憲房的不滿。經過新一輪動亂、伴隨著家族力量再一次削弱,山內上杉氏又迎來了下一位當主上杉憲房。
其后,意識到北條氏、長尾氏才是生死大敵,自家內訌可以稍稍擱置后,山內、扇谷兩上杉終于暫時放下了仇怨,拉攏了北條氏的老對頭武田氏,形成了武田氏+兩上杉VS長尾氏+北條氏的陣營。
得益于武田軍的善戰(zhàn)和關東管領這塊金字招牌所剩的一點余熱,兩上杉終于過了幾年好日子,甚至重新奪取了武藏國巖付城、相模國津久井城等重鎮(zhèn)。
然而,就在局勢對武田家及兩上杉家一片大好時,關東管領山內上杉憲房去世,享年五十九歲,新一輪家主之爭又在養(yǎng)子上杉憲寬與親子上杉憲政展開。
回到經貞所處時代,不久前,上杉憲政終于取得了最終勝利,繼承了大半個殘破不堪的上野國,和一頂黯淡無光的“關東管領”冠冕。
如今,經貞究竟要以何物,打動這位年輕的、名義上的關東之主呢?
江城小蝦
終于寫完了關東之亂了,明天重新進入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