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按琴緩緩轉過身來,臉上表情先是顯出掙扎,慢慢變作堅決,等他沉身下鞠時轉為平靜和恭謹。
他向陳至躬身,既是欽佩,也要問一句話:“您是如何看出來的?”
陳至很樂于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也有問題:“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卻也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已經(jīng)理清過程,自然也知道有一個人說動了你。
如果是畫屏門其他人,我可以認為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問題,或者像尊夫人一般單純是不滿我置身于畫屏門之上。
唯獨你不會耽于這兩種原因中任何一種,所以我想知道原因?!?p> 耿按琴點了一下頭,表現(xiàn)出對陳至疑問的理解,他仿佛剛要開口又把話吞了回去,然后溫雅一笑道:“這一次是我先問陳少俠,所以耿某斗膽,請陳少俠您先解我疑問。”
“好,相信你起碼能想明白種種跡象引發(fā)我對殺局的察覺這點,比如尊夫人帶領五人至今未回返其中必有詭詐,所以我就先略過這點?!?p> 耿按琴雖然同意,卻要在這方面補充一點:“引走謝小蕓是必要的一環(huán),對于這點,如果是繪靈有意而為之,以她的本事還不能騙過謝小蕓,必為其看破手腳。
唯有先騙過繪靈,才好一并騙過謝小蕓去。”
“嗯,我相信這一點。
是說動你的人告訴你我暗中看重謝小蕓一事?”
“是。”耿按琴既然愿意吐露,便不會隱藏任何一點,在“閉眼太歲”面前,他恭敬地像個杵在最嚴厲先生面前的學生。
陳至明白自己必須為這名“學生”解惑:“最初的跡象之后,便是直接引發(fā)第一步,既然最初的跡象是作用在人心,殺局的前面鋪墊也全部作用于人心,這才合理。
同樣,因為這一步針對的人心是畫屏門人,為了不讓我看出破綻,我想謀劃者不會讓合作者外任何人知情,這樣‘意外殺信心’的第一步才可以開始潛移默化,比說動整個畫屏門然后讓我逃走更為有效。
到了這一步,我尚且不能確定畫屏門是整個無辜,還是其中有人參與此局。
既然你如今也知道我看重謝小蕓,我就可以不瞞你:我交待了一件事給謝小蕓,要她查出當年為蝶門慫恿尊夫人和張掌門篡位弒師的人。
我相信這個人必然仍在畫屏門中,直到殺局開始,我初步的判斷還只是這個人作為主謀,說不定貴門之中與此有關的僅她一個?!?p> 耿按琴這名“學生”也是擅問的“學生”,他打斷道:“您是如何確定‘這個人’的身份?這一點我也同樣好奇?!?p> “因為蝶門如今的處境,也因為‘這個人’在這殺局排布時選擇的方式太過不直接,我于是明白此人和蝶門的聯(lián)絡也同樣困難,其能調動的資源也便不多。
因為我先前曾往萍水連環(huán)寨‘水月仰天’之會,向十二寨里的蝶門中人提出一筆‘交易’,所以我能夠確定蝶門方面絕不會有多余的精力分心畫屏門方面,而是要為了讓我的‘交易’內中帶來的隱憂不發(fā)生,盡速處理已經(jīng)深陷揚州兩大禍亂之中的玄牝門之危。
‘這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仍能夠隨便動用,我更相信是一早就由蝶門分派給她的保護者,而既有暗中的保護者存在又能避開我的視線,就是之前我的目光能審視畫屏門時‘這個人’有辦法不直接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保持了足夠的距離?!?p> “原來如此……”耿按琴嘆了口氣,他接著陳至的說明開口:“……這件事情陳少俠也不能怪罪張掌門。
畫屏門兩代掌門都有其幼稚嬌氣之處,當她們必須擺出掌門架子的時候,當然也不愿意承認自己如千金小姐一般暗暗帶了侍候者在左近。
以張掌門的智慧,絕不至于能想通當年之事有任何不對。
自然也不會認為自己暗中安排一名仆人偷偷跟隨隊伍會有什么問題?!?p> “學生”反倒為“先生”解了一惑,陳至雖然也想到此處,但是如無其他人來說情,陳至對張夢鈴必有心結。
此刻說情撇清張夢鈴干系,為“閉眼太歲”和畫屏門未來共進退鋪開坦途的,反倒是參與此誅心殺局之中的畫屏門叛徒耿按琴。
至此陳至對耿按琴的動機其實已經(jīng)明白,只是仍要聽他親口說出來。
為了引出這段袒露,陳至繼續(xù)說明:“殺局第一步,意外殺信心;殺局第二步,動靜殺安心。
想要鋪墊第三步‘寂靜殺耐心’和第四步‘混亂殺齊心’,就要在動靜外必要時加入必眾人不能安靜消化的事態(tài)。
當聽說第二步‘動靜殺安心’的‘動靜’發(fā)生在藥園小徑,我明白了兩件事:一是在外的敵人必然是依約行事,沒有及時的變化。二是對他們后續(xù)步驟進行調節(jié),‘這個人’的合作者必然需要‘巡’一次藥園小徑,好為在外的敵人帶去‘這個人’謀劃之局新的變化。
能夠決定去‘巡’這件事的,只有你或者張夢鈴,最后也是你們帶隊各出去一次。
而當張夢鈴返回時因為聽到我散布猜忌跑來質問我,再加上其表現(xiàn)出出現(xiàn)萬一的時候對東門天解救的想法,這兩點都讓她擺脫知情者的嫌疑。”
耿按琴突然明白一事:“所以當您提前散布猜忌的時候,因為您是遇到了我,所以才會說尸體會出在張掌門那一隊;如果正好遇到的是張掌門,您就反而會說尸體出現(xiàn)在我那一隊了?!?p> 說明到此本來已經(jīng)足夠,陳至卻把要逼耿按琴說明理由的話也吞了下去,轉為繼續(xù)說明:“即使在‘巡’藥園小徑的時候可以趁機多少調節(jié)計劃,但是既然箭已離弦而發(fā),此時調整也是來不及增加人手和戰(zhàn)力的。
我相信‘這個人’布置這一切是從昨日得知慶欒為我安排會見畫屏門開始,短短一天時間,當時‘這個人’還想不到我會帶傷而來,更想不到我因為帶傷所以一路掩飾言行甚至雇傭了一個東門天隨我同來。
到得計劃需要調整變化之前,‘這個人’備下的戰(zhàn)力應該并不足夠,才會讓殺局以這個模樣開端,那么要解決我就只有用奇。
出其不意的背叛,能夠讓不足以殺我的戰(zhàn)力有機會一試,想到這點也是我想明在藥園宅院之中‘這個人’必有持某種程度武力的合作者的原因之一。
再到我看到調整的計劃是針對起東門天這種只有看不清東門天虛實的人才能想出的調節(jié)時,我已經(jīng)再次確認‘這個人’的身份。
正因為她沒有這種判斷的能力,才會為了穩(wěn)妥多增了這一步‘陷阱殺憂心’來試探東門天的實力,如若不然更適合的調節(jié)其實將會是通過你這名合作者去影響畫屏門人分布安排,里應外合之下配合外敵的入侵強行讓我陷入必然和你同時迎敵然后再遭背叛的局面?!?p> 耿按琴理清整局,同時也開始明白陳至今夜采用一切步驟的理由:“所以您提前廣布猜忌,再用不置可否故作神秘的態(tài)度使得畫屏門人中看法分化。
您先一步殺了‘齊心’,要和‘這個人’進行一場奪心之戰(zhàn),因為當我的戰(zhàn)力配合在外之人仍然無法輕取的時候,誰奪得更多畫屏門人的心誰就是最后的贏家。
再來通過內外隔絕的做法,您讓我和‘這個人’再沒機會進一步調節(jié)計劃的同時,讓在外之人執(zhí)行計劃時他們和畫屏門人都相對集中。
接著只要您強行帶走作為‘奇兵’的我,讓在外者必須強行和畫屏門余下弟子對峙,就是‘這個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耿按琴理清了整個殺局中所有變化,只覺得心里舒暢到底,投向陳至的雙眼透出誠摯的欽佩之情。
陳至就是因為提前多少看出了耿按琴眼中這股欽佩是出自真心,所以才寧可多作說明,再忍住一次逼問耿按琴。
耿按琴已經(jīng)聽得比想聽的還多,他知道自己必須給陳至一個答案:“果然‘這個人’還是比不上您,只有您才是畫屏門的希望。
‘這個人’的周密計劃和最后聚來的戰(zhàn)力加上我也只能說有一試的價值,最后相信仍然扳不動您……”
欽佩之辭之后,就是最沉重的袒露之語:“……可是您,將來不會繼續(xù)容下繪靈?!?p> 果然是這樣,陳至只能在心中暗嘆,這就是“護鈴雙劍”之一耿按琴背叛的理由,也是他最終被“這個人”說動的要點所在。
陳至只能用最冰冷和明確的回答來回這一句話:“程繪靈如不愿去做個村姑,她最終也不會容下‘閉眼太歲’?!?p> 耿按琴苦笑一聲,道:“沒錯,而她將來產(chǎn)生此心之后,她只會更容易被‘這個人’說服,到時候她就和您對上,然后萬劫不復!”
所以,耿按琴提前被“這個人”說動,要替她一試,替她萬劫不復。
因為耿按琴真心欽佩“閉眼太歲”的手段,所以明白既無法改變自己妻子心志,就算沒有“這個人”,也會有另一個人讓事情無法轉圜。
只能是耿按琴自己的來一試,才有一試的機會,否則在“閉眼太歲”面前就完全稱不上是機會。
耿按琴跪伏于地,事情已經(jīng)揭破,他不是沒有向帶傷的“閉眼太歲”出劍的勇氣,只是袒露之后胸中升起一股不能抑制的釋然之感,如今他根本不想嘗試了。
他跪求一事:“耿某深知既已為此局而謀害同門,以成‘混亂殺齊心’之步驟,經(jīng)此,耿某已經(jīng)罪無可赦。
繪靈卻是為我所蒙騙,雖然她向有反對您的心思,在此局中她卻一無所為。
更有甚者,騙走她的‘風聲’也是有人謀害您,她雖對您不滿卻也愿意為本門而去探查清楚危及您的事,因此才讓謝小蕓心生懷疑而能引走謝小蕓。
以上兩點,事實俱在!
請陳少俠收下耿某一命,為耿某謀害的同門報仇,然放過繪靈!”
陳至任耿按琴跪伏地上,好一陣后才冷冷道:“我會等到程繪靈回歸之后再處理這件事?!?p> 陳至不至于在這個時候出口駁耿按琴說法中程繪靈為陳至而去探清風聲這點,此點更可能的真相是程繪靈聽說有人想要謀害“閉眼太歲”才想去探清合作可能,這才符合程繪靈一貫表現(xiàn)出來的智慧水準。
“陳少俠?。 惫辞僖婈愔翀猿忠鹊瘸汤L靈帶人回來,頭壓得更低,發(fā)出的請求之聲更加誠摯。
陳至只道:“隨我出去吧,我們在此已經(jīng)耽得太久,你我還要給此事的其他部分收尾?!?p> 耿按琴半晌不答,終于道:“……是。”
陳至出門之時,耿按琴才緩緩爬起,低頭跟在后面。
張夢鈴居然帶著畫屏門人還在跟東門天房中三人對峙,陳至心中再次暗嘆口氣,“系鈴名劍”張夢鈴就算如今能拿得起掌門架子了骨子里卻仍然是那個等著別人解決問題的主兒。
陳至帶著耿按琴默默站回張夢鈴之側,道:“等一下我和耿大俠先沖進去,之后你們一擁而上,或可有解救東門天之機?!?p> 張夢鈴對此句喜出望外,她道:“愿聽陳少俠安排??!”
她這一轉頭,陳至和耿按琴居然直接強行沖入門中攻堅,她只來得及看到耿按琴毅然到好像赴死一樣的神情。
這一戰(zhàn),陳至和耿按琴沖門之后,便見三人不顧被捆縛在一旁的東門天,分別從不同角度襲來。
可這是毫無懸念的一戰(zhàn),三人本來以為會改劍相助的“奇兵”耿按琴如今出其不意,卻是全力針對三人,耿按琴和陳至之后更有魚貫而入的畫屏門人后援,三人一身功夫尚未發(fā)揮五成便已經(jīng)各自身中數(shù)劍。
陳至甚至不為東門天松綁,而是把他留給畫屏門人,自己先走了出來。
他路上買的這身衣服已經(jīng)渾身上下都是血跡,就連蒙眼的布條也給血打濕。
錢婆婆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這時才又回來,她捧給陳至一碗茶,陳至默默接在左手之中。
張夢鈴、耿按琴這時也帶人出來。
陳至突然對錢婆婆道:“你是名可怕的對手,可惜身無武功?!?p> 錢婆婆咯咯地笑著搖頭:“你們這些學武之人就是這樣,憑著一身武功橫著走動,認為自己高人一等。
所以老身的夫君在澇災之后,也是這樣因為討治澇之資為江湖人所殺,他的死對你們這種江湖人來說連記憶的價值都無。”
說到這里,錢婆婆眼中放光,仿佛展望不存在的光景:“所以……老身才會想以不通武學之身,成為一只蝶門的蝴蝶……”
她的話就說到這兒,陳至的一劍已經(jīng)劃開她的喉嚨。
“‘閉眼太歲’??!”張夢鈴本來因為成功解救東門天而喜,此時突見此驚變,挺劍只想詰問陳至為何突然殺她近仆。
可一只手扯住她的肩膀,回頭一看,是臉上帶著讓張夢鈴不解的堅毅神情的“護鈴雙劍”耿按琴。
耿按琴道:“我會給掌門一個解釋,讓陳少俠休息吧?!?p> 陳至沒有多說,拖著踉蹌的腳步真在畫屏門眾目之中走回自己屋子。
這個晚上,他的確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