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骨肉至親?
賈母一聽這話,頓時起了興頭。她年紀(jì)大了,最愛招呼人,就連劉姥姥來了也愿意見面聊聊天,何況是“骨肉至親”?忙挺了挺老腰,身子前傾,向薛姨媽追問道:“這話怎么說的?我怎不知親戚門上有這么號人物?”
眾人也驚訝且疑惑,均不曾聽聞此事,都盯著薛姨媽,凝神傾聽她如何答話。
薛姨媽笑著說起原委:“寫戲本兒的人名叫柳湘蓮,人稱柳二郎。父親是理國公柳家的老五,娶的可不正是咱府上的三姑娘?算起來,他還得管老太太叫一聲外祖母呢!他與蟠兒相熟,今兒也來府里了?!?p> 薛姨媽所說的“三姑娘”可不是探春,而是賈代善庶出的三女兒賈雯。
當(dāng)年柳棱被永隆帝罷黜,變得人見人嫌,唯恐避之不及。且夫妻倆不久即相繼離世,柳湘蓮不過是個三四歲小娃,此后遂與親戚門上斷了往來。
小輩們對此事聞所未聞,懵然無知,分外訝異。
賈母一點就明,隱約記得老三留下個小娃娃。不過老三非她所生,彼此感情淡漠,遠(yuǎn)不能與賈敏這樣的嫡親閨女相比。當(dāng)時賈家也需避嫌,彼此就斷了往來。
時過境遷,早忘了世上還有這么個人了。
此一時彼一時,今上踐祚十余載,太上皇亦歸來,現(xiàn)在這么個娃娃自然不算什么。
賈母正待說話,卻見湘云拍手而笑,恍然大悟說道:“是了!這可不就對上了?柳叔叔單名一個‘芳’字,‘蓮’字也是草字頭,原來他們是堂兄弟!”
她說的“柳叔叔”便是柳家現(xiàn)任族長柳芳,乃是理國公柳彪之孫,現(xiàn)襲一等子。
別人尚無反應(yīng),黛玉卻掩嘴而笑,纖手抬起,指著湘云道:“怪不得云兒激動呢!竟是找到同輩中人了!”
眾人滿頭霧水,湘云稱柳芳“叔叔”,怎么就和柳湘蓮一輩兒了?
湘云微惱,秀氣光潔的下巴一抬,挑釁似的反問:“林姐姐又在胡沁!我叔父和柳叔叔同輩論交,我怎么和他是同輩中人了?”
黛玉俏臉含笑,緩緩說道:“云兒,你名字里有個‘湘’字,他名字里也有個‘湘’字,按你說的,都有個草字頭便是同輩了,何況你們有個共同的字呢!可不就是同輩么!”
聽了她的歪理邪說,眾人啞然失笑,湘云冷哼一聲:“我倒希望和他是同輩中人呢,最好是親兄妹!林姐姐你再敢饒舌,我就請他去收拾你!到時看‘某人’還能不能擋得??!”
賈母對女孩兒間的斗嘴習(xí)以為常,權(quán)當(dāng)樂子,臉上帶笑的聽著瞧著。
既然柳二郎同府里有這層親近關(guān)系,若是人已經(jīng)來了,理該見見。她便說道:“既是血脈相連,好不容易來了家里,不見見倒是顯得怠慢了?!?p> 轉(zhuǎn)過頭吩咐寶玉:“我知你在這兒待不住,先去把你這位姑舅兄長找來,自己愛去哪兒玩就玩去罷?!?p> “謝謝老祖宗!我這邊便去請柳家哥哥!”
寶玉眉開眼笑的應(yīng)下,撒開腿兒飛似的去了。心想,等告訴了柳二郎,他便留在外面同琪官玩!
寶玉急不可待的匆匆下樓,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鳳姐忽的哈哈大笑出聲,引的眾人好奇心又起。
賈母覷著她問:“鳳辣子,這回你又笑話誰呢?”
鳳姐咳嗽一聲,忍笑說道:“老祖宗,我覺的您還是再派個人去喚柳二郎比較穩(wěn)當(dāng)。”
眾人都沒聽明白,賈母也奇道:“為什么?寶玉難道傳個話兒都不會?你也忒小瞧人了!”
鳳姐螓首微搖,嘆說道:“寶兄弟傳話自然沒問題。我只擔(dān)心,萬一寶兄弟先見著了‘虞姬’,心里一樂呵,沒準(zhǔn)兒就把您老的吩咐給丟到瓜哇國了。到時候咱們一大群人,還眼巴巴的在這兒傻等呢!”
眾人一想寶玉的性子,這事兒倒是很有可能,也忍不住笑了。
……
另一邊,寶玉心情愉悅,步伐輕快,須臾間便來到園中。
舉目望見璉二哥正坐在席上同一位少年公子談笑,那人容貌極是俊雅。
莫非此人便是琪官?怎么瞧著和戲臺上不大像呢?是化妝的緣故么?
寶玉心里先入為主,認(rèn)定柳二郎是個年紀(jì)大的,少說該有二十來歲了,故沒想到是他。
緩步走到賈璉身側(cè),見禮問安之后,寶玉問道:“二哥哥,柳家哥哥在嗎?”
賈璉面色古怪的瞧了瞧寶玉,又轉(zhuǎn)頭瞧了瞧那位年輕公子,忍笑說道:“寶玉,你平時也是極聰明的,眼力甚好,今兒怎么‘不識真佛在眼前’了?”
“?。俊睂氂窳⒓捶磻?yīng)過來,感情這位公子不是琪官,而是柳二郎?他怎的這樣年輕?
心下詫異,寶玉連忙施禮拜見,作揖致歉道:“適才小弟魯莽,還望柳哥哥恕罪?!?p> 柳湘蓮早已猜到來人身份,起身離席,抬手虛扶,朗聲笑說道:“寶兄弟,你我二人未曾謀面,自然是身在對面不相識,何罪之有?無須多禮!”
寶玉同賈母一脈相承,都是“顏狗”,且更加極端。
今見柳湘蓮豐神俊逸,軒朗文雅,清爽干凈不輸女兒,早把琪官丟到一邊兒了。
頓覺以前所論“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土做的骨肉”,著實有失偏頗,男兒中也有不是風(fēng)塵濁物的,心下喜不自禁。
只是當(dāng)眾不好親近,雖有千言萬語不便多言,寶玉忙說道:“柳哥哥,老祖宗得知你來了,便讓我請你過去見面,小弟引路,請吧?!?p> 柳湘蓮微感詫異。
今日來了寧府,眾人得知他便是柳氏新戲的作者,倒也給面子。賈珍、賈璉這些年紀(jì)稍長的,對當(dāng)年的事略有耳聞,問過之后,確定了身份,關(guān)系便親近起來。
他對賈珍沒什么好感,但覺得賈璉此人還算不錯,除了風(fēng)流和不上進(jìn),沒什么大罪過,甚至有幾分“善心”,便應(yīng)邀坐到了他旁邊。
原本并沒想著今日便打入賈府核心,這時聽到賈母要見他,略感意外。不過,早見晚見也沒什么分別,當(dāng)即應(yīng)下。同賈璉告罪之后,隨著寶玉去了。
待他二人走的遠(yuǎn)了,賈璉便問已經(jīng)喝的有幾分醉意的薛蟠:“薛兄弟,你是怎么和二郎認(rèn)識的?”
其實他不是好奇二人如何相識,而是好奇薛蟠對柳二郎的態(tài)度。
誰不知薛蟠有“薛霸王”之稱?性子最是魯莽恣意,何曾對人這般恭敬過?實屬罕見!簡直像是他對他老子賈赦,寶玉對他老子賈政!
不僅沒有往日的囂張跋扈,而且畢恭畢敬、誠惶誠恐,見人都要說一句:“二郎是有大能為的,千萬不可怠慢了!”搞得他和賈珍莫名其妙,暈頭暈?zāi)X。
薛蟠雖不聰明,也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干脆裝作喝多了,含糊說道:“那天我去請琪官兒,他不是借住在二郎家么?順道兒就認(rèn)識了。來,二哥喝酒!”
賈璉在榮府料理家務(wù)多年,于人情往來最是熟稔,察覺到薛蟠說的敷衍,其中似有隱情,便輕哼一聲,笑了笑,沒有再追問。
心道關(guān)他屁事!無非是多個來賈家打秋風(fēng)的,也不差這一個!
……
寶玉和柳湘蓮一前一后,徑往天香樓走去。
待到離的眾人遠(yuǎn)了,寶玉忽然止步,轉(zhuǎn)過身來,面色紅潤,眸中泛光,如似見了稀世珍寶,激動說道:“二郎以前怎不來府上?若是來過,你我兄弟早該相會了!何須等到今日!”
因此時是私下交談,且寶玉將柳湘蓮視作“同道中人”,故而直呼“二郎”,不以“柳哥哥”稱之,此乃表示親近之意。
柳湘蓮狐疑的打量他——薛呆子也就算了,你個小屁孩也好這口兒?
賈寶玉確與秦鐘有嫌疑,可現(xiàn)在也太小了吧?
他笑說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為兄覺得,現(xiàn)在也不晚?!?p> 察覺到自己失態(tài),寶玉忙作收斂,點頭應(yīng)道:“此言極是!二郎請,別讓老祖宗等急了。”
很快兩人走到天香樓前,一群紅襖綠裙的小丫頭正在那兒玩鬧,瞧見寶二爺和一位俊朗公子走了過來,登時噤聲,直愣愣的看的發(fā)呆,都忘了行禮問好。
寶玉向來憐香惜玉,柳湘蓮更不會計較這些細(xì)節(jié),二人越過眾丫鬟,徑自登樓。
天香樓二樓廳內(nèi),眾人紛紛摒聲,注目觀看走進(jìn)來的少年郎。
盡管作了心里準(zhǔn)備,柳湘蓮還是差點兒被滿屋輝煌耀目的珠翠晃花了眼,到處都是花枝招展、服色亮麗的鶯鶯燕燕。
沒有肆意打量,他收斂著目光,微微垂首,小步走入,遙望見軟榻上歪著位滿頭銀發(fā)、神色祥和的老夫人,便知是賈母,旁人可沒這等眾星拱月的待遇。
施禮拜見,柳湘蓮請罪道:“不孝外孫多年未曾登門問安,還望老祖宗恕罪!”
賈母可是資深“顏狗”,未見面前不知柳湘蓮是何等人物,也不拿他當(dāng)回事兒。
這時見他面容俊逸清朗、身姿挺拔卓然,大有超凡脫俗之態(tài),早已心生喜歡。
再聽他說話,其言恭敬,其音朗潤,倍覺中意,哪兒還會計較什么失禮之罪?
更何況錯本不在他,柳二郎能獨自活成人已是得天之幸了!
賈母激動的前傾了身子,伸出手來,迭聲說道:“好孩子!好孩子!這怎么能怪你?只可憐老三有命無運(yùn),看不到你長大成人,可惜了……”
說著,竟紅了眼,開始抹淚。
眾人忙上前勸說安慰,柳湘蓮亦告罪不止。
待賈母收了淚,便讓寶玉為柳湘蓮介紹在場的一眾親戚。
隨著寶玉的介紹,柳湘蓮依次向長輩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行禮問安,又向同輩的尤氏、李紈、鳳姐問好。
若是外男拜見,眾姐妹自該回避,便是故舊之家,交情深厚,最起碼也會被大嫂子李紈帶著避到屏風(fēng)之后,并不當(dāng)眾露面。
柳湘蓮因是賈府外孫,乃是近親之屬,倒也無需如此避諱。
眾姐妹都沒有離去,彼此相互見禮問安。
一時間,柳湘蓮仿佛闖入萬花叢中,人比花嬌,眼花繚亂。
縱然他心智堅定,初臨此境也不禁目不暇接,意動神搖。
并非有何非分之想,黃毛丫頭能想什么?實在是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主子婢女,人也太多了。一些人年紀(jì)又相差不大,只知名字難以對上號。
他也無暇細(xì)看誰是誰、長什么樣,只管云淡風(fēng)輕的行禮,非禮勿視,宛如恪守禮教的謙謙君子。
與眾人逐一見過禮,已然耗時良久,賈母請他落座,命丫鬟奉茶。
此時廳中鴉雀無聲,眾人靜觀祖孫會面的場景。
唯獨鳳姐毫無顧忌地走到柳湘蓮身前,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含笑點頭,不住勁兒的嘆著“喲喲喲”。
鑒賞完畢,鳳姐轉(zhuǎn)身面向賈母,笑說道:“老祖宗,二郎可真是人才出眾,都快把寶兄弟比下去了!”
柳湘蓮亦微笑瞧去,鳳姐十八九歲的樣子,丹鳳眼、柳葉眉,粉面含春,身材窈窕,妝容精致,彩繡輝煌,舉手投足風(fēng)姿妖嬈,確稱得上一句“神妃仙子”!
雖欣賞了嬌顏美色,柳湘蓮卻不喜鳳姐這番作態(tài),捧高踩低還真是名不虛傳。什么叫“都快把寶兄弟比下去了”?說到底還是比不得寶玉?
可這有什么好比的?十歲的熊孩子如何能同他這樣的準(zhǔn)成年相提并論!
單憑這等無時無刻不說巧話兒的能耐,怪不得鳳姐能超出眾人,最討老太太喜歡,寶玉可是她老人家的心頭好、命根子。
賈母特意戴了老花鏡,仔細(xì)端詳了柳湘蓮一會兒,搖頭笑道:“我瞧著他的模樣倒比寶玉更好!”
放下眼鏡,她又問:“今年幾歲了?可曾讀書?”
這都是長輩見晚輩的套路,柳湘蓮故作慚色:“今年剛滿十六,不曾正經(jīng)讀過書,不過認(rèn)得幾個字罷了?!?p> 許是先前立下的形象太好,翩翩佳公子,溫潤如玉,待這話說完,眾人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微妙變化。
王夫人微不可察的冷哼一聲,有些不屑。
倒不是她為人淺薄愚蠢至此,在少年面前也要顯示優(yōu)越感,而是她同賈家姐妹的關(guān)系都不大好,尤其是黛玉之母賈敏。
嫡女尚且如此,何況是區(qū)區(qū)庶女的賈雯?更不入她的眼,故而對庶女之子的柳湘蓮也只是“厭屋及烏”罷了。
說到讀書,在她看來,賈家也就她丈夫賈政算是“讀書人”。大兒子賈珠雖去了,也曾得過舉人功名。寶玉懶讀書不過是年紀(jì)尚小,將來必是好的!
她有這份鄙視旁人的底氣。
薛姨媽的神色卻變得分外古怪——聽蟠兒講,你柳二郎張口就是朝廷刑律,說的頭頭是道,而且還能寫戲本,竟是不讀書的?忽悠鬼呢!反正她是不信的。
“唉!這可不行呢!”萬籟俱寂中,又是鳳姐突然發(fā)聲。
柳二郎讀不讀書,讀書如何,她根本不關(guān)心,她自己連字都不識呢。
只是瞧著賈母臉上有惋惜之色,鳳姐便擺出長輩姿態(tài),語重心長說道:“二郎,你年紀(jì)也不小了,可要多用些功。寶玉小小年紀(jì)還知道讀書上進(jìn)呢!寫戲本可不是什么正經(jīng)營生,你若是缺少花用,就來家里給姐姐我說一聲,肯定不叫你白來?!?p> 鳳姐這番話說的好聽又體面,像是在好心規(guī)勸,且她明確表示要慷慨資助,很能迎合賈母的“良善”心思。但實際上坐實了柳湘蓮不務(wù)正業(yè)、不求上進(jìn)的浪子形象,且無形中又捧了賈寶玉一把。
而她還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姿態(tài),像是給窮親戚施舍似的。
柳湘蓮心下冷笑不已——好個鳳姐,你當(dāng)我是來打秋風(fēng)的劉姥姥,為圖你那仨瓜倆棗,能任你取笑呢!咱們初次見面,無冤無仇,你想讓老太太開心沒錯,捧寶玉的臭腳來壓我可不行!
柳湘蓮當(dāng)然不會故意貶損自己,所謂“不曾正經(jīng)讀過書”,自謙而已,沒想到立馬就有人送上臉來找打了。
想要踩人,你也不先看看會不會硌著腳!
柳湘蓮微微側(cè)身,面對鳳姐那張“情真意切”“關(guān)懷備至”的俏臉,含笑說道:“鳳姐姐說的很對,人總是要讀書的。倘若連字都識不得,豈不是徒具人形,與林子里的野猴子何異?就是家里豢養(yǎng)的鸚鵡八哥,興頭來了也能背幾句唐詩宋詞呢!”
“噗~”女孩兒堆里爆出一聲大笑,似是噴了茶,隨即止住,發(fā)出一陣“嗚嗚嗚”的聲音,好像是被人捂了嘴。
賈家上下都知鳳姐不識字,故而眾人聽了皆微笑不語,彼此相看,盡在不言中。
賈母乃榮府至尊,沒什么顧忌,也愛開玩笑,指著鳳姐大笑道:“好好好!可遇上敢說你的人了!果然是只野猴兒!還不如一只鳥兒!”
鳳姐受到嘲弄,顏面受損,大出意料之外,臉上仍浮著笑容,心下卻異常惱怒。
她不知柳湘蓮到底是無心之失,還是故意羞辱她,但當(dāng)著賈母等人的面兒,不好發(fā)作,眸中閃過嗔怒,又很快隱去。
雙手叉腰,胸脯高挺,鳳姐哈哈大笑道:“哈!原來二郎剛剛是自謙呢!你既讀書,又寫什么戲本子?姐姐我雖孤陋寡聞,也知‘玩物喪志’,這書怕是讀不好!”
這番話一說出來,廳內(nèi)氣氛頓冷。
眾人都瞧出鳳姐是被柳二郎無意中刺了一下,心生惱怒,故而想要擠兌取笑對方,也不好插嘴說什么。
賈母當(dāng)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本想阻止鳳姐“撒潑”,免得嚇壞了“孩子”。結(jié)果一瞧柳湘蓮,依舊優(yōu)雅從容,玉樹臨風(fēng),似乎沒什么為難的,干脆笑而不語,只當(dāng)是瞧個樂子。
寶玉在一旁滿心焦急,眉頭緊皺。他還等著老祖宗結(jié)束了問話,好與柳二郎到一邊兒私聊呢!使勁兒給鳳姐打眼色,讓她趕快收了功法,別再同柳二郎斗嘴了,鳳姐佯作未見。
“鳳姐姐也讀四書五經(jīng)的?”
柳湘蓮對鳳姐恭敬作揖,一副欽佩至極的表情,嘆說道:“閨閣中不乏文彩精華者,想來鳳姐姐當(dāng)是此中翹楚!”
“???”鳳姐滿頭霧水,不知他所言何解,轉(zhuǎn)念更生惱怒,這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面色微沉,鳳姐斂眉問道:“二郎這話是什么意思?”
柳湘蓮俊朗面容上帶著淡淡笑意,淡然說道:“鳳姐姐何必自謙?‘玩物喪志’不正是出自《尚書》?所謂‘不役耳目,百度惟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p> 鳳姐聽得一臉呆愣——我隨口說個“玩物喪志”,你竟能扯到《尚書》!
其是鳳姐最希望聽到的是柳湘蓮辯解說自己并非玩物喪志,這便正中圈套——無論你辯的多好,反正叫你惹的一身騷!
柳湘蓮似個學(xué)塾先生,極有耐心,繼續(xù)分說道:“圣賢的話自是極有道理的——玩弄人心便會喪失德行,玩弄器物就會喪失志向。”
因為沒讀過書,聽不大明白,鳳姐一字一句聽的更為仔細(xì),覺得這“玩弄人心”四字分明是在內(nèi)涵她。否則,為何他在說這四字時特意加重語氣,還用飽含深意的眼神兒瞧自己呢?
柳湘蓮頓了頓,又含笑說道:“但是,圣賢亦有言:‘盡信書,則不如無書?!?p> 鳳姐深悔招惹對方,自己和他談什么書!不正中了對方的奸計了嗎?
她不甘心放棄,挺了挺飽滿的胸脯,走到柳湘蓮身前,逼近問道:“難道二郎覺得‘玩物喪志’這話說的不對?”
“玩物一定喪志嗎?”柳湘蓮不答反問,目光從那張如花似玉的精致面容下移至高聳處,轉(zhuǎn)瞬即離,又環(huán)視眾人,自問自答:“其實不然。就比如這出《霸王別姬》,有的人只看到虞姬舞姿美妙,卻不知這戲里是有大學(xué)問的?!?p> “戲里還有大學(xué)問?那倒要請二郎說道說道?!兵P姐緊追不舍,倒要看看他能編出什么鬼話來!
面對鳳姐的逼近,柳湘蓮微笑相迎,像是老師為學(xué)生講解,耐心說道:“觀看此戲,當(dāng)細(xì)思項羽為何而敗,又當(dāng)思如何方能避免敗局!這便涉及治國理政、軍事謀略、識人用人等諸多方面。哪一點兒拎出來不是大學(xué)問?”
他盯著鳳姐問道:“鳳姐姐以為如何?”
迎著少年淡然清冽的目光,鳳姐竟不自覺的后退,心頭又羞又怒。
自從嫁入賈家,她還從沒遇到這等失利敗北之時!要是賈母等人不在,她倒是有好多話可說,一定懟的柳二郎啞口無言!
但當(dāng)著長輩們的面卻說不得,否則就顯得太過“潑婦”,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yīng)。
眾人見鳳姐吃癟,無計“報復(fù)”,這可著實罕見,也覺得分外好笑——一向言辭鋒利、辯才無雙的鳳辣子,竟被柳二郎用“掉書袋”的方式砸暈了,可見一物降一物。
這位柳二郎讀書怎樣且不說,性子也是不肯吃虧的,還牙尖嘴利!
賈母越發(fā)喜歡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外孫,笑說道:“難得二郎能想這么多,這可比死讀書要更勝一籌?!?p> 賈母發(fā)話,鳳姐雖不甘心,也不得不趁機(jī)收起攻勢,走過去為賈母添茶。
柳湘蓮端起案幾上的茶盞,輕輕啜飲幾口,滿口馨香,果然不俗。
寶玉等待許久,終于找到插嘴的空檔,不滿的嘟囔道:“今兒好好的高興日子,鳳姐姐偏要做先生!你又不識字,怎好亂考較的!引的人說出這些庸俗舊套,真是無趣!”
這話說的鳳姐很是有些羞慚,但也不好同寶玉計較,干脆擺擺手,唉聲嘆氣道:“罷了、罷了,寶兄弟還不許我求知上進(jìn)呢!”
這下說的眾人又笑了。
賈母看看寶玉,又瞧瞧柳湘蓮,忽然想到什么,便問道:“家中可曾延請明師?要是沒有,不如來我家家塾?到時讓寶玉同你一起進(jìn)學(xué)!”
寶玉聽到賈母要他去讀書,不禁又愁又喜。愁的自然是不想讀書,去了學(xué)堂,以后還怎么陪林妹妹玩兒?喜的是如果真能和柳二郎這等人物朝夕相處,又是何等快哉樂事?
一時間又抗拒又期盼,也不知到底是該出言阻止還是該贊同,心中萬分糾結(jié)。
賈母的話落在柳湘蓮耳朵里就完全是驚嚇了——誰還不知你賈家義塾是怎么回事兒!
烏煙瘴氣,燒餅亂貼。也無名師宿儒坐鎮(zhèn),賈代儒七老八十連個舉人也不是,說什么管教甚嚴(yán),分明一無可取!若不是為了那幾兩碎銀的補(bǔ)貼,學(xué)生少說得跑掉一大半!
不信邪的,看看薛蟠進(jìn)京后的變化便一目了然——“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dāng)日更壞了十倍”!
柳湘蓮急忙躬身婉謝:“多謝老祖宗美意!今秋武舉鄉(xiāng)試在即,孫兒著實沒時間去學(xué)堂聽講?!?p> 武舉鄉(xiāng)試?這下眾人看他的眼光又變了。
準(zhǔn)備參加武舉鄉(xiāng)試,意味著他已通過了童試,是個武生了。
這份“功名”在一門二公的賈家面前微不足道,可這是實打?qū)嵖枷聛淼摹?p> 誰不知武舉的難度與文舉相比不值一提?由武生再得武舉人、武進(jìn)士大有希望!
朝廷重文輕武不假,但如今邊患不絕,武將地位愈來愈重,從軍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賈家年輕一輩,也只賈璉身上掛著個有名無實的“同知”,還是花錢捐的。其他人除了祖?zhèn)鞯木粑?,全是白身,都在吃祖宗留下的老本兒?p> 柳湘蓮不能入府讀書,賈母略覺遺憾,囑咐道:“既如此便罷了。以后若是遇到難處,不妨過來找璉哥兒。軍隊里面,咱們家還是能說上話的?!?p> 柳湘蓮連連感謝,賈家可是太能說上話了,開國八公你家占倆,再加上親朋故舊,何等可怖!幸虧子孫都是廢物,沒有能挑大梁的,不然皇帝都不放心!
陪著賈母閑聊一陣,柳湘蓮也不能免俗,奉承了幾句。
賈母很高興,許久方才讓他退了,命寶玉親自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