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4：Forgive me for letting you dow
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卡美洛此次美國巡演的最后一站。
并非第一次來到美國，也并非第一次來到這里，可每當林天瑤看到這座巨大的場館時，心里都覺得不舒服。
那是一股莫名的壓抑感，它卡在胸口，讓自己上不來氣。
如果天氣不錯的話，陽光打在場館的墻上，從遠處看會覺得這棟建筑散發(fā)著金燦燦的光芒。
這多少能讓人舒心一些。
可今天不一樣，天一直陰沉沉的，烏云聚集在場館上方，使場館的墻壁看起來頗為暗淡，與棺材板的顏色無異。
也許這座建筑本就是一個巨大的棺材，遲早會把自己拖進去……
微微垂下了頭，墨鏡滑落在鼻梁上，林天瑤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鏡架。她張開嘴，喉間溢出一絲顫抖的氣音，卻在下一秒死死咬住下唇。
那口原本想嘆出來的氣被她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開演時刻將至，此處只應有雷鳴般的喝彩，唉聲嘆氣是不被允許的。
更何況如果這嘆氣聲源于身為隊長的自己，那簡直是太諷刺了……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林天瑤把視線轉(zhuǎn)移到車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身上。
離演出還有一段時間，但麥迪遜廣場花園外已經(jīng)擠滿了人。
“哇！您快看啊天瑤姐！總感覺這次的觀眾里，外國人比每次都多誒！”
“哈哈哈！雨童此言差矣，在這繁華的紐約市，咱們才是外國人??！”
“唉呀我知道！廿華哥不要在一邊掃興啦！我是指……”
“明白明白，我懂你的意思。”
“嗯，是啊…確實像雨童說的那樣，來看咱們演出的美國人變多了……”
林天瑤附和著雨童的話語，她不想讓那孩子覺得有被自己冷落。
而且，張雨童說的確實也是不容忽視的事實。
最一開始，卡美洛在歐美的巡演主要還是針對當?shù)氐娜A人群體，可后來，在程林的安排下，卡美洛在國外越來越活躍。
頻繁參加各式各樣的音樂節(jié)與演出，讓樂隊這幾年來在歐美本地人當中也積攢了不小的人氣，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現(xiàn)在，來看卡美洛演出的本地人已經(jīng)比當?shù)氐娜A人要多了，其火熱程度也達到了一票難求的地步。
而這也正是讓林天瑤感到壓抑的地方……
除此之外，還有卡美洛樂隊成員之間那并不算太融洽的關系也讓林天瑤放不下心來。
“喂！賤人！”
張雨童歪著頭盯著角落里的Vampire。
“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Vampire的睫毛顫了顫，蒼白的手指蜷進掌心：
“……有更多的外國人喜歡上了咱們的音樂，不是挺好的嗎……”
“切！跟沒說一樣！賤人！幫我拿瓶水過來！”
“……”
沒有反抗，沒有厭惡，臉上的神情也無比平靜，就好像自己真的就叫“賤人”一樣，就好像這稱呼并沒有什么不妥似的。
默默的從身后拿起一瓶礦泉水，Vampire伸出手準備將其遞給張雨童，可卻被她旁邊的男人攔了下來。
“雨童，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這家伙也早就知道自己錯了，我們?yōu)楹尾唤o她一個機會呢？人總是會犯錯的，對吧？而且，你老是用這么臟的詞稱呼Vampire，本身也很不禮貌吧？”
說話的這名男子是接替韓霖的吉他手，名字叫魏海偉。
如果要描述他的話，這個男人可謂是與韓霖截然相反的存在。
比廿華還要高一截，但不像廿華一樣是個瘦竹竿。魏海偉的體格十分健壯，整體風格也充斥著男人的粗獷，頭頂禿禿的，臉上蓄著濃密的胡須，穿著也十分野性，上半身只穿著一件牛仔馬甲，肌肉發(fā)達的手臂就這樣直接露在外面，給人以極強的壓迫感，下半身則是粗糙的牛仔褲外加土黃色厚底大皮鞋，性格上也是直來直往，從不拐彎抹角。
至于吉他水平，更是毋需多言。
能身在卡美洛，被林天瑤相中，就足以說明一切。
現(xiàn)在，男人不滿于自家鼓手的行為，指責著身為元老的張雨童。
“嘁！知道了啦！那…Vampire主唱大人，能麻煩您屈尊給小人我拿一瓶礦泉水嗎？”
盡管還是在陰陽怪氣，但魏海偉也不好再說什么。
男人松開了Vampire的手臂，Vampire也順勢將礦泉水遞給了張雨童，倒是一旁的廿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同為元老的廿華知道，張雨童這樣做不是在害怕魏海偉，而是為了不讓林天瑤為難。
自打十年前Vampire和韓霖鬧出那段子事之后，原本對Vampire態(tài)度就不算太好的張雨童更是看Vampire橫豎不順眼，并多次攛掇林天瑤把Vampire踢出去。
當然，林天瑤并沒有那么做。
至于廿華，他起初倒是無所謂，可后來，這個男人心中也曾暗自慶幸韓霖離開了卡美洛。
如果韓霖還在的話，張雨童對他的態(tài)度也許會更惡劣……
以十年前的那套班底，卡美洛沒準早就分崩離析了。
廿華也將卡美洛的過往講給了新來的魏海偉，而魏海偉也是個識趣的男人。
他對張雨童基本也是點到為止，而張雨童倒也不對總是指摘她的魏海偉感到反感。
張雨童覺得，這樣反倒能讓那個“賤人”永遠記住自己犯下的過錯。
“都別鬧了，我們到地方了。廿華，你帶著大家去休息室做準備，調(diào)試設備的事情也麻煩你了，和往常一樣，到時候我會過去找你們，如果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就別打擾我?！?p> “明白了隊長。走吧伙計們，該干活了！”
“……”
在接收到隊長的命令之后，廿華招呼著剩下的隊友。Vampire和魏海偉迅速走下了車子，最后只留下張雨童在車上磨磨蹭蹭。
她故意放慢了速度，時不時偷瞄著坐在駕駛位上的林天瑤。
“怎么？有什么事嗎？”
透過后視鏡，林天瑤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張雨童。
“沒…沒有……那…天瑤姐，我先走了啊……”
“嗯，晚上給我好好表現(xiàn)。”
“嗯……”
在張雨童走下去的那一刻，林天瑤便駕駛著車子揚長而去。
看著漸漸遠去的車子，張雨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林天瑤背著大家去做什么。
可如果問起她林天瑤具體去做什么，張雨童又說不上來……
她只是“知道”，林天瑤在以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屬于她自己的問題。
可是……
“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多少…也可以依靠我一下嘛…就像上次那樣……”
否則的話，這跟以前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啊……
…
把車子停到麥迪遜廣場花園的地下停車場的角落中，林天瑤開始在車子里吞云吐霧。
她不敢當著其他成員的面抽煙，她害怕他們多想，尤其是張雨童和廿華。
橙子口味的棒棒糖已經(jīng)無法麻痹女人的神經(jīng)了，林天瑤必須靠更刺激的東西讓自己振作起來。
比如說香煙，比如說……
指尖觸到皮質(zhì)座椅上的小圓罐，涼意順著指骨爬上了林天瑤的脊椎。罐身上凸起的字母“H”在昏暗光線中泛著冷光，像一雙窺視的眼睛。
還是等等再說吧……
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巧的煙灰缸，把之前的香煙熄滅，然后林天瑤又點燃了一根新的，用顫抖的手把它塞到嘴里。
再堅持一晚，再堅持這么一會兒，明天就能回國了……
最近這幾年，林天瑤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去國外開巡演。
可如果接不到國外巡演的差事，自己又會變得焦躁不安。
所以，每當程林告訴林天瑤海外巡演的安排時，磨人的痛苦與踏實的安心感會同時從她的心底中涌現(xiàn)出來。
自己的樂隊需要認可，需要全世界的認可，因為卡美洛是立于頂點之上的存在。
可然后呢？在自己將卡美洛推上頂點之后，也就是現(xiàn)在，自己又該怎樣呢？
林天瑤做夢也想不到，十年前在樂隊之星的舞臺上，那個評委的問題竟成為了真正的回旋鏢。
“本來不想說的，但我還是有些忍不住！卡美洛，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組建樂隊的初衷是什么？”
“我們要向全世界展示卡美洛的音樂！告訴眾人我們的音樂是最棒的！這就是卡美洛存在的意義！”
“那如果你們的目的達成了呢？林天瑤小姐？接下來你該如何去做？”
“我……”
當時的自己語塞了，而自己則認為是對方的這個問題太過突兀。
可林天瑤發(fā)現(xiàn)，在自己考慮了數(shù)年之后，依舊沒有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卡美洛的外表越來越光鮮，可作為城中統(tǒng)治著一切的王，林天瑤知道，自己的身心早已被令人作嘔的黏稠毒物所腐蝕。
這些腐化物，早晚有一天會從自己這個容器中迸發(fā)出來，將整個卡美洛吞噬殆盡……
自己現(xiàn)在所做的，只不過是在拖延末日的來臨罷了……
對，必須要拖延，盡可能的拖延下去。
拖延到自己帶著這些腐蝕進棺材為止。
可是，這是何等困難的一件事！
“啊啊啊?。。。XXK！FXXK！FXXK?。?！FXXK……”
濕熱的液體從林天瑤的眼角滲出，順著鼻翼滴落在她裸露的大腿之上。
自己實在不想來國外演出，尤其是歐美和日本。
林天瑤知道自己的這種僥幸心理很容易造成大問題，但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她始終覺得，在滿足觀眾這件事上，于國內(nèi)做起來要比在海外簡單的多。
國內(nèi)的觀眾更容易滿足，而歐美與日本的觀眾總是更挑剔。
這也是林天瑤討厭去國外開巡演的最主要原因。
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在逃避。
可無論是那種，林天瑤都無法選擇后退。
討厭也要迎難而上，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逃避。
畢竟，那些家伙將他們的人生都許諾給了自己，都許諾給了當時那個一窮二白的自己……
放棄大學死心塌地跟著自己搞樂隊的小女孩；以性命相陪的愚蠢男人；一時上頭但卻賭上自己職業(yè)生涯的笨女人……
哪怕是最后入隊的魏海偉，也是在卡美洛最困難的時候加入的。
沒錯！是這樣！所以自己，必須拿出全力！
必須實現(xiàn)自己曾許給他們的諾言！
可是，可是啊……
濕熱的液體更加瘋狂的從林天瑤的眼眶中翻涌而出，同時伴隨著細碎的抽泣聲。
斷續(xù)的吸氣聲卡在林天瑤的喉嚨中，化作不成調(diào)的顫音，仿佛屋檐下將墜未墜的冰棱，在死寂中拉出幾道的裂痕。
在深夜，在那寬敞柔軟到像海面一樣的大床上，林天瑤曾多次幻想著自己的死亡，幻想著自己于明天的太陽升起之時將不會再睜開雙眼。
于看似美好的年華中逝去，也許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得到解脫。
如果是死亡予以自己自由，那別人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吧……
畢竟自己生前真的盡力了。
可這也僅僅是林天瑤的幻想而已。
女人渴望著死亡，但也對其懷有極其深刻的畏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坐在車子里，想到去美國前在沐晴辦公室里滿口大道理的自己，林天瑤突然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林天瑤被煙嗆到了，猛烈地咳嗽了幾聲，這讓她嗓子很難受不說，就連頭都跟著痛了起來。
女人閉上眼睛，用手指擠壓著太陽穴，妄圖緩解頭部所產(chǎn)生的不適。
可這根本不起作用……
就算閉上眼睛，林天瑤于黑暗中，也能看到無數(shù)密密麻麻像蟲子一樣的東西在自己眼前爬來爬去。
那是扭曲的文字與符號，有中文，有英文，有日文，還有各種各樣的音符。
在黑暗中，它們扭成一團，像是夢魘中才會出現(xiàn)的上古魔物一樣，不斷的在林天瑤眼前閃現(xiàn)。
過去的、現(xiàn)在的、以及未來將要譜寫的曲子，它們變成了怪物，不斷啃食著林天瑤的腦髓與心臟。
“夠了！夠了！GO AWAY！都給我死遠點！都TM給我滾開！”
渾身不停的顫抖，汗水不斷的向外翻涌，冷汗浸透的襯衫緊貼著后背，空調(diào)冷風掃過時激起一片戰(zhàn)栗。林天瑤的淚水混著睫毛膏在臉頰上暈開，像一道漆黑的河，淌過她龜裂的唇紋。
用盡最后的力氣，林天瑤熄滅了手中的煙，一把將身旁的小圓罐打開，肆意將里面的白色物體倒進自己的嘴里，然后猛地喝了一口水。
“呼…嗚…嗯……”
像是之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女人恢復了平靜。
將裝滿煙頭的煙灰缸與沒抽完的煙一并丟到塑料袋里，把小圓罐放到自己上衣內(nèi)部的口袋之中，林天瑤走下車子，瘋狂的往里面噴灑著空氣清新劑，然后從包里拿出口香糖，大口大口的嚼了起來。
薄荷味在車廂里炸開，林天瑤機械地按壓著噴頭，直到指尖被罐體凍得發(fā)麻?？谙闾窃邶X間碾成碎渣，甜膩的橙子香精混著尼古丁的苦，像一把砂紙磨過喉嚨。
在將一切歸位之后，林天瑤呆呆的站在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中，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自己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自己在這里干了什么？
林天瑤回想著之前發(fā)生的事情，但什么都想不起來，而且林天瑤越是想把剛才的事記起來，那炸裂的頭痛感就愈發(fā)嚴重。
對這種模糊有種說不清的既視感，仿佛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可即便如此，林天瑤最后還是選擇了妥協(xié)。
既然想不起來，那就算了，肯定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吧……
而且眼下有著非常重要的事需要處理。
因為，卡美洛的盛大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
…
起初，舞臺漆黑一片，但從那無邊的黑暗之中，觀眾們依然能捕捉到卡美洛五人的身影。
他們身穿以黑色調(diào)為主的緊身衣，包裹在緊身衣外面的，是鑲滿鉆石的金色外骨骼。那熠熠生輝的金光與銀色交織在一起，在黑暗中勾勒出五位成員的身影——以人類最本質(zhì)的模樣。
沒有復雜的思想，沒有骯臟的毛發(fā)，沒有腐朽的肌肉，剩下的只有最為純粹的骨架。
每個成員們的臉上也帶著款式各異的銀色骷髏面具，于這深邃之中散發(fā)著寒氣，這股寒氣從舞臺上擴散開來，瞬間彌漫于整個場館，讓所有觀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與快感。
低頻電音發(fā)出了如工業(yè)設備運轉(zhuǎn)的冰冷聲響，失真的“故障音效”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鍵盤的音色如墜落于柏油路上的雨滴，一聲聲低沉的鼓點跟隨著眾人的脈搏，使所有人屏住呼吸。
附和著生物的律動感，Vampire緩緩張開了口，燈光也打在了卡美洛歌姬的身上，將她的那套外骨骼照得格外耀眼。
“Feel the rhythm of the streets，neon lights and neon dreams
?。艋痍@珊，我心斑斑）
Bloody fists they feel no pain，when there's so much more to gain
（血拳無痛，利重可縱）
Hunting season， if you will，tell me where you'd rather be
?。ㄡ鳙C將始，今欲何至）
I can hardly see the moon，Hope we'll get there pretty soon”
?。y見皓月，欲與君前）
舞臺的燈光開始變得紛繁起來，紫色、綠色、藍色、青色與白色這些冷色調(diào)閃現(xiàn)于卡美洛的每位成員之上，在結(jié)合上那閃耀的外骨骼，讓他們看起來時隱時現(xiàn)，撲朔迷離。
隨后，臺上再次變得暗淡下來，只有灰白色的燈光懸于Vampire的頭頂之上，吉他與貝斯也加入其中，二人的奇妙共奏制造出了仿佛時間錯位的眩暈效果，結(jié)合上其它樂器，使在場的所有人感受到堪比超頻的感官過載。
而Vampire欲迷欲醉的歌聲也在此時再度響起。
“They will finally feel the flames，flames that run down through my veins
（火焰終現(xiàn)，燒灼吾身）
I will make the city burn，we're not planning to return
（大廈將傾，一去不返）
Trying so hard to release you out of the misery
（竭盡所能，助你出殃）
Hold on to your wishes，if you can't hold on to me
（執(zhí)愿不渝，難挽我離）
Forgive me for letting you down，F(xiàn)orgive me For letting you down again
?。ㄕ堅徫遥徫易屇阋淮未问?p> I guess I'm not strong enough，Oh my love，F(xiàn)orgive me for letting you down.”
?。▽Σ黄鹞业膼廴?，因為我還不夠強大，所以讓你一次次的失望）
機械的秩序與殘存的人性火種，內(nèi)在的真實與外部的失真，這一切都體現(xiàn)在Vampire那略帶顫音的歌聲中。
Forgive me for letting you down，F(xiàn)orgive me For letting you down again……
像是在避免自我精神的消亡一樣，Vampire懇切的哀求著，一遍遍的將那樂句拋向夜空，希望著全能的神能寬恕自己的罪孽。
或者說，是某人借Vampire之口，渴求著自己的罪孽能得到寬恕。
而最后的結(jié)果又會如何呢？
歌曲最終沒有給出答案。
如同紐約那永不熄滅的霓虹燈，灼痛卻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