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兩個人可以用這樣溫和又有人情味的方式,去結束一場交易。
沈淮再也不會去找蘇芽打聽淮安官商內幕了,蘇芽也再不用去周宅幫工,沒有了孫婆的周宅,當然也不再有讓她夜入的理由。
這一夜,兩人都有些難眠。
高峻陪著劉三點從廚房出來,剛踏進懷月軒的長廊,就看見了沈淮被映在窗上的剪影。
劉三點嘆了口氣,高峻立刻緊張起來,“劉先生,睡得太晚,是不是影響公子康復?”
劉三點聞言又嘆一口長氣,點頭。
“那咱們快點兒走!”
高峻說著,雙手扶著劉三點的胳膊,這就要往前送。劉三點一巴掌拍下他的手,“你干什么?走這么快,看不到我腿瘸?”
“哎,劉先生對不住,不然我背你?”
“你背我上哪兒去?”
“去勸公子趕緊歇著呀!我說話他又不聽的?!?p> 劉三點看著旁邊這個高壯的小黑臉兒,只覺得一腔心思無人懂,反正吃多了,回去一時也睡不著,干脆一屁股坐在廊下。
“高峻啊,你們公子可有婚配???”他錘著那條傷腿,不急不緩地開始嘮嗑。
“沒呢,”高峻急道:“你怎么坐在這里了?咱們趕緊走呀,熬夜傷身,哪能讓公子繼續(xù)任性?!”
“有我在,傷個一晚兩晚的,都不妨事兒,”劉三點把手揣到袖子里,朝旁邊的空地兒晃了晃胳膊肘,“來來,你也坐,陪我聊聊:你們公子,平日可有相好的?”
“這個跟用藥有關?好教先生知道:我們公子還是童子身。”
劉三點噗呲一聲笑出來,這個高峻,平日看著挺機靈,沒想到關心則亂的時候,憨得還挺有嚼頭。
“那你們周家的規(guī)矩,大不大?”劉三點循循善誘。
可是,這回高峻卻回過味來了,他狐疑地看著劉三點,警覺地問道:“你想問什么?”
誘供失敗,劉三點翻了個白眼兒,沒好氣地說:“我能問什么?我瞅著你家這個童子身是動了春心?!?p> 高峻恍然大悟,大驚失色:“完了,熱血一動,是不是會加速那毒的運行?”
這兩人的悄悄話越整越大聲,窗影后,沈淮把手中的話本子重重地一放,揚聲道:“高峻,你給我滾進來!”
二人前后腳進了屋,高峻一臉訕訕,劉三點若無其事。
沈淮將書桌上放著的一封信往高峻那里一扔,“去!”
“是!”高峻如蒙大赦,接著信轉身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兩個人,劉三點現(xiàn)在拿沈淮當忘年知己,哪里還畏懼他的冷淡臉色?
他自己往旁邊椅子上一坐,道:“你別拿那臉色嚇唬我,要說起來,也怪你自己說話做事沒有分寸。蘇芽就是我的半個女兒,我總得為女兒多操點兒心?!?p> 沈淮想反駁說自己哪里就沒有分寸了?心中卻不期然地想起清風樓房梁上的那一幕,當時那份柔軟和清香依然鐫刻在心里。
由來獨立又狡猾的蘇芽像只小貓一樣地伏在他懷里,仿佛有些羞惱,卻仿佛又只不過是在竭力隱忍,就如同三清茶樓時的那次躲避,不過是事急從權,毫無雜念……
他的遲疑落進劉三點的眼睛里,迅速引起了連鎖反應——
“你看中她哪一點?莫不是圖個新鮮,只想對小芽始亂終棄?”
劉三點立刻坐直了身子,像只遇見了陌生人的看門老狗,眼中灼灼,就要把沈淮盯出個窟窿,看透他的心里去。
沈淮被他扯回了思緒,下意識地說道:“怎么會?”
話音出口,迎上劉三點了然的神色,沈淮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這個特立獨行的老光棍給套了話。
他無奈地搖搖頭,坦蕩道:“先生不必憂心,蘇芽是個好姑娘,若我對她真有心思,自然會加倍珍重。不過我現(xiàn)在的情況,卻不配談這些?!?p> “你是憂心解毒的事,”劉三點一揮手,“現(xiàn)在已是開春,待新艾起時,我就給你去尋藥!”
一院之隔,蘇芽也挺難眠的。
她不舍得像沈淮那樣深夜還燃著燈,只是在黑暗里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靜靜地盯著房頂。
下午邱念云著人來傳話,說她要在清風樓設宴,讓蘇芽明日自去清風樓。
傳話的人還特地說了,他們已經(jīng)去添薈書坊打過了招呼,明日蘇芽要送的話本都會另外分配給別人送。
這是不容托辭拒絕的意思。
時間過去兩年半,蘇芽雖然長進了,卻還是個螻蟻的處境。
正月已過,時間又進了一步,當初以為是重要倚仗之一的孫婆先她一步丟掉了寄身之處,現(xiàn)在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擠進了兩大小姐之間的夾縫,蘇芽煩不勝煩。
清風樓之事,不過才過了三日,邱念云此時宴請,居然仍舊選了清風樓。
明擺著是要拆曹青媛的臺。
可這真的只是女兒家之間的較勁嗎?
次日過午,站在清風樓里,蘇芽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就要落到實處。
邱念云宴請的人,一大半都是當日曹青媛請的閨秀。聽完了教習的一曲新創(chuàng)之后,她大大方方地聊起當日官差只搜了兩間房的事情。
拜后宅八卦之風所賜,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當日被小小驚嚇到的小姐也已經(jīng)平復了心情。
有小姐甚至傲然道:“就說了,那理刑的官差怎么也不可能真格硬闖我們的廂房,又不是沒頭臉的人物?!?p> 沒頭臉的蘇芽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
邱念云捏著帕子捂嘴一笑,卻對旁邊一個清秀的小姐說道:“歡歡,那日若不是咱倆臨時調換,恐怕你就被人破門而入了?!?p> 周圍頓時靜了一下。
是啊,當日除了蘇芽的那間廂房,理刑衙役可是還闖了一間呢,當時邱念云是臨時起意調換的房間,原本那里住的,應該是這位名叫歡歡的少女。
這少女歡歡不是別人,卻是戶部主事王季先的女兒,只因生母早逝,現(xiàn)在是繼母掌家,自己又性情柔弱,所以歷來有些邊緣,不然也不會被安排到比較偏僻的廂房里去。
說起來,當日邱念云跟她換廂房,也不是欺負她,因為原定給邱念云的廂房,位置肯定是更好的。可沒想到還會有后來那一出。
蘇芽豎著耳朵在后面聽,聽到此處不由地暗中樂了:劉云的人要闖戶部主事王季先的女兒休息的廂房——看來趙慶姻親手下的那一幫子人,也不是鐵板一塊呀!
那王季先圍著理漕參政胡興轉,胡興又腆著臉往謝有林的門道捧,謝有林掌著吏部考功司的權,劉云又心心念念地在任期滿后再往上升一升……可現(xiàn)在這一弄,王季先和劉云就要離心呀!
蘇芽默默地在心中給邱念云豎起大拇指:這個高調地想著要嫁沈淮的漕督家小姐,竟然不是個沒腦子的種,真是高,高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