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潮（下）

　　點著蠟燭的房間里，一個俊美的男人正在窺鏡自視。倘若有外人在場，定會為男人的容貌而感到震撼——男人有著一副無可挑剔的面孔，他有妖冶的雙目，堅挺的鼻梁，秀美如松的眉毛，棱角分明的臉龐。他的俊秀連天神看了也會臉紅。他對著鏡子，露出一抹邪笑。他梳理著短發(fā)和胡須，挑剔地欣賞著自己。

　　可惜房間內(nèi)并無外人，自然也沒人為他的美貌獻(xiàn)上喝彩。

　　房門吱呀打開，唯一的觀眾緩慢朝他接近。他繞過擺放著瓶瓶罐罐的架子，坐在男人背后的沙發(fā)上，面容恰到好處地藏在陰影中。

　　“多么美?！蹦腥藳]有回頭。他的拇指滑過自己的嘴角，笑道，“知道嗎？很久以前，我一直覺得，精靈是世界上最美的種族。但活得越久，見得越多，我的看法也改變了——在人類中，也不乏相貌出眾之人。美貌是神賜予眾生的權(quán)利……你不這么認(rèn)為嗎？”

　　“你的同胞也會這么想嗎？”來客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他們贊同你的看法嗎？對‘你們’來說，保持低調(diào)才是最好的做法，沒錯吧……？”

　　男人閉上了嘴。他機(jī)械地轉(zhuǎn)過頭——脖子擰了快一百八十度——目光森然，宛如陰桀。

　　“你調(diào)查了我？”

　　“我不習(xí)慣和我不清楚底細(xì)的人對話?！标幱爸械膩砜驼f道，“這是職業(yè)習(xí)慣使然。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p>　　“沒關(guān)系——反正你已經(jīng)做出最大的冒犯了。我不喜歡不請自來的客人。我還沒答應(yīng)你的委托，你就先找到我了?！?p>　　“時局緊迫。我們的軍隊最晚在下個新月就會渡過佛雷亞河，時間不容許我再悠閑地?zé)o所事事?！?p>　　“是嗎？”男人的頭又機(jī)械式地轉(zhuǎn)了回去，從鏡子前的臺面上拿起一支眉筆，“哦，我想起來了。你們?nèi)祟愑芯淅显?，叫‘兵貴神速’……是這么說的來著？你們總是一副急急躁躁的樣子，當(dāng)你們要干些什么的時候，好像全世界都必須給你們讓路……”

　　來客沒有作出回應(yīng)，而是自顧地欣賞起房間內(nèi)的架子上擺放的那些玻璃瓶罐。

　　“而可悲的是，”男人繼續(xù)說，細(xì)致地畫著自己的眉毛，“世界真的這么做了。世界真的在為你們?nèi)祟愖屄贰`和矮人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你們?nèi)祟悈s日益壯大：所有王國的國王都無一例外是人類。世界在你們的淫威下屈服了。而在占據(jù)了城市后，你們連野外的資源也不想漏下。于是，古老的物種瀕臨消亡，魔法生物被你們視為異端、趕盡殺絕……”

　　“你那糟糕的品味，”客人把目光從那些瓶罐上收了回來，絲毫沒有理會男人的長篇大論，“是源于被迫害的經(jīng)歷而形成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只能表示遺憾?！?p>　　男人把筆猛地拍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他冷聲道，“我是自由的。和你們這些走狗不同，我做的事情不會被我的同胞們指摘或干涉。因為我是自由的個體。”

　　“說得真好，但也請別嘲笑作為‘走狗’的我們?！笨腿宋⑽⒁恍Γ白鸨坝行?，族類有別。這就是我們?nèi)祟惖膫鹘y(tǒng)，也是我們強(qiáng)大的根源?！?p>　　“所以說你們?nèi)祟愡€真奇怪。按理來說，一個種族之間越是時局艱難，越是應(yīng)該互相幫助。但你們只會選擇吞并掉弱小的同類，來養(yǎng)大你們中最強(qiáng)壯——或者說最無恥的個體，簡直就像狼群。要我說，假如真有審判日到來的那天，你們?nèi)祟惪隙]有好下場。”

　　“也許吧。我都不知道你對社會生態(tài)學(xué)也這么感興趣。能把話題回到你的本職工作上嗎？這也是我的來意?！?p>　　“我收到你的信了。但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接到這么奇怪的委托?！蹦腥说氖志徛匾频讲弊犹帲孟裨跈z查剛才的動作有沒有對皮膚造成折損，“按照你的意思，我要幫你抓一個人——抓一個隨處可見的小女孩，她沒有親人，沒有隨從，頭頂也沒有懸賞；我用不著爬進(jìn)城堡、政府、要塞甚至豪宅去找她，因為她正在流浪、無處可去……尊敬的默里克閣下，是這樣嗎？我沒理解錯吧？”

　　“是這樣沒錯?！?p>　　“更重要的是，”男人續(xù)道，“抓到那個丫頭后，我不用找個地方躲上半年避風(fēng)頭，因為她無親無故；沒人會追趕或?qū)ふ椅?，沒人會懸賞捉拿我，我也不會牽扯進(jìn)什么世仇或宿怨。換句話說——默里克閣下，我只要抓來一個對你來說半點兒也不重要的普通女孩？你為什么不去孤兒院轉(zhuǎn)轉(zhuǎn)，在那碰碰運氣？”

　　男人終于結(jié)束了他的自我欣賞。他轉(zhuǎn)過赤裸的身體，美麗而結(jié)實的肌肉在燭光下線條分明，宛如一尊來自古剎雅禮堂的雕塑。

　　“為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流浪兒，”他重復(fù)道，“默里克閣下，你沒隨便找個老惡棍代勞，卻找上了我？還開價整整一百塔侖？”

　　“這是你平時的價碼，”客人慢吞吞地說，“沒錯吧？”

　　“有錯?！蹦腥死淅涞胤瘩g，“我不會為了一百塔侖就在一個普通女孩的身上大費周章。如果真要抓她，默里克閣下，那位你希望得到的女孩也得值兩百塔侖——亮閃閃的兩百塔侖。沒有切邊，沒有錯刻，每一枚都必須有明晃晃的烏徹利亞王室鑄幣廠的銘記，而且必須現(xiàn)金。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在我看來，這事兒沒那么簡單?！?p>　　“你真敏銳?！笨腿恕麨槟锟说哪凶印p聲說道，他的話音宛如燭火般飄搖不定，“事情的確不是這么簡單。我們的人沒有抓到她，因為在她身邊有個無賴。我不知道那無賴是從哪來的，但那人護(hù)衛(wèi)著她，我們的人被他除了個干凈。所以，我想這事需要一個專業(yè)的來……”

　　“我懂了，尊敬的閣下?！蹦腥舜驍嗔怂澳悴挥镁唧w解釋，我應(yīng)付得來——只要你肯付錢。我開價兩百塔侖。只要同意，那個不算你朋友的家伙就死定了，女孩也只會屬于你；如果不同意，你就另請高明吧?！?p>　　“我同意?！笨腿说?，“酬勞是二百塔侖。什么時候交給你？”

　　“明天，最遲明晚。至于今天……今天不行。我今晚還有一項實驗……不是委托，只是出于興趣。為了讓我的‘完美’更上一層樓……這是必須的工作?！?p>　　“明白了?！蹦锟苏酒鹕?，“那我就先告辭了?！?p>　　“這么急？不再多留會兒？”

　　“不了。我要見的人不止你一個。我趕時間?！?p>　　“讓我猜猜……不會是星月之塔的巫師吧？啊，別露出那么嚇人的表情嘛。我只是隨口問問?！?p>　　“這和你沒關(guān)系?！蹦锟宿D(zhuǎn)過身去。

　　“哦，最后再強(qiáng)調(diào)個事。有關(guān)我們的報酬，再加一個條件?！?p>　　“是要加價？”

　　“不是。我只是想提個醒，你們交付的塔侖……”

　　男人舔舐著自己的牙齒——整齊排列，白亮干凈——露出邪惡的笑容。

　　“請別用鍍銀的幣款。非常感謝。”

　　他的客人——默里克理解地點點頭，邁步離去。在出門時，他克制住了自己，沒再去看男人房間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每個瓶子內(nèi)都裝滿了福爾馬林，而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則是形態(tài)各異的人體器官——各個部分，無一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