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束脩
王永健看著前方幾次猶疑抬腳卻不敢邁步的邱鹿鳴,快步走上去,站到她的左邊,“邱老師,一起走!”
邱鹿鳴嚇了一跳,輕輕哦了一聲。
她還是不大敢過馬路。上班途中,最難的就是過這個十字路口,馬路兩邊都是三車道,外加一條自行車道一條人行道,中間還有寬闊的隔離帶,使得這個路口看起來遙遙無邊,早高峰的汽車如鋼鐵洪流川流不息,卻因大多車輛都是南北方向,這里連個紅綠燈也沒有。
她已經(jīng)在路口站了十分鐘,還是沒有鼓起勇氣。
王永健覺得她受驚嚇的樣子,像一只小鹿一般可愛,笑著安慰她,“你這是車禍后遺癥,很正常,過段時間就好了。你別緊張,慢一點也不要緊,等沒車了再過,或者等人多了一起過,要不干脆你就舉起手來,跟司機打手勢,都會禮讓行人的?!?p> 邱鹿鳴胡亂應(yīng)著,不停左右看車。
馬路過到一半,王永健又轉(zhuǎn)到她的右側(cè),抬手沖車輛方向舉手示意,兩人小跑著過了馬路。
邱鹿鳴踏上人行道,呼出一口氣,高興地說:“終于過來了!”
王永健看著她笑嘻嘻的樣子,不知為何有些憐惜的情緒涌上心頭,他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斜挎的黑包,“邱老師,對不起怪我沒有提醒你,教師節(jié)...”
邱鹿鳴不在意地揮揮手,“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的原因,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p> 兩人并排朝學(xué)校走去,邱鹿鳴有些不自在,她還沒有與男子并行過。
“我覺得那家長也是不懷好意...”王永健憤憤地說。
邱鹿鳴沒有接話,向左拉開一點距離。
上周末開家長會,邱鹿鳴做了充足的準備,一板一眼按照從前的模式,總結(jié)上學(xué)期,展望新學(xué)期,她沒有提及郭蘊齊受罰的事情,但表明自己會在各方面嚴格要求學(xué)生,希望得到家長的配合。然后重點表揚了幾個成績好的學(xué)生,還費了一番心思,又分別點名表揚了體育優(yōu)秀、寫字規(guī)范、紀律良好、樂于助人和耐心極佳的幾名學(xué)生。
自然是皆大歡喜。
可會后,郭蘊齊的爸爸磨蹭到最后才走,期期艾艾地上前來,表達謝意和歉意。
邱鹿鳴了解國情后,已經(jīng)對郭蘊齊奶奶的行為釋然了,反而對郭蘊齊爸爸反復(fù)道歉感到莫名其妙,“郭蘊齊爸爸,你放心,我還會像從前一樣對待郭蘊齊的?!?p> 也不知郭爸爸如何理解的,臉色漲紅,“其實您住院期間我們就想表示一下的,但是被醫(yī)生攔住了,后來您出院了,實在不方便去您家,就一直拖到現(xiàn)在,齊齊若不是您,指不定遭什么罪呢,我們實在不知如何表達謝意,那個,這個明天就是教師節(jié),這個是您家附近超市的購物卡,我也不知道您喜歡什么您自己去買些營養(yǎng)品吧!”
他越說越快,不待邱鹿鳴反應(yīng),將一張卡片往講臺上一丟,逃也似出去了。
邱鹿鳴有點愣怔,努力理解著,這是束脩嗎?國朝每到節(jié)日,家長都會給夫子送節(jié)敬,送膳食和束脩,可他怎么話都不能好好說,跑什么啊,還要我自己去買?是讓我上超市自己去買條干肉?
邱鹿鳴手拿卡片沉吟間,隔壁三年二班的班主任崔老師在門口一閃而過。
周一,升完國旗,邱鹿鳴又被黃校長請去談話了,“邱鹿鳴你想氣死我是不是?看你也不是那眼皮子淺的啊,怎么明目張膽收受家長的物品呢!”
邱鹿鳴掏出卡片遞給黃校長,“我回家想明白了,我不該收束脩的,國家已經(jīng)給我工資了?!?p> “束脩!”黃校長一時哭笑不得?!靶辛耍阋矂e問我怎么知道的,幸好這件事的影響還不太大,你看你優(yōu)秀教師的稱號還沒捂熱,是不是又想拿個處分?也太不讓我省心了!趕緊給家長退回去吧,卡里多少錢啊?”
“不知道?!鼻衤锅Q搖頭。
黃校長圓臉上滿是無奈,“唉!”她覺得自己太難了,丈夫是濱城大學(xué)環(huán)資學(xué)院的老師,正在邱繼業(yè)的手下工作,可憐五十歲了只知道埋頭教書,連副教授也沒評上,真是讓人操心。
邱鹿鳴一直在黃校長辦公室待了一小時,俯首帖耳聽訓(xùn),黃校長又掰開揉碎將諸多注意事項都跟她重復(fù)了一遍,這才放她離開。
眼看就到育才小學(xué)了,可以看到校門口有兩個交警在指揮交通。邱鹿鳴問王永健,“是不是全校都傳開了。”
“那倒也不至于...”王永健囁嚅。
“好事不出門??!”邱鹿鳴大嘆。“早!”她跟門衛(wèi)侯大爺打了個招呼走進校門。
“邱老師咋還不開車?”
“最近胖了,走路減減肥?!鼻衤锅Q笑,她總不能說自己還不敢開車。
侯大爺也笑,“你都瘦成麻桿了,還減肥!是不是讓車撞了一回,就怕車了?”
邱鹿鳴收起笑容,她覺出侯占山這兩天說話語氣明顯不恭起來,仿佛她犯了個錯,誰都可以來擠兌幾句一樣。
“你也讓車撞一次,就知道怕不怕了!”邱鹿鳴站定了,盯牢侯占山,腦子里想著大長公主府看門的順子也犯這病,一旦給他點好臉色,就說話沒上沒下的。
侯占山?jīng)]想到邱鹿鳴回了這么一句,哽住了,“你怎么說話呢?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
“你這么大歲數(shù),還沒學(xué)會說話嗎?邱老師是為了保護學(xué)生受傷的,你怎么能拿來調(diào)侃!”王永健擋住了侯占山的視線,推著邱鹿鳴走進校園。
侯占山臉紅脖子粗的,反應(yīng)過來兩人已經(jīng)進了教學(xué)樓,他沖圍觀的小學(xué)生吼了一嗓子,“別堵門口,不怕遲到嗎?”說完一把將電動門控制器摔到地上,“瑪?shù)?,連個媳婦都找不著,沒房沒車的,還特么幫人說話!不知道圖的啥!”
周二這天下班,邱鹿鳴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師們的車都堵在校園里,原來大門的遙控器不知怎么壞了,那侯大爺怎么按大門都打不開呢。
***
邱鹿鳴將杜甫的絕句,抄寫在黑板上。
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領(lǐng)讀了幾遍生字,她叫起一個女同學(xué)朗讀一遍,又叫起一個男同學(xué)朗讀一遍。
她自己又朗讀了一遍,將重音放在了每句詩的第二第四字上,“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什么規(guī)律沒有?”
教室里鴉雀無聲。
邱鹿鳴呵呵一笑,“簡單說,我們把發(fā)音中的陰平和陽平,也就是一聲二聲,叫做平,把上聲和去聲,也就是三聲四聲叫做仄,詩詞有了平仄,就像聲音有了起伏,讀起來朗朗上口,更加優(yōu)美?!?p> 她指著日、山二字說,“日是仄,山是平,以此類推,你們看,仄平平仄,平仄仄平,是不是很有節(jié)奏?古時候的讀書郎,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背書就搖頭晃腦你們知道怎么回事嗎,就是在找平仄韻律,另外,晃一晃脖子,還能防止頸椎病呢!”
同學(xué)們看見邱鹿鳴晃著腦袋,頓時哈哈大笑,邱鹿鳴并不覺有多么好笑,但孩子們就是愛笑,硬擠著也要笑很大聲。
孩子們笑夠了,她又講了韻律和對仗。她很想將這些詩詞的基礎(chǔ)知識傳授給學(xué)生們,但是似乎很艱難。
如今十幾億的人,識字的占了大半,但會寫詩詞而不是順口溜的,比國朝時的還少。反倒說起英語來一個比一個溜道,邱鹿鳴可沒時間學(xué)英語,她學(xué)著小區(qū)里一個大媽的語氣說:我學(xué)那玩意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