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谷比陳至想象得要大,花田的味道因為混著肥味,所以在夜里置身這些小道之中倒是沒有想象中那么讓人愉快。
南宮雅敘派來相請陳至的下人是名小廝,或許是因為他年紀還輕,所以他甚至是今天陳至見到的百花谷里最多話的人,一路也不忘了指指點點告訴陳至哪片花田種著點什么。
他略過了好幾片田地,陳至聽在耳中已經(jīng)猜到這小廝必然平時不管養(yǎng)這些花,最多只是聽其他家丁提過便來賣弄,陳至也不說破,省得路上更加沒趣。
臨到一條小路走到盡頭,眼見陳至就要被小廝引到一面依著石壁的小園子,小廝的介紹便重點放在這處園子,于是陳至便聽出這是要到了:“這里便是老太爺平時獨處時候會來的地方。
按谷里的說法,老太爺是個通情達理的,太奶奶卻是個俗人,便是太奶奶沒糊涂前老太爺也總是躲著她。
等到太奶奶糊涂了,老太爺凈找下人去伺候,每天甚至每兩天才去那屋里露面看看而已,大多數(shù)時間便直接住在這里和人共研究養(yǎng)花之道?!?p> 陳至從這番說辭里聽到了一小點理解,卻也聽出更多的是這名小廝對老當家南宮雅敘的揶揄,這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一名小廝的本分。
陳至猜測或許這名小廝是通過那位“太奶奶”的關(guān)系進的百花谷,或者其父輩是托太奶奶的關(guān)系進了這百花谷當差之后把他帶了過來,加上他年輕,才會在表達中露出這樣的情緒。
陳至于是明白該怎樣趁著還沒到的這段小路給這位小廝留下點好印象,他出言安慰道:“想必老當家對太夫人感情不減,只是久病床前尚無孝子,何況太夫人既然已經(jīng)糊涂,老當家又已不再當家,便要用這種方式排解悠閑并向谷主他們彰顯點自己的存在。
老當家移居此處,南宮谷主反而不敢輕慢,對太夫人和太夫人相關(guān)的人也只好比往常盡心,不然就難免背上輕慢父母輩的名聲,在谷里這便難防悠悠之口。”
陳致這番話果然說進了小廝的心里,小廝臉上馬上露出喜色:“陳公子所言極有道理,我也是這么覺得,只是不如公子剖析得這么清楚?!?p> 陳至笑笑,他知道自己所猜不差。這名小廝果然是百花谷南宮世家太夫人的關(guān)系帶進來的,從他那份對南宮雅敘的理解便知他實際上并非為南宮雅敘的夫人遭遇鳴不平,更怕的是失去繼續(xù)留在谷里的仗恃,所以陳至只要說出能讓他安心的話自然便能收獲他的好感。
眼見園子已近,小廝將所掌之燈交給陳至,不再跟著,他最后提醒道:“除了老太爺,另外有名老太爺頗喜歡的老花匠常住這園子里。
那人破了相,面貌……有些駭人,公子若看不慣不要直視他便好,他早習慣各種眼光了,不會在意。”
陳至謝過這名小廝,進了園子便將燈籠熄了火掛在一旁的矮架上,似乎因為這園子養(yǎng)的都是些反季的花緣故,這里四處都有長明火盆,因此不光整個園子里面顯得明亮,連溫度都比園子外高得多。
陳至通過煉覺途威能的直覺反應(yīng),走了幾步便已經(jīng)判斷出這園子里確實有兩個人現(xiàn)在還在活動著,一個人在旁邊花房里,另一個人則端坐在主屋之中,似乎在用茶。
主屋那個,想來便是南宮世家的老當家南宮雅敘。
陳至本來想不驚動那名老花匠地悄悄直入主屋,方動兩步花房的門卻被拉開,露出一張確實讓人覺得怪異的臉。
這便是小廝提到過的那名老花匠,陳至看不出他的年紀,他禿了一半,頭頂則是全禿的,半張臉枯了一般像是燒傷所致連到左邊嘴巴的底,另外半張則跟糊上成片牛肉一樣滿是疤,這些疤還壓低了這人右眼的眼皮。
這名花匠若不是佝僂著身子,身高應(yīng)該不低,他看見陳至后先是一驚,又伸出手來擺了一擺。
陳至尚沒弄明白他的用意,便聽他的聲音問道:“這、這位公子……需要人攙扶不?”
原來他把雙眼緊閉的陳至當個瞎子,陳至一笑,答道:“不礙事。”
這名極丑的花匠聲音倒是宏亮,而且并不算難聽。
在這時主屋里也傳出一個男聲,看來南宮雅敘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丑爺’,陳公子那雙眼睛并不礙事,請他直接進屋來吧。
你今天因為鷓鴣草生蟲那事忙到現(xiàn)在,該早歇息才是?!?p> 丑花匠“丑爺”道了聲是,似乎聽了南宮雅敘的話這才想到陳至雙眼可以看到事物,露出點不太自在的神情把臉一側(cè),對陳至道:“請公子進房,老太爺在等你?!?p> 陳至頓了一瞬,他對“丑爺”微躬一下,道:“請?!?p> “丑爺”神情仍不自然,尤其在他幾乎露出牙齒的左半邊臉上筋肉抽動得極為明顯,他只點了點頭便先退回花房將門拉好掩上。
陳至自己推開門進了主屋,南宮雅敘帶笑起身相迎,他擺出了個江湖握拳禮:“‘閉眼太歲’陳少俠?!?p> 陳至于是還了一個江湖握拳禮,道:“南宮老當家!”
南宮雅敘身高七尺,體型富態(tài)、唇厚顎寬,天庭雖然不夠飽滿,地閣卻寬得可以。這樣一副輪廓本來該有些不怒自威的威嚴、權(quán)相,偏偏他雙眼極近,寬唇的大嘴便是不挑兩邊嘴角也自然上翹,臉頰又頗圓潤,反而顯得一副憨厚喜態(tài),半點不攝人。
陳至猜此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比那全禮更像個文官世家出身的儒者,因為這是副很適合說服人的長相,卻讓人覺得不夠壓迫,便是從商也不像能做大老板。
這間主屋里有幾株似乎是為了讓南宮雅敘賞玩而移進來的小花小草,想必是屋外那位“丑爺”精心挑選,供南宮家老當主耍耍的。
南宮雅敘也不多言,伸掌一指似乎早就設(shè)好的客座,示意陳至落座,陳至便一整雙袖自然先坐下。
南宮雅敘也跟著坐在主座,落座的時候便開了口,第一件事便是先為“丑爺”形貌告歉:“希望陳少俠不要在意,‘丑爺’形貌如此,在夜里尤其駭人,但是若驚嚇到了少俠,那絕非他的本意?!?p> “先前引路的小兄弟早有提醒,‘丑爺’的形貌并未驚到晚輩……”陳至頓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想說之事也許對南宮雅敘并不意外,于是干脆說出來:“……我只是沒想到百花谷的一名老花匠,居然身負不錯的武功,連我也看不出深淺?!?p> 南宮雅敘果然沒有露出意外神色,他哈哈大笑道:“早就聽說‘閉眼太歲’陳少俠是名精湛煉覺者,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說到這里,南宮雅敘語氣一轉(zhuǎn),用一種勸服人一般的語氣對陳至道:“‘丑爺’是個簡稱,此人的自稱其實有‘丑爺嚇死鬼’五個字,十五年七個月之前,他轉(zhuǎn)手幾道關(guān)系,托一名花匠引薦入谷。
吾兒乘風當時便不同意,因為刀手和刀手師范也有煉覺者,早有人看出他武功不凡來,加上‘丑爺嚇死鬼’實在是個太過刻意的假名,于是他們便想趕‘丑爺’出谷。
這位‘丑爺’并沒離開,也沒顯出功夫同乘風他們翻臉,反而像個凡俗民間人一樣生生跪在谷口求情一天有余,老夫聽到后便起了興趣,想要見這個人一面?!?p> 陳至聽到這里其實有些不解,問道:“若‘丑爺’是名修煉者,以修煉者的本領(lǐng),跪上一天多并不是難事?!?p> 南宮雅敘則搖頭一笑,駁道:“可若‘丑爺’把自己當作一名武者,以武者的尊嚴,單是下跪就已經(jīng)是極難之事?!?p> 陳至點頭,這是他可以認同的判斷思路。
南宮雅敘繼續(xù)說起“丑爺”入谷之事:“老夫見了‘丑爺’,第一印象便是覺得此人在扮老,也在刻意隱瞞身份,但老夫始終看到了一點不同于心懷不軌者身上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于是老夫便覺得可以收下此人?!?p> 南宮雅敘在這段時停了一下,才道:“那東西便是矛盾感,這個人身上同時藏著自卑和驕傲兩種針鋒相對的情緒,這兩股情緒或許連他自己都并未發(fā)覺。
老夫心想江湖中人人皆有無奈,這個‘丑爺’雖然刻意扮老又掩飾身份,想要入百花谷的目的卻似乎并不那么危險。
又或者,他身上這種矛盾的特質(zhì)讓老夫覺得此人可以留下,之后十五年多,老夫便留著他在老夫身邊,他也始終沒有做出什么乘風等人擔憂的危害南宮世家之事。
‘丑爺’自身也有變化,絲毫不離老夫的眼,縱他之前對百花谷南宮世家心懷什么惡意,如今卻也該完全不見了。”
說到這里,南宮雅敘語氣又一變,換成一副感慨的口吻,說出來的話頗顯神秘,不知道是為此事作結(jié)還是另有所指:“也許想要殺死一個人的想法,最好的武器不是刀劍,而是歲月。
裁剪久了花草里的枯枝敗葉,連自己身上的尖刺也一并剪下來,這種事只怕也是有的。老夫也不知道這件事到底算好事還是壞事,只是卻暗自享受事情發(fā)生后的現(xiàn)狀?!?p> 這是否同時也是南宮雅敘的自況?
陳至靜靜等著南宮雅敘的正題,因為聽起來正題不遠了。
南宮雅敘卻似乎還有得繞,提起另一件事:“……陳少俠見過吾兒乘風了,不知陳少俠對乘風印象如何?”
陳至猜這個問題將會引出南宮雅敘的正題,于是答得也毫不保留:“南宮谷主做事大方體面,頗有一家之主風氣,對于百花谷南宮世家的未來也是實實在在地上心。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真正的意圖,卻不好向他人表達,因為只有南宮谷主自己的安排,才是他覺得妥當?shù)陌才拧?p> 哪怕他察覺到一項安排不夠妥帖,也會想法用自己的做法補救,而不會求助于他人?!?p> 這話說得頗不客氣,不過陳至對南宮雅敘、南宮乘風各自的想法已經(jīng)稍有猜測,覺得不必在南宮雅敘面前掩飾南宮乘風與陳至一敘之中表現(xiàn)出來的真實態(tài)度。
因為南宮乘風所有對陳至客氣說話的設(shè)想前提便是:我另有安排,不管你“閉眼太歲”是何人邀來,不要破壞我的事。
南宮雅敘似乎果然并不在意陳至說得毫不客氣,開始談到自己的子女們:“
老夫這些孩子們,各有各的性子,老夫最為清楚不過。
乘風是個好孩子,也是名好當主、好谷主。只是他畢竟資質(zhì)有限,有心而無力、擅斷卻好悔、用人之寬和御人之嚴不能同時并用,是他的一大缺點。對他來說,做個好孩子或者做個好當主、好谷主這是相互不得不割裂開的三件事,當必須同時解決時,他就會自然而然傾向于其中一項而把其他兩項上遇到的阻撓看成對他的敵對。
弄花本來也是個勤奮的孩子,卻看不清自己的本事在哪里,他自以為除了他妹妹皓雪外百花谷南宮世家能有如今的名聲他出力最多,覺得乘風作為當主怠慢了他這個弟弟,于是作風墮落得最為徹底。妙霖那小子向來算不上老夫的乖孫兒,在他眼里卻看成個性子相投的好兒,妙霖的死對他打擊很大。所以,一旦涉及到當主交替之際,他根本是打算趁機亂來了。
皓雪不是個好孩子,卻是值得老夫驕傲的女兒。她走的是和家里誰都差得遠的游俠之路,卻在家族、刀手組織危難之際回來為我們出頭。百花谷中人人服她,卻也人人都不服她。服她是因為人人都清楚百花谷南宮世家的威名靠她許多,不服她是因為皓雪最為犧牲自己的這件事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人們覺得時間過去了便該有新的格局,而女俠南宮皓雪能出的力只在過去。
賞月本來一向是乘風的好弟弟,為人也敢于低調(diào),可他低調(diào)得太過刻意。久而久之,也許他自己對自己可能會失去地位太過在意,干脆把那股低調(diào)弄得更加刻意、虛偽來掩飾自己。如今最可能和乘風鬧翻的,反而是這個聽乘風話聽了幾十年的好弟弟?!?p> 說到這里,南宮雅敘摻雜了一半懷念的語氣轉(zhuǎn)為極其嚴肅,甚至透出一股怒意來:“……老夫這三兒一女真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三個兒子把事情安排個起頭關(guān)注的重點就慢慢都給老夫偏到當主地位這種末節(jié)之上,誰也繞不過去;女兒居旁觀之位看得透徹,也是個‘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既然‘閉眼太歲’陳少俠被請來百花谷,老夫相信必然是吾孫尋常的手筆。但是老夫更愿意相信,尋常在這件事上仍有分寸,而真正趁著有人泄露風聲之便擴大影響,將風聲廣傳之人必然在老夫三個兒子之中,而且最有可疑的反而是乘風這個當主?。 ?p> 這是太過誠實的吐露,陳至聽到此處,相信南宮雅敘已經(jīng)做好向自己提起正題的一切鋪墊準備。
他同時也佩服起南宮雅敘,若自己也持有相同的信息,他也會認為泄露風聲一事主要作梗者便是當主南宮乘風。
南宮雅敘收起怒意,語氣重歸平靜,對陳至道:“老夫耽擱少俠歇息時間許久了,話也就不往別處繞了。不知道陳少俠現(xiàn)在能不能猜到老夫想和少俠談的是什么?”
陳至當然已經(jīng)想到:“老當主先提‘丑爺’一事,是鋪墊兩點:一是老當家你有識人之明和容人之度;二則是老當家有足夠的手段對自己的用人、容人后果做到南宮世家之內(nèi)上下一心。
所以提到‘丑爺’一事,便是要晚輩去除顧慮。
再來吐露南宮當主和這些長輩的評價,加上老當家要特意在南宮當主見過晚輩后再召見晚輩的順序,晚輩斗膽猜測老當家在會見晚輩之前便已經(jīng)準備好和晚輩交換的條件,老當家是看上晚輩的才能和惡名……尤其是惡名。
只有老當家想要借用晚輩在江湖上的惡名,才有必要先借‘丑爺’一事去除晚輩的后顧之憂,這是向晚輩表示事后無論如何,老當家都會讓南宮世家堅定站在晚輩這一邊?!?p> 南宮雅敘顯得無比愉快,咯咯笑道:“……有沒有人說過陳少俠很擅長猜測?不瞞陳少俠,見面之初老夫確實對陳少俠的惡名最有興趣,如今卻對陳少俠的智慧更有興趣些了。
陳少俠不妨猜猜,老夫為何要借用陳少俠的惡名,又打算如何用之?”
這兩個問題陳至確實已經(jīng)有了絕對有信心的猜測,于是答道:“借用惡名,當然是希望晚輩來行百花谷南宮世家行之不得的‘非道’之事。
結(jié)合老當家先說明對子女不滿,重提百花谷危機無人理會事態(tài),這項強調(diào)‘必要性’的說辭。
晚輩相信老當家是想讓晚輩出手,破壞‘踟躕?!?,好讓這一事態(tài)方面,百花谷南宮世家沒有和朝廷不好相處的后顧之憂。
至于方法……晚輩相信那是極為讓人生厭的方法,因為這項方法應(yīng)該便是揚州兩大禍亂之后,老當主從回返的南宮尋??谥刑铰牭弥?,而作為親歷這個方法過程的最為直接之人,來實行這個方法則最為合適,足夠讓人信服?!?p> 說到這里,南宮雅敘明白陳至已經(jīng)完全猜到了他想談的重點,于是接道:“陳少俠不具備的條件,老夫可以著人著手解決,無論擴大泄露風聲的是不是吾兒乘風,這個人都讓老夫也同時有了這層方便,因為老夫別的不說,江湖上倒是有不少不為人知的朋友?!?p> 陳至苦笑,道:“老當家的請求實在讓人不好抉擇?!?p> 話已說開。
南宮雅敘想要讓陳至為百花谷南宮世家破壞“秘境”兇地“踟躕?!保獬箢欀畱n的同時解決掉百花谷南宮世家內(nèi)部對其產(chǎn)生的種種想法……
……方法是現(xiàn)成的,本來南宮世家并不知情這項方法的存在,可一年多前,揚州發(fā)生的事被南宮世家的子弟們帶回百花谷,這項絕對能在短時間內(nèi)破壞“秘境”的方法進入了老當家南宮雅敘的視野。
一個危險的想法就此在南宮雅敘腦海生出:“閉眼太歲”陳至成為陰謀施行“人析之法”,擔當一切惡名并為百花谷解除后顧之憂的最佳人選!
這正是這個晚上南宮雅敘和陳至見面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