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鄉(xiāng)(基于原第一章暫定改)
杰克·胡佛利落地翻身下馬,在略作寒暄之后,當即請求老管家喬伊盡快通報男爵:自己已經(jīng)帶領商隊按時抵達。他眼望著這幫在數(shù)九寒天的風雪之中長途跋涉了數(shù)日的伙計在棚屋前圍著火爐歇一歇腳,準備喝上一碗主人家預先準備好的土豆?jié)鉁珪r,已顧不得什么繁文縟節(jié),揮舞著馬鞭在雪地中大踏步走來,厲聲叱罵著這群懶漢,催逼他們將馬車上的貨物卸下以便交割。間或有幾個漢子嘟嘟囔囔地發(fā)幾句牢騷,立馬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上一記鞭子——隨著數(shù)聲唿哨,這些壯漢總算不再瑟縮著身子,甚至是熱火朝天地搬運起各式各樣的貨物來。
如果任何人依據(jù)眼下的情形就將杰克·胡佛其人判為勢利、慳吝的東家的典范,那么這一論斷顯然是片面而荒謬的,甚至于那些剛受了鞭撻的幫工們也會為他打抱不平。姑且不論是否所有東家在對待傭工時都不可避免地采取某些暴力手段,起碼杰克·胡佛在尋常時節(jié)是相當平和的,同時也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粗野、笨重,在當?shù)厝酥幸差H受尊敬——胡佛的姓氏在魯內(nèi)斯王國南部的塞雷非尤城中可謂小有聲譽,雖然他們的祖輩出身微末,但自打杰克·胡佛祖父開始,便潛心經(jīng)營這門倒賣貨物的行商生意,倚仗處事勤勉、為人誠懇的品性與塞雷非尤城毗鄰外邦、交通便利的地利,至于杰克·胡佛手中,家族的生意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一些在南部省份的鄉(xiāng)紳貴族也愿照看他們的生意。杰克·胡佛本人更是手腕靈活,情愿出不薄的薪金聘請幫工,維持著當?shù)匾恢ё畲笠?guī)模的貨運商隊;又憑借機敏的頭腦以匪夷所思的低價收購原材料,在城中廣置地產(chǎn)、建造倉庫,以囤積各式貨品,不僅保障了平民百姓日常所需的布帛糧米四時不乏,也頗能滿足縉紳貴人對外國珍玩的嗜好。而他的貨品不僅能夠按時送達,同時物美價廉,也終于使胡佛的招牌在同行中脫穎而出。
然而今年的冬天卻令杰克·胡佛憂心忡忡——自塞雷非尤城至格蘭特城的商路他往來過不下千次,可今年這樣嚴寒的冬天,卻是他首次遇見。自十一月開始,風雪便席卷了南部省份以外的魯內(nèi)斯全境,暴雪甚至在某些地區(qū)持續(xù)了數(shù)周,從而造成了近乎毀滅性的災害——積雪造成的交通癱瘓導致國內(nèi)許多貿(mào)易中斷,一些商隊不得已被困途中而損失了大批貨物,山賊和盜匪在邊界地區(qū)趁機搶掠百姓財物……盡管杰克·胡佛所在的南部省份尚未波及,但日漸趨近愁云慘霧顯然預示著暴風雪將不日而至,而緊迫的腳程讓他在途中不敢有片刻耽擱,這也無怪乎他會如此急迫的交割訂單了。
杰克·胡佛正在心里盤算著的,倒是和不久前雪鄉(xiāng)主人卡爾·萊昂男爵向他提出的一項請托有關。雖然打他的父親開始就已經(jīng)接受當時的萊昂男爵的特別訂單,可他們對男爵和其背后的家族的歷史所知甚鮮。事實上,盡管杰克·胡佛每隔三個月就會接到卡爾·萊昂男爵的訂單,盡管訂單上臚列的貨物名目繁復地令人咋舌,但幾乎每次都是由老管家喬伊負責核算貨物、清付貨款,他見到男爵本人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而萊昂家族的處事風格本就與多數(shù)貴族相悖:雖然整座哈立德山谷都是萊昂家族的私產(chǎn),可他們家族的歷任族長都對經(jīng)營田宅的事務不甚熱衷,僅在山谷南隅開辟了數(shù)畝薄田;在南部省份甚至于塞雷非尤城,萊昂家族也算不得人丁興旺,更不與當?shù)氐馁F族們互相通婚、往來交際;家族中上上下下的仆役世代相承,未曾有所增減——這種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不僅讓其他貴族將萊昂視作異類,更引起了紛紜雜沓的流言傳說:或者認為萊昂家族曾是魯內(nèi)斯王室的姻親,不知因何觸怒了王族,乃至被貶于此;或者以為他們是外國的貴族,為了逃避舊日的仇敵才隱居他鄉(xiāng)……雖然眾說紛紜,可這些無稽之談似乎都篤定萊昂家族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魯內(nèi)斯王國建立之初——可一旦有人向這些凡夫傖客提出質(zhì)疑,要他們拿出任何可能的證據(jù),他們便只能眨巴眨巴眼睛并置若罔聞了。
杰克·胡佛明白魯內(nèi)斯人對于魔法的態(tài)度,因此他對這些有關于萊昂家族的閑言碎語從來嗤之以鼻。不過,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起過疑心——畢竟如此規(guī)律且頻繁地購入大量對于一般貴族而言并不稀罕的家火什物的行為本就值得玩味——雖然只是數(shù)面之緣,基于某種天生的商人稟賦,他便自信于男爵老爺?shù)钠沸浴6P躇不定的原因恰在于此:雖然老爺通情達理,但打破事先的約定,有違于他商人的信譽與名聲;另一方面,數(shù)十年來他受到老爺各方面的恩惠,使他不愿拂了老爺?shù)那槊?。這本不是難事,可他不得不做最糟糕的打算。
“胡佛先生,”管家喬伊打斷了他的思緒,“老爺有請?!?p> “啊,好?!苯芸恕ず痣S口應道,大步跟在管家的身后,工人們正將貨物依次搬入男爵府中,庭院中鬧哄哄的。
“請。”管家將杰克·胡佛引至門廳便欠身退去——他還要回頭料理工作。
杰克·胡佛先是拽了拽自己的短皮襖,又低頭掃了眼長靴,在臺階前重重地跺了兩腳,徑直走進前廳。算起來,這是他第六次進入男爵府內(nèi),前廳中的陳設一如既往,在環(huán)形樓梯的中央是一張?zhí)一ㄐ哪景笌?,案幾的正上方懸掛著萊昂家族的銀白六芒星家徽,一條赭色的絳帶分別將案幾兩側(cè)垂掛的朱紅簾幔束起,穿過帷幔之后的側(cè)門便是正廳。正廳中懸掛著的水晶枝形吊燈在卡爾奇諾式軟地毯投下狹長的陰影,和華麗繁復的紋理交錯成趣;正廳西側(cè)的壁爐正熊熊燃燒,在暖和的爐火旁陳列著軟榻、靠椅與矮幾,在不遠處的角落擺放著一架鋼琴;正對著壁爐的陳列架上擺放著歷任男爵從瑪基·維爾大陸各國收集而來的奇珍異玩,而自詡見多識廣的杰克·胡佛對這些千奇百怪的儀器或擺件的用途也不甚了然;在正廳的中央,是這座宅第的創(chuàng)造者、第一任男爵哈立德·萊昂的肖像,卡爾·萊昂男爵端坐在肖像一側(cè)。
“下午好,胡佛先生?!笨柲芯舻穆暰€沙啞低沉。他身形消瘦,眼窩深陷,用左手撐扶著矮桌向客人致意。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杰克·胡佛恭謹?shù)鼗囟Y道,順著眼角余光瞟了眼侍立在卡爾男爵身后的青年,雖然在明暗之間看不真切,但模糊的光線微微照亮青年的側(cè)臉,巧妙地潤飾了他那稍顯生硬的頜骨輪廓,同時將他那過于鋒銳的眼神恰到好處地鈍化,使一雙湖藍色的眸子顯得愈發(fā)深邃柔和,而這標志性的銀發(fā)藍瞳已經(jīng)告知了杰克·胡佛答案:這位青年定是約瑟夫·萊昂少爺。
“我本不應該耽誤你的時間,但這樣的天氣,一定給你帶來了難處?!笨柲芯糨p微地咳嗽著,將身子斜倚在椅背上說,“在你到來前,我已經(jīng)和我的孩子就此事進行了討論,我沒能改變他的主意。強人所難并不是我們的愿望,因此有必要再次征詢你的意見,請你不必顧忌;由你本人來說明其中的難處,或許能夠打動我這執(zhí)拗的孩子的想法?!?p> “是,老爺?!苯芸恕ず鹬苯亓水?shù)卣f,“想必您也知道,暴風雪隨時都可能降下,萬一運氣不好,我的商隊都要在半道兒上撂挑子;如果早些時候,或者等到來年開春天氣好轉(zhuǎn),我絕不會有二話。當然,也要看少爺愿不愿意再耐心等上一段時間?!?p> 卡爾男爵不動聲色,轉(zhuǎn)過頭問:“說說你的想法吧?!?p> “是,父親?!奔s瑟夫·萊昂走近前道,“胡佛先生,您說得沒錯,考慮到天氣的影響,如果堅持煩請你在途中攜我同行,顯然不近情理,但我的決心不會動搖。父親,你應該能夠理解,這是我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的選擇?!?p> 趁著這個當口兒,杰克·胡佛又將青年細細打量了一番:他的五官肖似畫像中的初代族長哈立德·萊昂,嘴唇顯得更薄,因此在微微抿起之時,為這張俊美的面孔添了一分居高臨下的傲慢之色。
“好吧,”卡爾男爵無奈地笑笑,“既然如此,我還是另想法子吧;胡佛先生,你不必再等候了?!?p> 杰克·胡佛伸出舌頭舐了舐干澀的下唇,像是在瞬間打定了主意:“老爺,如果說少爺決心已定,我想還是照著原定的計劃行事,允許少爺和我同行?!?p> 這種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并未令約瑟夫·萊昂欣然變色,卡爾男爵則微微皺眉,反問道:“胡佛先生,你確定這不會對你造成任何潛在的麻煩嗎?”
“不,老爺,”杰克·胡佛斬釘截鐵地說,“現(xiàn)在暴雪還沒有降下,道路還沒有斷絕,只要抓緊時間在暴雪之前趕到格蘭特城,那就沒什么問題;要是路上遇到了風雪,無論少爺是否隨我同行,都是沒法避免的。只是有一條,必須得到了老爺和少爺?shù)耐獠懦?。?p> “請講?!?p> “總之,”杰克·胡佛望向約瑟夫,“在到達格蘭特城之前,一切以趕路要緊,因此少爺必須輕裝簡從,路上也要處處聽從安排,這么著我才能保證無論如何都將少爺您平安送到?!?p> 卡爾男爵擺了擺手,自知阻撓已無濟于事:“他是隨行,理當聽從您的安排。時間緊迫,行李之類,我會安排仆人盡快送去;至于交割貨物的事宜,請你自行同我的管家接洽?!?p> “是,老爺?!苯芸恕ず饹]有二話,轉(zhuǎn)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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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夫在庭院當中駐步,身后跟著名個頭兒才到他胸口的仆童。小童見主人停下腳步,當即拋下韁繩,在寒風中不住地搓起手來。夜里的積雪已經(jīng)被踩成一片泥濘,他左右張望了一眼,步履輕捷地跨過泥坑。落在后面的小仆立馬手忙腳亂地拖拽著那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磕磕絆絆地躲避著罵罵咧咧的幫工們,蹚過泥水跟上主人。杰克·胡佛正雙手叉腰,厲聲呵斥著其中一位笨手笨腳、差點兒沒把貨物打翻的工人,沒注意約瑟夫已經(jīng)到了跟前。
“您好,胡佛先生?!奔s瑟夫出聲提醒道,“您看看我的行李應該擱在哪兒?”
“啊,約瑟夫少爺,”杰克·胡佛好像吃了一驚,他原以為且得等上好一會兒呢,“行李,啊,”他瞅了瞅馬背上的木箱說,“只有這些嗎?”
“是的,總共三件。”約瑟夫拎起手提箱說,“主要是些衣物、書籍和旅行用具?!?p> “這樣就方便很多了,出門在外首要考慮的是實用性?!苯芸恕ず鹫f,“我這就派人搬過去?!?p> “不,不用再麻煩您了,讓我的仆人送過去吧?!?p> 杰克·胡佛瞥了眼那位正在吸溜著鼻涕的小子,倒也沒有客套:“好吧,出了院門,左數(shù)第三列第二排的馬車?!毙赐嶂^,懷疑地打量了一眼這位貴族少爺,雖說他在束腰長袍外頭罩了件斗篷,仍舊有些衣衫單薄。他猶豫了片刻說:“約瑟夫少爺,你應該知道,咱們有很長一段路要趕,雖說你愿意騎馬,但這天氣說變就變。老實說吧,我雖然只和老爺保證了將你送到格蘭特城,但要是您在路上要是鬧了病,我總是過意不去,也不好向老爺交待。既然我答應老爺接下了這份差事,也不可能虧待了您,吃喝說不上好,但我總會拿咱們手上最好的招待;所以呢,還是由我安排,騰出一輛馬車,也方便你休息?!?p> “這未免太麻煩您了?!奔s瑟夫局促地說。
“這就不用約瑟夫少爺你費心了,”杰克·胡佛爽快地說道,“請跟我來。”他走在前頭,一邊自顧自地把話題扯開,“其實啊,我一直想不通,要是少爺你想要出去,又何必要屈尊請我?guī)兔δ??不是我不樂意接這份差事,而是你瞧吧,以老爺?shù)哪芰?,哪輪得上我效勞呢??p> “您誤會了,胡佛先生,”約瑟夫答道,“我并不是外出游玩,而是以增長見聞為目標進行游學,如果大張旗鼓,帶著一群從人,就違背了我的初衷了?!?p> “原來如此。不過,我恐怕你不會喜歡我們這幫粗人的,要是在路上有誰言語冒犯了你,我肯定饒不了他,約瑟夫少爺?!?p> “沒有這樣的必要,胡佛先生,你們并非我的仆人?!奔s瑟夫坦言道,“在家門以外,貴族的頭銜毫無意義,自矜身份只會造成隔閡與誤解,我無意于炫耀我的姓氏,所以您不必稱呼我為‘少爺’。我相信這段旅程中會令我受益良多,我也感謝您對我的照顧。”
“哈哈哈,”杰克·胡佛放聲大笑,扭過頭說道,“約瑟夫少爺,你的想法不錯,但你不明白,老爺就是老爺,下人也該遵守下人的本分,像你肯稱我為‘先生’,已經(jīng)是我莫大的福分了。不過,這些都不要緊?!彼凰Ω觳玻D(zhuǎn)眼瞧見那可憐的小仆人正費勁地扒拉著馬背上的行李。
于是杰克·胡佛一聲高呼:“科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