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奇怪的龍子成年禮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去了成年禮的神仙們只說在黃海道場參加了兩天的宴會,賞鑒了多少珍惜寶物,倒是沒人見過那個據(jù)說風(fēng)姿靈秀的小龍?zhí)印?p> 只一件事因為日期很近偶爾隨那個沒有主角的成年禮一起提起,就是東海的一條小青龍據(jù)說還是龍王的次子在宴會后沒幾天突然死了,按理說龍的壽數(shù)極長,哪怕完全不修行也能活個幾萬年,因此這條“早夭”的龍偶爾被談起,嘆一聲氣運不足。至于事實如何,誰在乎呢?
而在昆崳山上,山俞和敖璽一起坐在泰礴頂山頂上喝酒。月明星稀,因為此處是整個昆崳山的最高峰,感覺月亮極低,似乎觸手可及。抬頭見月,低頭見山,山勢起伏,月影照拂,林聲蕭蕭。
“你真不回北海了?我聽說這兩年王妃托使者來問了好幾次了?!鄙接嶙诓莸厣?,拿起酒壺灌了一口,望著天空舒朗的幾顆星星問。
“不回去,我給母親去信說自此留在昆崳山修煉,待她生辰時回去看她,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過兩天我去你的無憂山建個修煉洞府,我以后就住這兒了。”敖璽懶洋洋地灌了口酒,然后雙手作枕躺倒在草地上,瞇起眼睛。
“你不是一直和兄長一起住太白頂嗎?干嘛要去我的無憂山?!鄙接嵋哺稍诓莸厣希鹨恢皇謸文X袋,側(cè)過身問他。
“他管我管得太嚴(yán)了,我受不了了?!卑江t嘴上如此說,臉上卻浮起一層薄紅,越發(fā)襯得他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你怎么臉紅了,這就喝多了?我記得你量沒這么小呀?”山俞疑惑地看著他。
敖璽忙抬起右胳膊擋住臉,甕聲甕氣道:“看錯了罷?!?p> 山俞并未追著不放,復(fù)又躺倒,“我前些日子和兄長說,我要出山去看看這大好山河,順便補繪《山海百獸圖經(jīng)全錄》,他已經(jīng)同意了,我明日就下山,你以后還是得和兄長待一起的,這么扭扭捏捏地做什么?!?p> 這下輪到敖璽一下坐起來看著山俞了,他臉上紅暈未消,看起來好像有些生氣似的。
“你要走怎么不同我說!我們好歹也是朋友吧!”
“這不是同你說了嘛,這么生氣干嘛?!?p> “你還好意思說!明天就走,這么急!那個什么什么圖有那么重要,要你下山去才能畫?我去找他理論?!闭f著就要起身。
“回來,”山俞一把拽住敖璽的袍擺,敖璽起身動作一頓,又坐了回來,“淡定一點,你已經(jīng)是個成年龍了,老這么沖動怎么行?!?p> “補繪《山海全錄》只是我下山的借口罷了。我生前短短十六載,活得呢,也不怎么如意。托兄長的福成了個半吊子山神,自然想出去看看這人世間,看看外面的大山和大川,感受一下人間煙火。你以前可聽說過哪座山有兩個山神的?我不是自己修成的,是兄長予我的恩。你也知道山神無故不得離山,昆崳山兼記錄人間山川精怪之責(zé),《山海全錄》已經(jīng)是萬年前的老版本了,我領(lǐng)個修正補錄《山海全錄》的名頭出去玩罷了?!?p> 敖璽沉默一會兒說:“那我陪你一起去。”
“那可不行,兄長帶你回昆崳山是來修行的,跟我出去跑算怎么回事。再說了,我倆都走了,兄長一個人在昆崳山可不得孤單寂寞無聊死。你就當(dāng)替我好好照顧他吧,也別鬧什么別扭了?!?p> 敖璽重新躺下來,也看著天上的星星。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我在山頂上看見外面那么大,看不到邊際,可能得幾十年才能走遍吧。你在山上好好修煉吧,我回來時你肯定已經(jīng)是人中之龍了。”
“我本來就是龍。”
“我知道,我那是夸你呢?!?p> ……
敖璽早上醒來時,山俞已經(jīng)不見了,朝陽從山邊探出頭來,灑落一地金光,兩個歪歪扭扭躺在一起的酒瓶子被陽光漆成燦金色。
敖璽找到昆山神的時候,他正在無憂閣里練字。一方天然石桌,上面鋪著山俞做的兔毛毛氈,毛氈上是灑金宣紙,站在桌后的他著一身墨綠竹枝暗紋長衫,腰上系著同色腰帶,墜著一個翠綠蛇形盤玉佩,右手衣袖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手執(zhí)一桿竹制狼毫筆,手腕用力,帶動毛筆在紙上游動。墨黑色的長發(fā)仍是披散,他寫字時微微低頭躬背,頭發(fā)從肩頭背后往前滑動,有些遮擋他的視線。于是他抬手把頭發(fā)撩開,此時恰好陽光穿堂而過,打在他的臉上,給有些冷酷的臉平添三分暖色。
敖璽沉默地看著光影把面前的人切割,然后走上前去。昆山神早發(fā)現(xiàn)敖璽來了,但是并未開口招呼,只是繼續(xù)練字,不曾抬頭。
敖璽繞至昆山神身后,把昆山神的長發(fā)攏至手里,昆山神并未制止,還把左手撩起的頭發(fā)順勢放在敖璽手里,敖璽把頭發(fā)都歸攏起來成一束,手心憑空出現(xiàn)一條銀白色發(fā)帶,然后把這一把順滑的黑發(fā)用發(fā)帶束好,垂在昆山神的背后。發(fā)帶和敖璽頭上的發(fā)冠同色,昆山神整個人就現(xiàn)出這一點明亮的顏色。
敖璽有心想先開口,卻不知道能說什么,只能腦海里胡亂想想,最后問了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山俞走了?”
“嗯?!崩ド缴衲闷鹱郎系逆?zhèn)紙,調(diào)整了一下宣紙繼續(xù)練字。
“………”
“我那天晚上不是故意要踢你的……”敖璽猶猶豫豫。
“……嗯。”昆山神手下的筆頓了一下。
“要不是你摸我的龍角,我也不會踢你。你還沒向我道歉呢,怎么反倒先生起氣來了。”敖璽的食指和拇指捻住剛給昆山神系上的發(fā)帶,無意識磨蹭著。
“小龍?zhí)?,你是不是忘了?dāng)日是誰嚷著角疼的?!崩ド缴窭^續(xù)不冷不淡。
“那我也沒讓你上手呀!你這么大個神,隨便施個法不就行了?!卑江t繼續(xù)理直氣壯。
昆山神沉默一會兒聲音低沉地說:“我等不該觸碰龍?zhí)咏鹱鹩褓F之體,請龍?zhí)右娬??!?p> 敖璽一聽他這腔話,火冒三丈,但又知道怎么解釋,從小到大,除了母親,連父親都沒有碰過他的角,當(dāng)日龍角被手掌握住,他驚怒之下,抬腿就踢,昆山神只是想查看一下他的龍角,并未設(shè)防,被踢了個正著。敖璽心里也知道,自己屬實強詞奪理,但又拉不下臉真心實意地道個歉。現(xiàn)在聽到昆山神這冷淡的含譏諷之意的話,又羞愧又生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被嘲諷的敖璽見昆山神并未搭理自己,余光撇到昆山神寫完最后一個字,一把將筆從昆山神手里奪了過來,然后急急開始喊。
“龍角!于我而言,它實在……”
昆山神被奪了筆,也練不了字了,但看起來也沒多生氣,只是一雙似笑非笑含情眼看著他,似乎在無聲詢問,“實在怎樣?”
敖璽一對上他的眼睛,突然說不出話來,最后只是憋著氣喊道:“反正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你大不了踢回來,為何要做這副樣子為難我!”
“天生如此,不是針對你?!?p> “你看見我一句話也沒有,當(dāng)我不存在也是天生的?!”
“不是小龍?zhí)幽阏f讓我不要理你的嗎?”昆山神做出十分不理解的樣子,仿佛在說,我都照你吩咐做了,還要怎樣?
“我不是……”敖璽話沒說完,突然想起似的接下,“山俞,對,山俞走之前拜托我?guī)兔φ疹櫮悖赞o懇切,我才勉強答應(yīng)的?!?p> “倒也不必如此勉強?!崩ド缴窨粗江t通紅的臉,有點想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反正以后我們兩個得一起……”敖璽停頓一下,“一起修煉!所以你不能不理我了!”
昆山神想了想道:“稍后來泰礴頂吧?!碧╉珥敒槔I阶罡叻?,因為常年積雪,山俞管它叫“太白頂”。匯日精月華,紫氣磅礴,是昆崳山上最適合修行之所,之前兩年敖璽和山俞都在泰礴頂修行。
昆山神說完就走,快走出無憂閣時身后才傳來敖璽的聲音。
“為什么是稍后?我現(xiàn)在不能去嗎?”切切實實的疑惑,自己剛從太白頂上下來,山上難道有什么異常自己沒發(fā)現(xiàn)?
“先洗筆?!崩ド缴竦纳碛皬难矍跋Я耍曇魠s帶著點不明顯笑意傳到敖璽的耳朵里。敖璽低頭看了眼手里握著的竹制毛筆,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方咧出個笑臉去后院的洗筆池洗筆去了。
山中歲月長,敖璽繼續(xù)別別扭扭地和昆山神相處,一眨眼,也是不知百十個春秋過去了,昆崳山倒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