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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鼎革

第108章 蘆臺鹽場

紅樓鼎革 無衣佩瑜 5438 2022-09-10 22:37:25

  長蘆鹽場更準確的叫法該是長蘆鹽區(qū),泛指直隸(河北、天津)沿海二十處鹽場,南北長達千余里,后世產量占全國海鹽總產量的四分之一。僅天津沿海便分布著蘆臺場(漢沽鹽場)、豐財場(塘沽鹽場)、富國場、興國場等,發(fā)展?jié)摿薮蟆S忠蚓嚯x較近,運輸方便,且已經(jīng)部分采用曬鹽法,所以被柳湘蓮選中。

  離開大隊后,他們一人雙馬,跑的飛快,次日上午便趕到蘆臺場。此地東臨渤海,灘涂廣布,產鹽歷史悠久,且所產原鹽白潤透明,有“蘆臺玉砂”的美稱,名列貢鹽之列,每年都要進貢幾百塊兒如玉似雪的鹽磚。

  因沿海多是鹽堿地,未經(jīng)改良不利種植,人煙稀少,一行人經(jīng)過稀疏的村落,直抵海邊。入眼是漫無邊際的蘆葦蕩,海潮聲依稀可聞,濕咸氣息撲面。

  二十多人目標太大,柳湘蓮命眾人去一處林子里休息,只帶了李原生和錦衣百戶沈星,三人下馬步行。

  灶戶的居住與生產空間是分開的,居住的地方稍靠近內陸,煎鹽的灶房則零散分布在海邊,冒出煙火氣,表明寒冬也沒停下工作。

  各處灶房區(qū)別很明顯,有的規(guī)模較大,建有圍墻,無法直接看到內部情況。有的不過是搭起草棚,擺上幾口大鍋,可以看到一眾灶丁在緊張勞動。

  柳湘蓮三人一步步走過去,最終止步在一處簡陋的灶房。此戶有十來人,灶丁衣衫襤褸、赤腳蓬頭,女人孩子同樣下場干活,穿著也好不了多少,單薄破舊,幾不蔽體。人人皆身形瘦削,并沒有勞動人民的精壯干練。不用想,這是食物短缺的緣故。

  他之所以選擇在此停下,是此戶靠近海邊,似乎正在建設用于曬鹽的鹽灘,但采用的仍是煎鹽之法,灶丁們肩挑手提,將鹵水倒入煎鍋中,辛苦忙碌。

  三人的出現(xiàn)很快引得眾人注意,多數(shù)人目光警惕的打量,只是沒人開口詢問。其中有個少年,十五六歲的樣子,幾乎與柳湘蓮同齡,穿著稍微得體,多半是此戶戶主的兒子。

  他原本正在添火,這時停下手中活計,走了出來,遠遠的就問道:“你找誰?”

  看著皮膚黝黑的少年,柳湘蓮含笑問道:“你家有沒有余鹽出售?”

  這話一出,引的眾人更加戒備,一時似乎忘了干活兒。

  所謂余鹽,是指正課之外的鹽,雖可售賣,同樣需要鹽引。朝廷原本的制度,相當于提供生產工具讓灶戶打工,產品由鹽場收購再轉賣鹽商,但慢慢官倉收鹽之法崩潰,演變?yōu)辂}商在鹽場衙署直接收購。但由于工本銀低微,正課部分幾乎是無償繳納,余鹽部分也會遭受鹽商壓價盤剝,灶戶通常會私下賣掉余鹽,成為流入市場的私鹽。

  如果柳湘蓮是正經(jīng)鹽商,想買余鹽自然是去找鹽場衙署,不該直接來找灶戶,因為不允許私下交易。他的話等于在問有沒有私鹽可賣。而販賣私鹽等同謀反,是違法殺頭的買賣,交易雙方往往是熟人居間介紹,柳湘蓮貿然相問,就顯得很古怪。

  少年提高了警惕,神色冷淡,回說道:“我家余鹽全都上繳了,并沒有剩下的,客人去別家罷?!?p>  “好?!绷嫔彶挥X意外,含笑點了點頭,并不離去,依舊觀看眾人煎鹽。眾灶丁未老先衰,臉上布滿深刻皺紋,膚色暗淡,神情麻木,見他沒有余外舉動,就繼續(xù)干活,懶得搭理。

  見他賴著不走,少年面色不耐煩,提高聲音再次問道:“客人還有什么事兒?”

  “沒有,只是覺得新鮮,看一看不妨吧?”柳湘蓮笑著說道。

  少年盯著他,神色糾結,雖不明柳湘蓮身份,但看其衣著舉止,至少也是富家子弟,不便口出惡語趕人。

  這時,戶主終于走出來,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一邊擦汗,一邊走近了,彎腰賠笑說道:“里面沒有待客的地方,就不請客人進來坐了?!?p>  “無妨,是我們打擾了?!绷嫔弾е埔獾男θ菡f道。

  老漢瞪了少年一眼,斥道:“傻站做什么?干活去!”

  少年不說話,瞪了柳湘蓮一眼,才重新回去,加入煎鹽的行列。

  老漢回身,試探問道:“客人看著不像是鹽商,不知怎么稱呼?”

  柳湘蓮并不否認,“老伯好眼光,聽說鹽商賺錢,就特意過來瞧瞧,想買些回去賣,省的我爹說我不干正事。老伯喊我柳二郎就行?!?p>  這話一出口,引的不少人發(fā)笑,猜測他多半是四六不懂的公子哥兒,出來瞎逛蕩。鹽商哪兒是想做便做的?

  老漢失笑道:“柳公子,食鹽買賣要先向朝廷申領鹽引,可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被抓了就是販賣私鹽,是殺頭的罪過。公子難道不知?”

  “原來是這樣,多謝指教?!绷嫔徆傲斯笆?,裝傻充愣,恍若初聞,又問道:“這時節(jié)天氣寒冷,不是煎鹽的好時候吧?怎么不歇歇?”

  剛剛還在笑話柳湘蓮無知的眾灶丁頓時笑不出來了,一張張臉愁苦的很,甚至有人唉聲嘆氣。老漢也長嘆口氣,說道:“哪里敢歇?日夜忙碌都還湊不夠吃食!天下最苦,莫過鹽丁??!”

  其實他算不錯的了,至少自家還有灶房這樣的生產資料,看情形也有雇傭的灶丁,那些人才真是一貧如洗,除了力氣,一無所有。

  柳湘蓮正打算詢問曬鹽的事情,忽然少年跑了過來,神情惶急說道:“爹,你看張二狗又來了!”

  柳湘蓮順著他所指看去,果見一行人往這里走來,想必這“二狗”也是小名,便問:“他是做什么的?”

  少年恨聲道:“哼,鹽場大使的狗腿子!”

  老漢稍作解釋:“是本地總催,專管收鹽稅的?!?p>  不多時,這些人走近了,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滿臉橫肉,錦衣華服,趾高氣揚的騎在馬上,用馬鞭指著老漢喝道:“毛大壽,今年的欠稅你可還沒交!快到年底了,準備好了沒有?”

  雖在喝問毛大壽,張二狗的目光卻掃過柳湘蓮三人,只看他們的穿著氣度便知是外人,不過并不像是私鹽販子,這讓他有些疑惑。他是聽底下人說毛家可能在賣私鹽,所以過來想橫插一腳。

  毛大壽知道對方來者不善,拱手彎腰賠笑道:“張二爺說笑了,灶丁銀、灶地銀、鍋面銀都是交了的。因我家草蕩連著兩年著火,今年用的柴薪都是從別家買的,賣鹽時鹽商又只給了半價,余款明年再付,當時楊大使同意免掉我家今年的草蕩銀……”

  草蕩即蘆葦蕩,收割后當作煎鹽燃料,朝廷最初給每家灶戶都劃撥了一定面積的草蕩,但要收稅。

  “放你娘的屁!”張二狗勃然大怒,指著毛大壽罵道:“楊大人什么時候允了你免稅!簡直胡說八道!不過是寬限你些時日罷了,還蹬鼻子上臉了!還有,除了草蕩銀,你家今年新開的鹽灘也得繳灘課!”

  “什么!哪有這個道理!”毛大壽神色愕然,也生氣了,分辯說道:“就因為接連失火,才開辟了幾畝鹽灘準備曬鹽,這都還沒建好,憑什么繳稅!”

  張二狗回身沖著手下哈哈大笑:“聽聽!都聽聽!這說的是什么屁話!”

  他跳下馬來,一步步逼近了,雙眼瞪著,目光兇狠的對毛大壽道:“繳稅天經(jīng)地義,明白告訴你,今兒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見張二狗如此囂張,知道今日躲不過去,毛大壽咬牙說道:“沒錢可交!”

  “沒錢?”張二狗繃著嘴,點了點頭,忽然語氣緩和道:“沒錢好說,你要是手頭兒緊,咱給你出個主意,或者賣了草蕩,或者去借錢,不都可以?咱們都是良民,可不敢拖欠皇稅!”

  毛大壽氣的打顫,說不出話來。毛家少年忍耐不住,罵道:“張二狗!別以為我不知道那火是誰放的!不過是你想要霸占我家草蕩地罷了!告訴你,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張二狗聽到少年敢當眾叫他小名,氣急而笑,冷嘲熱諷道:“好好好!都說初生牛不怕虎,咱今兒倒要瞧瞧你小子的成色!”

  說完就對一眾手下?lián)]手喝道:“毛家拒不繳稅,給老子把鍋砸了!”

  一群混混邊挽袖子邊要往里沖,嘴里發(fā)狠叫罵。毛家父子準備攔阻,無奈人少,眾灶丁雖然也憤怒,畢竟只是外人,面有懼色,紛紛避開。

  柳湘蓮大致聽明白了什么緣故,出聲說道:“且慢?!?p>  “你們是什么人?”張二狗擺手讓其他人暫停,向柳湘蓮問道。

  “他家欠了多少稅款?”柳湘蓮不答反問。

  “喲,你想幫忙?”張二狗聽的一樂,還沒見過這樣上趕著做冤大頭的。

  柳湘蓮人畜無害的笑道:“本少爺樂善好施,難道不行?”

  張二狗眼珠子一轉,思考利弊得失。他此來的目的就是打斷毛家販賣私鹽(他最初誤認為柳湘蓮等人是私鹽販子),逼著毛家賣掉草蕩地,最好把這幾口灶臺也賣掉。但這事兒又不用急,不妨先賺一筆,畢竟這等機會罕見。于是咧嘴笑道:“行啊,怎么不行?不多,爺給你打個折,二十兩銀子就行?!?p>  “放屁!哪有這么多!往年只不過幾錢銀子!”毛家少年恨得咬牙切齒。

  張二狗搖頭晃腦,撇嘴笑道:“小子,剛剛不是給你說了,新開的鹽灘也要繳稅!”

  少年嗤笑道:“別騙人了!鹽灘沒建成,衙署都沒登記,根本不需要繳稅!”

  “老子說交就要交!”張二狗變色怒斥,瞪了一眼,挑釁的揚了揚下巴,而后又轉頭問柳湘蓮:“你到底要不要出這錢?”

  “二十兩,沒問題。”柳湘蓮點頭道,并不在意。

  沒想到還真有傻子!張二狗還沒來得及歡喜,又聽柳湘蓮接著說道:“不過,交錢之前,我得先問過你們鹽場大使,到底是不是這個數(shù)兒,我可不想做冤大頭?!?p>  張二狗一愣,隨即“呸”了一聲,不屑道:“你算什么東西,憑你也配見我家大人!”

  此前他還有幾分拿不準柳湘蓮等人的身份,不敢貿然得罪,這時見柳湘蓮竟然同意代毛家出錢,愈發(fā)確定對方?jīng)]什么背景,所以膽子就大了起來。

  毛家少年這時朝柳湘蓮喊道:“公子別被他騙了!那狗屁大使和他二狗子穿一條褲子,問了也白問!”

  “混賬!扯你娘的臊!”張二狗一聽這話,怒火中燒,威脅道:“別特么廢話,給臉不要臉的東西,要么掏錢,要么今兒給你砸個稀巴爛!”

  柳湘蓮之所以直接來鹽場,就是因為知道官員層面難以直接突破,都是人精,又常年勾結在一起,所以打定主意找個小人物作為突破口,再順藤摸瓜,以雷霆之勢將一干蠹蟲掃滅。這位張二狗可謂是天降及時雨,實在可遇不可求。

  他搖頭說道:“你這態(tài)度不行,這錢本公子不出了。”

  “不出了?”張二狗頓時感覺遭了戲耍,惱羞成怒,跳腳叫道:“反了天了!敢耍你家二爺!”

  他見柳湘蓮年輕,另外兩人又一直沉默不語,越發(fā)確定是沒根腳的小角色,不放在眼里。腦瓜子一轉,突然喝道:“好呀,你們竟敢販賣私鹽!給老子抓了!”

  隨他而來的眾混混得了指令,丟下毛家父子,一擁而上,舞著棒子,準備拿下三人。柳湘蓮略看了一眼,知這些人都是花架子,也不放在心上,對李原生道:“教訓一下,別死人!”

  “好嘞!”李原生早氣的快吐血了,要是按他的性子,這等人直接打死了賬。他同樣看出這些混混是虛張聲勢的水貨,直接向對方走了過去,抬腳就踹,轉眼間將一眾混混踹翻在地,端是狠辣。

  張二狗也不例外,躺在地上打滾,痛的流淚,號喪似的大叫道:“我可是總催!吃的是公家飯!你們這是造反!要誅九族的!”

  “滾!”柳湘蓮喝了一聲。

  “就這樣放了?”李原生仍不解氣,又狠狠的連踹幾腳。

  張二狗不敢再留,忍痛爬起來帶著人狼狽奔逃,到了遠處方敢回頭撂下幾句狠話。

  李原生覺得很不過癮,說道:“這些人太廢了?!?p>  柳湘蓮搖頭道:“不是他們太廢,是李隊長太厲害?!?p>  聽到夸贊,李原生有幾分不好意思,呵呵而笑,連說“哪有”。

  見他們還有心情說笑玩鬧,毛老漢愁容滿面,嘆說道:“何必打他呢?現(xiàn)在肯定回去叫大使了,柳公子你們還是趕緊走吧!”

  毛家少年臉上滿是興奮,不屑的撇了撇嘴:“要我看,就該打死!這家伙分明是故意找茬!”

  毛大壽對兒子就不客氣了,一巴掌拍上去,罵道:“你知道他故意找茬還不忍著些!”

  “忍有什么用?其他幾家都被逼的賣掉草蕩地,咱家他肯定不會放過!”少年歪著頭頂嘴,并不服氣。

  見他們父子爭吵起來,柳湘蓮笑著擺手制止,說道:“無妨,我倒想見識見識鹽場大使的威風。放心,這事兒不解決,我們就不走?!?p>  雖然懷疑他在說大話,毛大壽也稍覺放心。盡管嘴里催著他走,可是真要走了,這惡果就要他自家來承擔,未必承受的住。這時見他不肯走,心里稍放松,便請他入內。

  這里并不是居住的地方,沒有房間可以待客。只找來幾個破舊板凳,眾人露天坐了。茶壺茶碗反復洗刷后方才沖了茶端出來,裂痕缺口不少,飄著些粗茶葉子。

  柳湘蓮略飲了一口,水質不好,放下茶碗,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毛大壽長嘆一聲,拍著膝蓋,不知怎么說好。少年憤憤不平道:“還不是為了我家的草蕩地!張家原也是灶戶,后來發(fā)了家,做了總催,越發(fā)了不得,打通關節(jié),強占周邊草蕩,開墾了充作糧田,還不用納糧。如今看上我家的,因為一直沒談攏,就想出放火燒蕩的損招兒來?!?p>  “那你們以后準備怎么辦?”柳湘蓮又問。

  “還能怎么辦?實在過不下去就逃吧,給人當灶丁是活不下去的?!泵髩蹮o奈道,目光落在一眾灶丁身上。

  立國之初,朝廷比較照顧灶丁,會給些工本米(后改為工本銀),至少可以保持溫飽,后來就變成完全給朝廷白干了。現(xiàn)在白干不說,糊口都難,所以灶丁逃亡日多。嚴重的地方甚至灶丁快逃光了,鹽場不得不裁減掉。

  少年不同意他爹的說法,恨聲道:“憑什么咱家走!就算要走,我先去放火燒掉張家!”

  “別干傻事!放火你能撈到好兒不成!”毛大壽連忙擺手反對兒子的提議。

  柳湘蓮插嘴問道:“我剛聽你們提到曬鹽,怎么你家仍是煎鹽?”

  毛大壽苦笑不已:“因為草蕩被燒了,買柴太費錢,老漢就想改為曬鹽,可這鹽灘也不好建,這不還沒建成呢,就被姓張的盯上了?!?p>  此時福建已普遍采用曬鹽技術,而兩淮鹽區(qū)則完全煎鹽,長蘆鹽區(qū)有煎有曬。曬鹽技術遲遲不能推廣,不僅是投入不足的問題,也是因煎鹽相對來說更容易被官府掌控,灶戶有幾口鍋一目了然,一天一夜能出鹽多少也有數(shù)據(jù),這樣一來想瞞報就難了。曬鹽則會受到刮風下雨的影響,收多收少誰知道?

  柳湘蓮又問:“要是改曬鹽,你覺得同樣的人手產量能增加多少?”

  毛大壽越發(fā)覺得這少年身份不凡,竟然絲毫不把教訓張二狗的事放在心上,還有心情問東問西的,沒準兒真能解決問題。他也豁出去了,知無不言說道:“產量肯定會增加,但也難有個準數(shù)兒,主要是天氣影響太大,遇上刮風下雨,說不定都白干。而且曬鹽需要的鹽灘面積大,越往內陸地勢越高,少不了還要靠人手提肩扛。總得來說,正常年景產量翻倍是不成問題的?!?p>  柳湘蓮與毛家父子閑聊一陣,問了許多細節(jié)問題,心里的打算越發(fā)清楚。

  這時,張二狗也跑到了鹽場衙署,找鹽場大使告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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