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郁的天空低垂,連綿的雨線墜落。
推開那被雨珠潤濕的窗,一縷清涼的風順勢侵入房中。
許安川閉上眼,站在窗前,靜靜地呼吸著那帶著濕意的新鮮空氣,耳畔的風聲里帶著車水馬龍的喧嘩吵鬧。
或許是雨水被風裹挾偷入了房中,他的眼角泛起了些許晶瑩。
沒人知道別離什么時候到來,在生老病死面前,似乎一切的不告而別都是那么突然......
今天是周六,難得的補懶覺時間,但許安川卻反常的起的很早。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的圖案,心中在默默細數上面花瓣的紋路。
那種臨近高考的壓力讓他最近的睡眠質量明顯下滑。
不知怎的,今天心里總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感。像是被千斤重石壓在胸口,沉悶莫名。
或許是最近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吧,真是無來由的胡思亂想啊,看來我這心態(tài)還得要多練練。
許安川笑了笑,雙手墊在腦后,為自己莫名的心慌找到了合適的原由。
在這靜悄悄的早晨,一切的風吹草動都是那么的清晰。更別說他這個與生俱來便帶著異于常人極敏銳聽力的人了。
所以,門外夏女士那細細的嗚咽聲他清楚的聽見了。在他下床準備弄清情況,安慰媽媽時,卻又被一句話止步。
“這件事暫時別通知小川了,那孩子打小就跟老頭子親近?,F在是他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要是他知道自己爺爺走了,怕是情緒會影響到他?!?p> “哎,這死老頭子,為什么走的這么突然。這讓我怎么...嗚嗚......”
電話那頭傳來了熟悉的親切聲音,是遠在山村的奶奶。
是壓抑不住的哽咽,奶奶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濃濃悲傷和那種不知所措的無力。
什么?爺爺走了?!
許安川一時間失了神,今天那種莫名的心慌有了源頭。
怎么會,老爺子的身體一向硬朗,怎么就突然走了?
明明前段日子還通了電話,明明說好了高考完了咱爺倆好好嘮嘮,明明約好了一起去山里轉轉,怎么會突然陰陽相隔?
“我知道,我知道?!?p> “媽,你別哭,你別哭,你別太難過。逝者已逝,爸在天有靈也不想你這么傷心?!?p> “媽,我馬上就回去,馬上就回去?!?p> 夏女士一邊嗚咽著,一邊安慰著傷心的婆婆。
婆媳倆的情緒似乎在此刻相通,淚水帶著同樣的苦澀。在她們不知道的角落里,許安川失神的盯著天花板......
手指不自覺的摩挲著手機,眼神飄忽在窗外亮起的萬家燈火。
夜雨還在下,燈光籠罩的城市似乎被朦朦朧朧的霧氣充斥。許安川有那么一瞬間的失神,腦海里充斥著一種莫名的不真實感。
或許這只是一場夢呢?
那突然的震動感驚醒了關于現實與夢的遐想。
許安川看著屏幕里夏秋楠女士發(fā)來的視頻通話邀請,隨即默默關上窗,舉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痕,對著玻璃努力做出了一個一如往常的陽光微笑。咽了口吐沫,清清嗓子,而后點下了接聽。
“喂。”
“晚上好啊,媽?!?p> 對著手機擺了擺手,許安川給那頭的夏秋楠女士送上一個陽光的微笑。
“小川,媽今天臨時收到了公司上頭領導的緊急通知,手底下多了個大項目,可能最近要加班幾天,就不能回去了啊。”
“冰箱里還有些飯菜,餓了就自己用微波爐熱熱吃啊。要是不想吃就去樓下餐館自己點餐啊,錢我給你放在桌子上了,仔細點用?!?p> “對了小川啊,等媽做好這一單,就會有大紅包獎金,到時候等你高考完,媽帶你出去好好轉轉走走,放松一下?!?p> “你不是一直想去泰山看看嗎,這次咱母子倆好好轉轉?!?p> 對面的夏秋楠女士看上去似乎很高興,但聲音里有點掩飾不住的沙啞,神情上也夾雜著些許疲憊,眼眶微紅。但她依然對著許安川笑了笑。
“嗯,我知道了?!?p> “媽,我已經長大了,會照顧好自己的,不用擔心?!?p> 許安川點了點頭。
“我不在這幾天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學習上也不能松懈了,馬上就要高考了,可不能在這個時候掉鏈子?!?p> 夏女士一臉嚴肅的對著許安川做著耳熟能詳的說教嘮叨,許安川只是笑了笑,微笑著點頭回應媽媽。
“嗯,我知道了媽?!?p> “媽你也要注意身體啊,別太累了,注意休息別熬夜,多喝點水,少喝那些奶茶,不健康還容易發(fā)胖。到時候臉上肚子上都是小肉肉,那可就不是咱們小區(qū)的區(qū)花了,哈哈。”
許安川摸了摸肚子,對著屏幕那頭做了一個搞怪的微笑。
“去去去!小川,你是不是嫌棄媽媽人老珠黃,年老色衰給你丟臉了?!?p> 夏女士揉了揉眼睛,眼角泛紅,似乎傷心至極于兒子的話語。
“哪能啊,我的母上大人!咱倆出去走一起,別人都以為我是你親弟弟啊?!?p> “小川子失禮冒犯,一時間口不擇言,該打該打!”
許安川把手機放在桌上,對著屏幕做出了一個誠惶誠恐的表情,用手左右開弓,輕輕拍打在自己臉上。
“嗨嗨,你小子是越來越皮了,別裝模作樣耍寶了。”
夏女士噗嗤一笑,對著許安川嫌棄的擺了擺手。
“不知不覺你都快要十八了。當年那個小小的一坨,現在都已經變成一米八的大小伙了,媽再也抱不動你了嘍,歲月催人老啊。”
“好了,不聊了,媽要去工作了?!?p> “你要好好學習啊,這幾天可是復習沖刺的關鍵時刻了,媽不在你也不能松懈啊。千萬別覺得已經穩(wěn)了,驕兵必敗啊,要時刻保持努力!”
“知道了知道了,穩(wěn)扎穩(wěn)打,業(yè)精于勤荒于嬉,我不會松懈的。媽,我要刷題去了,有事我聯(lián)系你啊。”
許安川拿起桌上的習題冊,對著屏幕擺了擺,呈現出一副好學求知的模樣。
“那好了,再見啊小川?!?p> 夏女士點點頭,對著許安川笑了笑。
“再見,媽,注意休息?!?p> 看著慢慢熄下去的屏幕,許安川沉默良久。
推開窗,晚風拂面。
雨告別了天空,烏云悄然散去,那輪如圓無缺的明月偷偷露面。
晚風徐徐,芭蕉葉上的幾點晶瑩滑落,濺起了水花的滴答落地。
不知何時雨竟已停了,窗外是聲聲蟲鳴,入耳吵鬧卻又莫名熱鬧。
“一路走好,老爺子?!?p> 月光落在臉上,靜謐清冷。
許安川輕嘆一聲,對著遠方的天空輕聲送別,那里是山的方向,是爺爺的方向......
夜深忽夢少年事,許安川轉輾反側。
不知怎的,深埋的記憶被莫名勾動。
遙望著窗外那輪圓月,他突然想起了它,那深藏記憶里,許久不見的它。
從衣柜上取下了那個久未開啟的小木箱,用毛巾慢慢的拭去上面那層厚厚的落灰。小心的打開那悄然生銹的鎖,映入眼簾的是那熟悉的物件,許安川一時間竟有些恍然若失。
“滴答,滴答。”
窗臺上水珠滴落的聲音回蕩在安靜的房間,許安川如夢初醒。
猶豫良久,許安川取出了箱中那被黃絹仔細包裹的物件。
緩緩解開那層層疊疊的絹布,他的手上多了一面久經歲月洗禮的青銅鏡。
手指摩挲在那布滿刻痕的青銅鏡面,感受著那熟悉的坑坑洼洼的凹凸感,許安川復雜的心緒仿佛在這一瞬間慢慢歸于平靜。
端詳著銅鏡背后那形同太極雙魚的古樸圖案,許安川一時間竟有些莫名的感觸。
關于他與這面鏡的緣分似乎是起始于很早很早以前了吧。
那是一個俗套的故事了。
這面鏡自幼便是與他有莫名難言的聯(lián)系。
比如他的抓周是它,他的心緒掛鉤于它,見不到它的他會嚎啕大哭,可一見了它又會喜笑顏開。甚至于幼時的他離了它會莫名的生出一些小病小災,比如那突然的發(fā)燒,突然的劃破手。
甚至于可能妖魔化了一點,許安川一直覺得這面鏡是有靈的,里面存在了一個溫暖的靈魂,陪伴了他很久很久。
或許他們的關系就同那紅樓里的賈寶玉和那塊通靈寶玉。
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寶玉的玉是與生俱來的,而許安川的鏡是許家祖?zhèn)鞯睦衔?.....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面相伴多年的鏡被束之高閣,許安川不再對著它發(fā)呆,不再對它吐露少年心事,不再有時時的摩挲擦拭。
或許是長大的年歲不再需要年幼的陪伴繼續(xù)吧。
人總歸向往著更遠的未來,需要更快的奔赴,年少的戀戀不忘終究走散在時間里。
軟布輕撫過那似被刀劈劍刻過的鏡面,在蠟的作用下,被時間侵刻的鏡面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動人光澤。
與鏡中那個模糊的人影對望良久,許安川胸口那壓抑的感覺慢慢淡去。
或許
時間真的從不留情于人心。別離總是猝不及防的來的突然,單行程的人生列車只有終點站的停留。
可是,不自覺的淚水還是不能理解于口頭釋懷啊。
默默的關上燈火,閉上眼,放緩呼吸。
許安川的手落在枕畔,細細感受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感覺帶來的莫名心安......
······
“丁零~”
風鈴輕響,月光搖曳。
不起眼的巷尾是與周遭城市格格不入的古風屋舍。
屋前點了盞小小的油紙燈籠,在黑暗中亮了片橘黃的天地。簡約古樸,像沙漠中的一眼清泉,讓躁動的人心有了歸宿。
屋上懸了塊烏木的牌匾,時間沉積的顏色深厚的像是一朵綻放的黑色郁金香,繁星閃爍,映照著的刻字像是凝固千年的歷史,醞踉著墨玉的光澤。
“蓬萊當”。
三個小篆字銘刻在城市的角落里,在燭光的照拂下,溫暖著夜幕里孤獨的小蟲、小蛾,給他們一個落腳的隱秘角落,不讓他們死去……
“吱呀~”
木門推動,“吱呀”?聲,發(fā)出綿長的聲響,黑色的木門露出了?條縫隙,有月光偷入,與躍動的燭火一起鋪滿屋內簡約古樸的陳設。
一個如同鄰家陽光少年的俊秀年輕人身著休閑的白體恤、牛仔褲,靜靜的躺在古藤編織的搖椅上,眼睛微瞇,藤椅慢搖。手畔小桌上點著一盞如玉溫潤的白燭,放著一壺蘊著熱氣的清茶,墨色的小巧茶杯里添著半盞茶水,茶蓋半合,淡淡的清苦茶香徘徊在房中。
屋里靜悄悄的,靜謐如一副寫意的古畫,木門晃晃悠悠間似乎拉開了塵封的光陰,掀開了惆悵的歷史。
“來了?!?p> 似乎并不意外于星夜到訪的來客,少年假寐著,語氣平淡,漫不經心。
“你還是老樣子啊。”
來人將?門輕輕閂上,閂的嚴嚴實實,仿佛銅墻鐵壁?般將屋子隔絕在人世煙火之外。
他轉過身,頭發(fā)灰白,胡子拉碴。盡管眼角已經布滿了密密的魚尾紋,但依然不能掩蓋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睛。
從相貌不能看出年輕的他,應該也是個迷倒萬千芳心的俊男。
“我們認識快有七十年了吧?!?p> 老者凝望著燭火,橘黃的燈光映在滄桑的臉上,眼睛微瞇,神情恍惚。
“記得上次見你還是十八年前吧?!?p> “明明自那以后,我便打定決心不再見你。”
“沒想到,我這個老不要臉的還是來了?!?p> “呵呵?!?p> “人越老,這面皮就越是廉價,說丟便是丟了?!?p> 老者嘮叨著,帶著自嘲的笑和莫名的悲傷。
“這是你欠我的!”
“18年前,你把我的孩子葬入了紅棺。”
“現在,是時候還債了。”
老者死死的盯著搖椅上假寐的少年,干枯的眼角泛起了絲絲濕潤。
“好?!?p> 藤椅輕搖,沉默良久。
少年抬手,拿起茶杯,輕抿了一口。一張口吐出了淡淡苦澀茶香。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該走了。”
少年睜開眼,如兩口古井,深邃的眼眸里平靜無波。
“好?!?p>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老者輕笑一聲。以瞬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的超齡手速端起了小桌上的一盞茶,咕咚一聲,牛嚼牡丹般灌進了口中。
“嗝~”
“好茶!”
“我走了哈哈!”
如同成功偷吃糖果的孩童,老者大笑一聲,推門遠去。
夜色濃厚的化不開,漫長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老者徘徊在某個熟悉的樓下。清冷的月光與萬家燈火在雨后的淺淺霧氣中融合成一片昏暗的天地,隱隱約約,朦朦朧朧間,在月光的沐浴下,老者的身形漸漸透明,而后慢慢化成了點點熒光,消失在午夜的風中。
“呵,還是那樣子無賴?!?p> 少年眺望著星月,神色莫名。
“不過?!?p> “絕天地通,人神永隔。”
“半斷的冥府之路,他又怎么承得起?!?p> 少年輕輕擦拭著茶盞,瞇上眼,對著燭光吹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塵。
放下茶盞,離了藤椅。
直起身子,輕輕拍了拍褲腿。
“永別了?!?p> “阿盛?!?p> 晚風悄悄推合了門,屋外熟睡的小蟲驚起又落下,古樸的木門似乎隔斷了兩個世界般沉重......
一輪圓月鑲嵌在黑色銀幕般的星空,皎潔的月光傾落人間,靜謐的世界鍍上了一層銀色的輕紗。
月華傾灑,鏡浴光華。
在夢境之外的銅鏡沐浴著月光,許安川落在鏡面的手如玉白皙,熟睡的許安川身上不知何時竟悄然出現一道模糊的白影。
雙魚轉動,陰陽輪轉。
模糊的鏡面逐漸清晰,鏡背那形同陰陽雙魚的刻紋無聲轉動。
突然熟悉的聲音喃喃回蕩在許安川耳邊,含著期待又帶擔憂:
“他選擇了你?!?p> “拖了十七年。”
“到底還是失守?!?p> “那扇門終究開啟?!?p> “小川啊?!?p> “老頭子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未來的路就要你自己去走。”
“再見了?!?p> “乖孫兒?!?p> 白光閃過,銅鏡上掠過一道光紋,轉瞬即逝。
熟睡的許安川似是有所感受,輕聲夢囈。
“是你嗎?”
“別走,爺爺!”
“我想你了?!?p> 晚風入戶,月光溫柔。
一切似乎都是,一場夢。
許安川身上的那道白影逐漸清晰,而后竟如水流傾落,緩緩注入了那面銅鏡。
窗外,皎潔的月光似是突然又亮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