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風轉(zhuǎn)過身看著平普先生，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了幾秒。
“這取決于你怎么想，我可以是你最好的朋友，也可以是——你。”
又是這句話！話音剛落，一陣狂風便向我們席卷而來，遠處的房屋、草地、麥田都被卷起，余風也消失不見了。平普先生腳下的這個小山坡正在不斷向上隆起，慢慢越過云層。我慌了神，可平普先生卻十分淡然，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們并沒有回到病房，相反，他正在注視著病房里的一切。他竟然能像我一樣審判自己的人生?。ㄒ苍S那不是他的人生。）他能看到我嗎？（我都不知道我是否有樣子。）他能聽到我嗎？（也許我在自言自語。）
“平普先生！喂！許平普！”
他沒有理會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張空蕩蕩的床和房間，直至一切消失不見。
他閉上了眼睛。
一片漆黑。
他這是要永遠地離開了嗎？平普先生怎么到現(xiàn)在還是這么不負責任，沒有擔當，還沒有弄清楚這一切就想不了了之。留我在這無盡地黑暗中算怎么回事！靈魂就沒有選擇宿主的機會，就活該承擔著他做的一切決定嗎？真是倒霉透了！
我被最后冒出來的這個想法嚇到了，有一瞬間感覺自己變成了平普先生的影子，也開始抱怨起那些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不該這么不信任平普先生，我相信我的出現(xiàn)也一定是因為他冥冥之中需要我。他沒有走，沒有丟下我，也沒有丟下他自己。
平普先生站在一條漂浮在河道正中間的小木船上，我從未見他站得如此挺拔。他身上穿著一件純白的長褂，這是我見過最美、最有力量的白，純潔而又堅定，凸顯于周遭的一切事物——不褪、不染、不怯。我不知道這是通往何處的河道，但此時的平普先生讓我心甘情愿地跟隨著他。
他用長漿劃著小船，左一下，右一下，很吃力，但是在緩慢前進。河的兩岸是光禿禿的平地，一根草都不愿與平普先生作伴。風也沒有來搗亂，既沒有阻撓，也沒有助力。當太陽略施小計，讓水面把它的光反射進平普先生的眼睛里時，他停了下來，揉了揉眼睛。再次睜眼時發(fā)現(xiàn)十幾米外出現(xiàn)了一座小橋，橋上站著幾個人，似乎在等著他。
他捏捏酸了的手臂，更加賣力地往小橋那里劃去。離橋還有三四米時他便停了下來，他認出了橋上的人：母親、婷玉、還有余風。他們正激動地朝平普先生揮手，他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他看了看兩岸，試圖尋找到可以?？可习兜牡胤饺ズ退麄儓F聚?？墒菬o論他怎么往岸邊劃，水就像被施了魔法，總是能把他送回河道中心。眼看船就要過橋了，他沖著他們喊：“媽！婷玉！余風！跳下來！我在船上接著你們！快呀，要來不及了！”
可橋上的三人無動于衷，只是沖著他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并擺擺手。平普先生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他以為他的任務是要接他們一起往前。
“平普，媽是來和你道別的?！?p> “平普！我們只能送你到這兒啦，你要加油哦！”
“兄弟！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嘍！”
平普先生的船從橋洞穿過，他回頭望著他們，直到他們與橋一起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一向脆弱的平普先生這次竟然沒有掉眼淚，他壓抑住剛才所經(jīng)歷的興奮、焦慮和難過，只是默不作聲地繼續(xù)劃著船，似乎明白并且接受了一個事實——這條路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才能走完。木已成舟，唯有砥礪前行。
沒有風雨交加，沒有日夜交替，沒有四季變換，只有眼前平靜的水面。我想這才是最大的考驗，哪怕是電閃雷鳴，嚴寒酷暑，也比這一成不變的平淡景色要更好受些。平普先生幾次想要扔掉船槳就這么漂浮在水上，可他知道這么做沒有任何用；無法倒退，而停止前進就意味著他將永遠停留在這里。
慢慢地，他被磨平了性子，兩岸出現(xiàn)的蘆葦也給了他一些希望。這是他要尋找真相必須經(jīng)歷的考驗，而考驗也一定有終點。
終于劃到了河道的盡頭，平普先生的面前是種滿了翠綠柳樹的陸地，就像是他之前幻想中樓前的那棵。水沒有再阻撓他，船很自然地?？吭诹税哆?。他跳上岸，趴下親吻了腳下的土地，感謝它帶來的踏實和親切。就這樣在柳樹下駐足了很久，他望著一排排熟悉的老朋友卻不敢往前走。林子很深，等待他的是未知。
可這樹林偏不給平普先生任何打退堂鼓的機會，從岸邊往里出現(xiàn)了一條還算寬闊的小路。他向前邁出了幾步，回頭發(fā)現(xiàn)柳樹已擋住了回到岸邊的路。我相信一切不會平白無故地發(fā)生，既然前方有路指引著他，就代表我們沒有迷失方向。
平普先生在河面上鍛煉出來的耐心和毅力這時派上了用場，他一刻不停地走著，直到面前出現(xiàn)了三條路。他左手邊的路種滿了碩果累累的蘋果樹，右手邊的路開滿了香氣撲鼻的桃花，且兩條路都格外寬敞平坦。如果沒有第三條路，我也許會認為這是對平普先生的獎勵，選其中的哪一條路都不會錯。正對著他的是一條令人望而生畏的道路——由無數(shù)的階梯構成，像陡峭的山一樣難以攀登。
我擔心極了，因為我知道真相一定不會在那兩條平坦的路的盡頭，而它們對身心俱疲的平普先生又恰恰有著極強的誘惑力。我希望他能明白，既然選擇接受挑戰(zhàn)，舒適和安逸便都是溫柔的陷阱。
他猶豫了很久，向前邁了一步。我抱有一絲希望，可他依然還有三個選擇。他望著紅彤彤的蘋果，咽了一口口水；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妖艷的桃花，深吸了一口氣。他再次向前邁了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他沒有再看兩旁的大道，我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他最后看了一眼腳下的土地，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那看不見盡頭的階梯。剛開始的階梯還很寬很長，可是越往上越窄，像金字塔一樣。平普先生頭上的汗流進了眼睛里，而手上的汗滴在了階梯上。他不敢回頭看，害怕恐懼會再次讓他萌生退縮的念頭。就這樣一直向上攀爬著，直到最后的一層階梯只能容下他的大半個身體。階梯的盡頭是一個高臺，四周被云海包圍著，看不到邊界。平普先生也來不及欣賞這仙境般的景色，癱倒在臺上一動不動。
這難道就是一切的盡頭，事情的真相嗎？
“誰在說話？”（平普先生忽然坐了起來，震驚地向四處張望。）
平普先生是在說我嗎？他不是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嗎？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難道我見了上帝？”
我倒希望我是上帝，這樣就不用跟著你受這么多罪了。
“你到底是誰？我怎么看不到你？”
重要的不是我是誰，而是你是誰。不過，咱們也確實沒什么你我之分。平普先生，既然你能聽到我，我就不浪費時間與你玩猜謎的游戲了。我，是你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