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知我者，我兒也
此時，桌對面的魏忠賢，心情之激動比之雨化田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未曾想過，天下間懂他之人，竟是自己的親兒子。
魏興說的不錯，他魏忠賢可以對天發(fā)誓，從未對陛下、對大明有過任何不忠之心。
自他掌權(quán)以來，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少年天子的地位穩(wěn)固，為了大明江山的千秋永續(xù)。
因為他心里明白，只有皇權(quán)穩(wěn)固，大明國運興隆，他才有可能功成身退。
這些年來他心狠手辣，打擊那些自命清高，結(jié)黨營私不將皇帝放在眼中的東林清流。
那也是為了維護皇帝權(quán)威。
只可惜世人皆不理解他，說他倒行逆施、禍國殃民。
他本不屑于辯解，但被無端污蔑，心中難免郁悶。
可今日聽兒子一言，心中豁然開朗，恨不得仰天長嘯。
俄頃，魏忠賢整理心情，嘴角掛著笑繼續(xù)問道。
“那這貪污呢，世人都說魏公公貪污受賄，這點總不是謠傳吧?！?p> 魏興搖搖頭道：“這點你就有所不知了。”
“魏公公貪污受賄不假，但這大明官場又有誰人不曾收受賄賂？”
“這一切都是不得已，皆因我大明官員俸祿太低。”
“就說堂堂七品知縣，一個月的俸祿還沒我這小店收入高。”
“這么點俸祿，他們還要供養(yǎng)父母，撫育妻兒，所剩已然不多?！?p> “然而，府衙中的師爺、雜役等一班人馬，皆需知縣出錢雇傭。”
“試問，這知縣若是僅靠俸祿如何維持縣衙運作？如何生存下去？”
“更別提每年孝敬京官的‘冰敬’、‘炭敬’，這一筆筆可都是開銷?！?p> “若只靠俸祿維持，恐怕早就難以為繼了?！?p> “因此我大明官員貪污受賄，更多情況下是不得已而為之?！?p> 制度缺陷，導致了這一切....魏興在心里默默補充。
魏忠賢頷首認同。
魏興的分析切中要害，一語道破大明官場積弊之因。
沒想到兒子未曾步入仕途，卻已對這官場之事洞若觀火。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生而知之者？
只聽魏興繼續(xù)說道：“再說這魏忠賢貪污受賄，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p> “所謂出淤泥而不染，從來都是理想主義?！?p> “只有化身淤泥，才能從淤泥中脫穎而出?！?p> “魏公公走到如今，想必早已不再貪戀錢財?！?p> “那些對他的指責，只不過是抓住他過去犯下的錯誤不斷放大而已?！?p> 雨化田兩眼放光，這少年的觀點竟與他不謀而合！
他不由得身子微傾，聽的更加專注。
“至于說魏公公手下之人聚斂錢財，此乃事實，不可否認?！?p> “但若說這一切都是魏公公的縱容，則未免過于吹毛求疵?！?p> “豈不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p> “古來帝王冠冕之上，垂掛著一串串玉珠，乃是為了告誡自己，不可過于明察。”
“用棉絮塞耳，則是警惕自己，不可聽的太精細。”
“此乃御下之術(shù)，不通此術(shù)者無以成大事。”
“因此，對于手下的小貪小污，魏公公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若是魚肉百姓、敲詐勒索觸碰了底線，魏公公動起手來也是毫不猶豫。”
“眼前的黑鯊幫和錦衣衛(wèi)鎮(zhèn)撫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魏興一通長篇大論，有理有據(jù)，每一句話都說到魏忠賢的心坎里去了。
聽的魏忠賢頻頻點頭，到最后甚至拍案而起，贊道。
“妙！實在是妙！”
他本以為魏興只是因為得了錦衣衛(wèi)的賠償，才對自己有好印象。
但是聽了魏興這番話，他知道，兒子是真的懂自己。
眼眶泛紅，魏忠賢幾乎淚目。
這天下間，少有懂他之人。
他所做的一切，總是被人誤解。
他對抗東林黨人，防止他們一家獨大，架空皇權(quán)。
卻被人看成是打擊異己，陷害忠良。
他獨掌東、西廠及錦衣衛(wèi)，為的是提防鐵膽神侯的勃勃野心，保護少年天子的安全。
這卻被人污蔑成居心叵測、心懷不軌。
他想盡辦法增加稅收，豐盈大明國庫，調(diào)撥軍餉，支持遼東戰(zhàn)局。
卻被認為中飽私囊、貪污受賄。
這一切，他苦心孤詣為大明江山、為天下百姓付出的這一切，從未得到別人的理解。
原本，他不在乎，他無所謂。
為了信任自己的少年天子，為了黎民蒼生的安居樂業(yè)。
他愿意做一名不被理解的孤高戰(zhàn)士。
可是，在孤獨的道路上，他也曾渴望有人能懂他，能理解他，哪怕一點點也好。
直到這一刻，他才釋然了。
高山流水，終遇知音。
而這知音，正是他魏忠賢的親兒子！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幾欲奪眶而出。
魏忠賢強忍內(nèi)心的激動，好不容易平復心情，略為尷尬的笑道。
“辣，有點辣?！?p> 魏興并未多想，點頭表示理解，畢竟老哥第一次來店里吃火鍋就差點被辣哭了。
他轉(zhuǎn)頭招呼店小二。
“去打一壺冰鎮(zhèn)酸梅湯上來。”
魏忠賢見成功掩飾了自己的失態(tài)，整了整衣襟，忍不住又問道。
“這魏公公有你說的那么玄乎嗎？我聽說漢唐之時，那些掌權(quán)的太監(jiān)就壞事做盡、禍國殃民，漢唐之所以亡國，與他們不無關(guān)系?！?p> 這話他只是隨意說說，本不指望魏興回答。
哪知魏興聽后，“呵呵”一聲道。
“老哥，作為商人你固然成功，可這廟堂之事你卻未必能理解。”
“將魏公公與這些奸佞混為一談，不妥，不妥?！?p> 聽到這話，魏忠賢臉上露出訝異之色。
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人能理解他，他已經(jīng)知足了。
可聽兒子話里的意思，他似乎知道更多內(nèi)情。
念及此處，魏忠賢忍不住道：“不知小哥有何高見?！?p> 魏興道：“高見談不上，但我認為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一概而論?！?p> “漢唐宦官確實禍國殃民、貽害無窮，但魏公公和他們不同?！?p> “坊間對于魏公公的指責大多是不實之詞，其中一條尤為荒謬?！?p> “哦？”魏忠賢來了興趣，“愿聞其詳。”
一旁的雨化田也投來好奇的目光。
魏興滿意的點點頭，開口道：“要說這荒謬的傳聞，就不得不提先帝時期的三大案之一——紅丸案?！?p> “當時先帝登基才一個月，本是龍精虎猛的年紀，卻因服用李可灼進獻的紅丸突然駕崩?！?p> “此事立刻成了東林黨人攻擊宦官的借口，他們口誅筆伐、大肆渲染，污蔑太監(jiān)們害死了先帝?！?p> “而那進獻紅丸的李可灼不但未受懲罰，反而得到當時首輔方從哲的賞賜，后來更是輕易將此事搪塞過去?！?p> “而此案的結(jié)果便是，東林黨因此得勢，把持朝政，權(quán)傾朝野。”
“其中蹊蹺不言自明?！?p> “其實在我看來，這樁大案的幕后黑手并不是太監(jiān)，反而是那些賊喊捉賊的東林黨人！”
震撼！
這層層推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推理讓魏忠賢感到無比震撼。
要知道，紅丸案乃是宮廷秘聞，市井間知曉真相之人很少。
而兒子能從一些細枝末節(jié)中推測出此等結(jié)論，著實令人震撼，
關(guān)于此事，魏忠賢曾和少年天子有過多次討論。
結(jié)合自己掌握的各種線索，經(jīng)過多次分析，他們一致認為太監(jiān)們害死先帝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因為太監(jiān)們的身地位、權(quán)力全都來自于皇上的恩賜，皇上一旦駕崩，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他們沒有理由害死自己的主子。
而真兇應(yīng)該是另有其人。
只是，他們掌握的線索還是太少了，雖然有懷疑的對象。
可是并沒有直接證據(jù)，也分析不出對方的動機。
正因為如此，少年天子整日膽顫心驚，不得用木匠活來偽裝自己。
也只有在深宮之中，在魏忠賢的層層保護之下，他才能稍感安全。
紅丸真兇一日不被揪出，少年天子就一日不得安寧。
此事至關(guān)重要。
從兒子的話里，魏忠賢忽有所感，仿佛抓到了什么，可又不太確定。
“小哥，你分析的很有道理，可是你說東林黨是謀害先帝的真兇，我卻有一點不明?！?p> “但說無妨?！蔽号d淡淡道。
“小哥你可知當年的國本之爭？”魏忠賢說出心中疑惑。
“當年萬歷皇帝想要廢黜先帝改立福王為太子，對此，無數(shù)朝廷官員上書勸諫，寧死不從?！?p> “無數(shù)官員因此事遭到罷官奪職，這其中東林受創(chuàng)尤甚，許多實權(quán)人物被剝奪職位，這才成功保住了先帝的太子之位?！?p> “如果是東林黨人不滿先帝，為何當初要費如此大力保護先帝？”
這一點，正是魏忠賢和少年天子疑惑的地方。
而聽聞此言，魏興冷笑一聲道：“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看走眼了。”
“相比于果敢堅毅又深得皇帝寵愛的福王，先帝顯得更加柔弱，更加易于掌控。”
“他們想要大權(quán)獨攬，就必定會選擇柔弱的君主而不是強勢的帝王?！?p> “正因此，他們才會不惜代價保護先帝的太子之位?！?p> “只是，他們?nèi)f萬沒想到....”
魏興說到此處。
忽的，“砰”的一聲，魏忠賢一拳砸在桌上，搶著道。
“他們?nèi)f萬沒想到先帝只是外表柔弱，實際上確是雄才大略、手段強硬之主。”
“登基僅僅一個月，就連下幾道政令，先是取消了礦稅?！?p> “接著又對江南地主出手，加征稅收，繼而又提拔東林之外的官員，委以要職?！?p> “僅僅一個月之內(nèi)，先帝的種種措施，已經(jīng)嚴重觸犯了東林黨人的利益?！?p> “他們不能容忍先帝繼續(xù)肆意打壓，因此鋌而走險，犯下了這樁大逆不道的惡行?！?p> 魏興的點撥，讓魏忠賢頓覺醍醐灌，一下解開了長期困擾內(nèi)心的疑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