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抖落身上的枝葉與露珠,在燃盡了的植物旁爬起。陽光在彌漫的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我看著藍色的天,想起了藍色腳蹼的鳥,我想象著它們憨態(tài)可掬,炫耀雙腳的樣子;我羨慕著它們自由自在的飛行,不怯險阻的樣子;我沒有像它們一樣獨特的雙腳,也沒法與它們那般自由。但我所擁有的與夏天的記憶,與她共度的時間,足以驅(qū)散我內(nèi)心的陰霾。
我站在山峰,眺望遠處,太陽的光線肆意披灑,沐浴著遠方的凍土。我沿著下山的林徑走去,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亂石隨意地躺在道路中央,帆布鞋踏上平底鞋不曾抵達的地方,腳下顆粒般的觸感催促著我的腳步。我奮力跑著,雙手大字展開,我高呼著,迎著喧囂的風兒,朝山腳飛奔而去。
夏天活潑的身影,頻頻在路上出現(xiàn),時而坐在石頭上搖晃著雙腿,時而輕笑著回轉(zhuǎn)著身子,潔白無瑕的連衣裙像綻放開的水仙花。她背過雙手,露出兩顆小巧潔白的虎牙,自由奔放的笑著,看上去燦爛,耀眼。是的,我喜歡這樣的她,是了,我想成為這樣的她。
忽然,她鉆進了道路左側(cè)的密林里,我下意識的跟了上去,撥開層層雜草,荊棘,白色連衣裙隱隱約約在視野中閃現(xiàn)。我緊跟著她,細細的水流聲自前方傳來,隨著我的深入而浩大了聲勢,白色的身影停了,愈來愈近,我觸手可及。
啊!我驚叫著,我的腳下忽然一空,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前方傾斜。伴隨著“撲通!”的落水聲,巨大的水花濺躍而起,我的臉直挺挺地砸到了水面上,水壓瞬間充斥了我的鼻腔,我慌張的擺動我的四肢,身體卻不受控制的往水中沉去。
這時,一只柔軟的手托住了我的小腹,我在水中睜開眼。看見夏天鼓著腮幫子,眼睛彎成了月牙,雙腳像魚的尾巴,靈活的在水中擺動著。她一手扶住我的身子,一手自然地舒展著。在她的搭救之下,我浮出了水面,弓著腰,連連咳嗽,水從我的鼻腔與嘴巴噴出,耳里塞滿了嘩啦啦的水流聲。大約持續(xù)了十幾秒,我不再咳嗽,耳邊的水流聲卻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我看著仰在水面上的夏天,她像海星一樣自然張開四肢,在我的周圍愜意環(huán)繞,眼中的寶石閃爍著白色的水洋,從高而下,就像她所說的瀑……
瀑布?我的思考戛然而止,我下意識的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我從未見過這樣澄凈的水流,就從高高的山峰直直落下。白花花的,像她連衣裙的花邊,得體、莊重。又干凈、自然。溫柔而又仔細地洗刷著峭壁上光滑的石頭。
她沒有生命,因為她所做的事,是枯燥、無味,且漫長、反復的。沒有任何一個生命體能夠忍受這一點。就算是夏天,也一定是在無數(shù)個重復的日子里,過膩了與我待在一起的生活,才選擇離開我。
可另一方面上,她又擁有生命,她所做的事,在我看來,并非那么平淡,不如說,我與她共度的每一段時光,都是我希望能夠不斷重復,延伸的時光。倘若我可以擁有無限的時間,我愿意一直看著瀑布——就像我愿意一直看著她一樣。
“你不走嗎?”
夏天站在遠處的岸上,聲音在我耳旁響起,雖然被瀑布聲蓋住,但格外的具有穿透力與辨析度。
嗯。我應她了一聲,目光始終停留在瀑布上,緊接著說。我不走。
“你不能一直待在這,水很冷,你會受不了的。”她勸說道,眉毛蹙在一起,看起來充滿了擔憂。
我不感覺冷,我只感覺安心。
“那我要走了!”
你走吧。
“你又這樣,我們明明約好了!”
約好什么?
“一起去看極光!”
不大的聲音如同一記重槌,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的腦袋嗡嗡的響。我仿佛失聰了,瀑布的水依然在那不變而恒久的流著,卻又寂靜無聲,只看見它在那流動。一起去看極光,一起去看極光…夏天的話語像一團魔咒,在我耳中不斷重復著,它驅(qū)使著我的腳步。待我緩過神時,已經(jīng)看不見瀑布了。道路的前方,是無邊無際的雪原,刺骨的寒風,像在勸說我離去。而不認命的我點燃燭臺,在夜色中緩行。
風很冷,冷的我邁不開步子;夜很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漫天星光點點,像夏天的眼睛。她在路的前方,沖我招手。她的步伐是那么的輕,白色的連衣裙是那么的美,我和她的距離依然遙遠。我緊跟她的腳步,周而復始,記不清晝夜交替了幾次,直至我倒在雪中,她的身影,才隨著傾倒的燭臺一同熄滅。
也是這時,口袋中最后的一顆寶石滾落在了我龜裂的唇邊。我看著這顆寶石,金黃色,像初陽的顏色;暖暖的,散發(fā)光芒,像夏天一樣;我想象著它的滋味,酸酸的,微帶苦澀,像愛而不得的我一樣;我將她一口吞下,味道正如我的想象,是我最愛的滋味。
夏天再次出現(xiàn),她板著臉,低頭俯視著我,她就像名冷酷無情的獵人,對著被自己馴服的動物發(fā)號施令:“爬起來?!?p> 我沒有力氣了。我縮著身子,不敢看她。
“爬起來?!彼俅蜗铝畹馈?p> 我真的沒有力氣了。我再次重復道。
“你甘心這樣?”或許她蹲了下來,或許連衣裙蓋住了我一部分的身子。
我不甘心,可是,我動不了了。
“你怕死嗎?”
我怕。我猶豫了片刻,補充道。但我更怕你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
她說著,雙手環(huán)住了我的腰,將我從雪中搬起。她單薄的背弓著,扶住了我的大腿。站了起來,將我背在了她身后,固執(zhí)地向前走去:“但你會死。”
夏天。我叫了她一聲,將臉埋在了她的頭發(fā)里,感受著真實的觸感,感受到發(fā)跡的芬芳,感受到我聲音前所未有的顫動。我不怕死。
“那么,你怕魔鬼嗎?”
我不怕,因為世上沒有魔鬼。
“有的,世界上有魔鬼。”
棕色平底鞋陷進雪里,卻不著痕跡,她平靜的說:“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