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對論（下）

　　“莎娜說得沒錯，”黎達瑞斯抬起頭，“我們正在挨餓。蘭柯精靈正在面臨著我們的同胞，塞阿精靈——你們恐怕聽都沒聽說過這類精靈吧——那樣的困境，也就是種族滅絕的危險。陽光不同了，空氣不同了，水也不再是過去的樣子了。我們過去所吃、所用的東西全都瀕臨死亡，消失衰敗。我們種植的作物不再生長，我們馴養(yǎng)的野獸早已滅絕。如今，大地被迫向你們獻上了高額的貢金：它曾贈予我們禮物，你們卻強行把它的寶藏奪走，正如塔莎艾蘭德的慘劇那般。對我們來說，大地為我們帶來生機和繁盛，全因為它愛著我們……的確，歷史證明了沒有什么愛可以永遠持續(xù)下去，但我們?nèi)匀幌胍?。?p>　　“與其選擇偷竊，倒不如去買啊。谷子和糧食，還有人類的所有作物——你們想買多少都行?！被覡柨粗厣系募埿?，“就像奧弗里爾的賬務本上寫的那些東西一樣，你們?nèi)匀粨碛泻芏嘣谌祟惪磥碛袃r值的東西。你們完全可以選擇自由交易?！?p>　　“他沒說錯，”莎娜勸說道，“我們的聯(lián)絡人就是這么做的。黎達瑞斯，你們其實也完全可以……”

　　黎達瑞斯輕蔑地笑笑：“和你們?nèi)祟悺狝?n Doin的販子交易？絕不。”

　　灰爾皺了皺眉，他臉上干涸的血跡紛紛開裂。“那就帶著你們的偏見與傲慢見鬼去吧，Elf Ránco。拒絕改變，就等于宣判自己的滅亡。與人類共存，達成共識——這才是你們唯一的機會?！?p>　　黎達瑞斯傾身向前，目光熾烈。

　　“要我們服從你們的法律？”他用一種與先前不同、但仍舊冷靜的語氣說，“認同你們的君王？放棄種族個體的存在？你們要我們當什么？奴隸？賤民？——說來好笑，這些詞根本不存在我們的語言之中，但你們卻毫不避諱。你們想讓我們在城鎮(zhèn)的圍墻外頭的爛泥里定居，跪著和你們相處？和你們的女人上床，再因為這種事上絞架？還是說，你想看看混血兒的生活有多艱難？你為何避開我的視線，你又是怎么和他們相處的？畢竟你是個‘放逐者’，犯下大罪的、在人群中的異類，不是嗎？”

　　這精靈也具有著好到該死的洞察力和推理力?；覡栃南搿?p>　　“我做得到，”大劍直視他的雙眼，“我能做得到，是因為我必須做到。因為我沒有別的出路，想要生存，我就必須做到這點——那就是克服伴隨另類而來的虛榮和芥蒂。我明白，對于異類來說，這道防線脆弱得可憐。世界的變化是因為某些東西的改變，而我并非這些改變的起因。我很早就明白一個道理，就是如果你做不到改變世界，那除了適應它以外，你別無選擇?！?p>　　“這是你想要的嗎？”黎達瑞斯抬起手腕，拭去他藍寶石頭巾下的汗珠，“這就是你想要強加給別人的思想嗎，人類？你那伴隨短壽而來的短淺目光，甚至看不到我們過去的光線是何模樣?！?p>　　“的確，”灰爾承認道，“陽光是和從前不同了，但太陽仍會繼續(xù)照耀下去，就算你舉著弓箭、對著它暴跳如雷也無濟于事。我們必須接受事實，精靈，這是我們必須學會的。抱著虛榮而死，對你和你的族人來說沒任何好處?！?p>　　“你想讓精靈們相信，你們?nèi)祟愔髟椎臅r代已經(jīng)到來，相信你們對其他種族所做的一切就像日出日落一般理所當然？”黎達瑞斯瞇起眼睛，“你要我們相信，所有精靈都必須妥協(xié)？你居然還責怪我們虛榮？你們?nèi)祟惥烤购螘r才會明白，你們對世界的支配就像毛衣里滋生的虱子一樣惹人厭惡？如果你提議要我們和虱子共存，你覺得你會得到怎樣的回答？何況你還要我仔細聆聽虱子的話，認同它們的主導地位——而這一切不過只是為了正常使用這件毛衣！”

　　“那就別浪費時間跟虱子談話了，精靈?！贝髣缀鯚o法控制住自己的語調(diào)，“我真想不到，高貴的蘭柯精靈竟然希望一只虱子感到內(nèi)疚和后悔。真可悲啊，黎達瑞斯。你們有著和舊紀元時的魔族那般相像的心氣，卻沒有魔族那樣強大的實力。你們遭受了苦難，渴望復仇，但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力。你們的義勇兵在人類的大軍面前毫無勝算，結(jié)果你們也只能欺負老實本分的農(nóng)夫而已。那好，來吧，用你的劍刺我吧。把我想象成摧毀你們世界的元兇，對整個人類種族復仇吧。你將會看到，這會給你帶來莫大的安慰，就像那邊那位莉莉婭一樣?！?p>　　黎達瑞斯轉(zhuǎn)過頭去。

　　“莉莉婭病了?！彼p聲說。

　　“我了解這種疾病的癥狀和發(fā)作時的樣子，”灰爾轉(zhuǎn)過頭，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我已經(jīng)給過她治療了。我的方法應該會奏效。”

　　“我們的對話簡直毫無意義。”黎達瑞斯走向一旁，“很抱歉，我必須殺死你們。這與復仇無關(guān)，純粹是出于必要?！?p>　　灰爾和奧弗里爾都一言不發(fā)。

　　“出于必要，”黎達瑞斯續(xù)道，“我們會繼續(xù)和鹿林的木精、我們的同胞們保持聯(lián)系。同時，我們也會把米德·杜奧的木精們收集到的種子和農(nóng)耕知識帶給南境諸國的其他蘭柯精靈——我們不能讓任何一個國家的人類知道我們青藍幫和木精們的關(guān)系，因為這會導致對青藍幫的‘剿匪’行動演變成對精靈們的全面戰(zhàn)爭，一場種族戰(zhàn)爭。我們負擔不起和你們?nèi)骈_戰(zhàn)的后果，也不會去做什么交易和買賣——我們還沒幼稚到連你們的商人如何行事都不了解的地步。我們知道和你們交易后隨之而來的是什么，還有它們所帶來的‘和平共處’是個什么樣子?！?p>　　“精靈，”直到剛才都保持沉默的奧弗里爾輕聲開口，“我……在商界和政界都有些朋友。他們會為我們支付贖金，而贖金的‘形式’可以由你們決定?？紤]一下吧，畢竟，這些偷來的種子和知識沒法拯救——”

　　“什么也拯救不了他們了?！被覡柎驍嗟溃皠e卑躬屈膝了，奧弗里爾，別再乞求他了。這無益又可悲?！?p>　　“對于一個才活了這么點時間的人類來說，”黎達瑞斯看著他，擠出一個笑容，“你對死亡的輕蔑真是令人驚訝，A?n Doin?！?p>　　“有生便有死?！贝髣ζ届o地說，“對于虱子來說，這樣的人生觀很合適，不是嗎？你們精靈的確比人類長壽，但那又如何，黎達瑞斯？我只會憐憫你們?！?p>　　精靈揚了揚眉毛。“憐憫？為什么？”

　　“你們多可悲啊——以為憑著馱馬背上那幾袋偷來的種子、憑著手里這些谷子和面包屑就能生存下來？你們?yōu)橹恍囊灰狻⒉煌５馗冻雠?，只是為了讓自己沒有余裕去思考必然滅亡的命運。你們早就知道結(jié)局。森林里的光照和氣候注定了你們的土地上不會長出任何谷子，蘭柯精靈。你們已經(jīng)沒救了。但你們的壽命很長，會在這份傲慢的孤獨中存活很久，看著自己的同胞越來越少、越來越虛弱、越來越痛苦。”

　　“那又如何？”黎達瑞斯嗤之以鼻，“就算這份痛苦和忍耐會經(jīng)歷漫長的歲月，我們?nèi)阅鼙饶銈內(nèi)祟愰L壽。在我們的幫助下，南境各地隱藏在森林和山谷中的同胞將仍能活著看到你們的下一代，甚至孫輩那代，也許還會更久，但你卻見不到那天的到來?！?p>　　“你也見不到那天，精靈?！贝髣ζ届o地說，“因為你們根本等不下去?！?p>　　“什么？”

　　“你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黎達瑞斯——因為你是青藍幫的一員，你知道諾澤凱亞帝國的東侵會造成什么樣的連鎖反應。你知道，當你周圍那些身體年輕但眼神蒼老、絕望至極的男性精靈，還有莉莉婭那樣憔悴病弱的女性精靈聽說了南境諸國忙于戰(zhàn)爭的消息，他們將會帶領(lǐng)那些仍能拿動劍和弓的精靈沖出森林和山谷。我聽說過塔莎艾蘭德的慘劇，黎達瑞斯。你們精靈不會坐以待斃，你們會在虛弱得無法站立之前做出拼死一搏的決定。你們不會在鮮花盛開、郁郁蔥蔥的林間山谷里平靜地迎接死亡，你們只會希望自己能夠死于光榮的沙場，而非可悲的病榻，讓貧血、肺結(jié)核和壞血病為你們送終。”

　　銀發(fā)精靈沉默著，而大劍則閉上了眼睛。

　　“到那時，長命的Elf Ránco啊，你們會想起我說的話——你們會想起我對你們的憐憫。你們會明白，自己無法違抗自然和命運；你們也會明白，我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