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突然進來,兩步便走到床前三尺,蘇芽不由詫異地仰頭看他,“你干嘛?”
“我有幾句話問你,不適合被別人聽見?!鄙蚧吹卣f。
他居高臨下,蘇芽完全被籠罩在他的目光里,無形的壓力在空氣里彌漫。
“……你問?!?p> 果然,薛軍的事情原不必他親自來處理,如今既然來了,自是有別的目的。蘇芽松了一口氣,卻又隱隱地有些悵然若失。
“你為救薛軍,差一點就被薛二夫婦所害,之后又費了不少力氣助他脫身,醫(yī)藥飲食悉心照顧,出力出錢,可見真心將他當作家里人,如今卻被他掂量、出賣,”沈淮定定地看著她,很認真地問:“你后悔嗎?”
蘇芽剛剛提起了談?wù)碌男臍?,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沒想到卻先被問了這個問題,不由地把沈淮上下打量,“你是來扎心的嗎?”
她不由地開始算這些日子為薛軍花的銀錢——劉叔出手,診治費是省了,可是藥卻還是要買的,顏氏還每天燉著大骨湯,專為薛軍開著小灶。
蘇芽擰著眉頭,算著自家那點兒微薄的積蓄,忍不住又想到自己的腿傷,眼見著要幾日上不了工了,自孫婆離開周宅之后,她就沒再去周宅幫工,月收自然就要少一份,如今又這么開支著,若非有前段日子從沈淮那里掙到的百兩銀子補貼著,這日子得糟……
喔喲!心疼!
蘇芽忍不住抬手捂心,“后悔?!?p> “既后悔了,剛才為何要我保證他的安全?”沈淮沉聲問,“等此事了結(jié),你又要如何處置他?”
蘇芽歪了歪頭,看著沈淮嚴肅的神色,眼中狡黠的光澤閃爍,突然笑道:“你這樣追問我,不會是因為心有戚戚吧?”
沈淮聞言一怔,這少女如此敏感,掩飾不住的欣賞從眼中漫出,他神情放松,點頭輕笑道:“嗯,若我當初不救趙慶,就沒有今時今日事?!?p> “自私的人,權(quán)勢越大,造成的傷害便越大,”蘇芽神色懨懨,卻依然同情地看他,這人也是倒霉,自己只是丟了些錢,顏氏也平安,沈淮卻是被毒得命懸一線,昨夜又差點兒被炸翻的,“不知當初你救那趙將軍時是個什么情景,看他如今窮追不舍,想必是被你撞見了丟人的短處?!?p> 沈淮不置可否,將對面的同情悉數(shù)接收,哪個被救的人不是身陷狼狽之中?何況趙慶是貪功,卻并非僅止是因為惱羞成仇。
此事說來話長,他也沒準備瞞著她,只是此時卻不想多說,怕影響她的真心話,是以只追問道:“說說看,你既然后悔救薛軍,為什么又要保護他?以后有什么盤算?”
冰雪聰明的少女皺了皺俏挺的鼻尖,也不追究,卻問道:“那里有條板凳,你能坐下嗎?我仰著脖子好累?!?p> 沈淮啞然失笑,回頭看墻角果然有一張老舊的板凳,便從善如流地過去端來,正準備坐下,卻復(fù)又站直,竟邁步至床前站定,彎腰向床內(nèi)探手。
蘇芽警惕地后仰,“你做什么?”
沈淮彎著腰,手已捉到了床內(nèi)側(cè)的一床被子,聞言就著這個姿勢偏頭看蘇芽,眼睛一眨,一絲促狹的笑意便不小心跑出來。
他將那床被子塞到蘇芽背后,示意她倚靠著,低聲笑道:“不是說脖子累嗎?這樣可好些?”
觸手可及的距離,彼此的睫毛都清晰可見,呼吸相聞,蘇芽怔愣地仰頭看著面前一張俊臉——他剛才說了什么?
沈淮被她一雙秀美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覺得自己似被她含進了眼眸里,突然一縷少女幽香又入肺腑,他猛地縮手起身,砰地一聲,后腦勺撞到床架橫欄上,倒把蘇芽又嚇了一跳!
蘇芽瞠目結(jié)舌,呆呆地看著眼前之人退后一步,慢慢轉(zhuǎn)身,回到板凳處,卻一撩衣擺,從容坐下。
其若無其事之狀,似乎剛才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蘇芽的臉慢慢漲紅,慢慢將頭扭向床內(nèi),慢慢抬手去撩那一縷根本就沒散亂的額發(fā),盡量控制著讓自己不要笑出聲。
至此,那一片被顏氏無意之語帶出來的驚懼惶恐,徹底消弭于無形。
沈淮懊惱地看著蘇芽抖動的雙肩,良久都等不到她回頭。
“你笑完了沒?”他氣道。
“沒,快好了?!彼尤贿€承認。
沈淮無奈,輕咳一聲,道:“那你快點兒笑,等下說完了話,我還要到理刑衙門去?!?p> 蘇芽擦著眼角的淚花回頭,一張小臉兒尚存嫣紅,“既然事多,怎么還在這里耽擱?”
“這件事最重要。”
沈淮的目光似有形,拂過她猶在青紫紅腫的臉頰,“薛軍被人利用,確實有他的過錯,然而讓你被曹開河盯上,卻是受了我的連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p> 我想知道你怪不怪我。
他說得鄭重,蘇芽收了笑意,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漸漸升起,她忍著自己不要抬手去摸臉頰,目光落在他輕放于兩膝之上的雙手上。
右手自然伸展,覆蓋在腿面,左手微微彎曲,輕輕側(cè)放,修長的指掌無論橫看豎看都格外好看,可她想起他左肩上那兩處傷口,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之后又一路驚險,恐怕如今也不會好受。
“也不算是受你連累,”她輕輕地說,“本來我在周宅出入,目的也不單純,你一直沒計較,我心中知道。若說連累,那我難道也要將劉叔一并怪罪進去?人間事,處處皆因果,細究起來就沒個完了?!?p> 眼簾里,長指微動,緩緩虛握,仍置膝上,微啞的聲音自上方傳來:“既如此,薛軍的事情也是因果,那你還后悔什么?”
“不一樣啊,”蘇芽道,“有心和無意能一樣嗎?我自問待薛軍至誠,可他把這里的消息全倒給那些人聽,甚至寧愿置我們于危險之地,也不愿意給出提醒,這是他有心的選擇,我不能后悔嗎?若是當初我娘有個什么閃失,我恐怕能殺了他?!?p> “你娘無恙,因而你原諒他?”
“我不原諒!”
蘇芽重重地說,想起當日在薛家柴房中,見到的那個借著夜光納鞋底的少年,心中滋味復(fù)雜,“我娘無恙,不是因為他口下留情,相反,我娘陷入危險,卻是托他的‘?!?,他將這里的消息說給別人聽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心中將人排了隊,我娘有恙無恙,對他來說都沒那么重要。那他在我這里也就沒那么重要了?!?p> 她眉頭微蹙著,不是不遺憾,“劉叔當初因為他而身陷牢籠,昨夜又因為他險被人捉走,現(xiàn)在讓他做誘餌,是讓他償還劉叔對他的恩情?!?p> “這么說來,你給他的懲罰還在后頭?”沈淮聽的專注,問道。
“我原想著,等此間事了,要么將這家留給他,要么助他學(xué)一技傍身,將他視作兄弟,扶持他成家,可那是我樂意,卻并非我的責(zé)任,如今他既然表明了心仍在薛家,便隨他便去,薛家是蛇蝎坑底,何須我再給他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