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將至,“搏殺士”宋吉的全部精神至少有一半分到注意河面上去。
所以凌泰寧那席話他也聽得清清楚楚。
就算聽了凌泰寧和陳至的對話,這兩人誰也沒提“二爺”就是此刻搭話的凌泰寧,所以宋吉自然也想不到船頭是何人物。
他只能從兩人對答之中,憑著有限的只言片語去猜測,首先推出的結(jié)論就只有船頭上俯視這邊的是兗州知風(fēng)山通明山莊的大人物,看“閉眼太歲”的態(tài)度就可以知道。
可就算“閉眼太歲”出身知風(fēng)山通明山莊,為何此時的援手會是通明山莊的人,尤其是半個揚州江湖都在傳言“閉眼太歲”暗通“切利支丹”算計玄衣衛(wèi)問事的現(xiàn)在?
不再想一步,就永遠(yuǎn)想不明白,這是“搏殺士”宋吉此刻所想。
世事變化無常,壞事往往就壞到這“再想一步”上。
宋吉個性沉穩(wěn),如果他再像“燃指善女”何語晶或者殊勝宗無我堂首座法卻形那樣,懂得“消息太少的時候再想也沒用”,懂得用試探和耐心去等待新的線索浮現(xiàn),也許他也有機(jī)會磨練出善守的智慧。
可東海異人館用人之法的弊端就在此時浮現(xiàn)。即使有智慧的好苗子,異人館也只在可用的時候才把人才放出來,很多事情落到他們手中只有眼皮底下的執(zhí)行而沒有大局,這根本連磨煉都算不上。
有機(jī)會輔佐宋吉進(jìn)行思考的余姓“冒名士”,也因為“三悟心猿”的自損一擊露出破綻,被“閉眼太歲”陳至所誅殺。
所以沒人能阻止宋吉的思緒,包括宋吉自己——尤其是他自己。
宋吉把自己目前得到的種種結(jié)合,在那之上“再想一步”,于是他的思維踏入他自己頭腦布下的陷阱里。
原來如此,“搏殺士”宋吉兩眼一圓,覺得自己明白了:所有“閉眼太歲”在揚州的行動其實都是知風(fēng)山通明山莊所希望,“閉眼太歲”服務(wù)的從頭到尾都是兗州知風(fēng)山通明山莊,投靠什么人都只是其作為謀士的一時之計。
那這艘大船,就是知風(fēng)山得到“閉眼太歲”的消息,此刻適時暗中進(jìn)場而已,“閉眼太歲”早知此事順便以此作為援手,無怪絲毫無憂。
這樣看來,其散布的關(guān)于“小安幫”和南宮尋常的所在說不定倒是可能是真的,因為一旦通明山莊的人暗中在揚州進(jìn)場,“閉眼太歲”陳至不需要再幫助南宮尋常,反而放任“白虎”一寨針對南宮尋?;蛟S更難創(chuàng)造對他們有利的局面。
做出這個結(jié)論,宋吉半喜半憂,喜的是如此一來自己這邊針對南宮尋常的做法其實和“閉眼太歲”不謀而合,憂的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如此圍殺“閉眼太歲”說不會攪黃了本來可能的兩邊各顧各目的這等大好形勢。
“搏殺士”宋吉心念到此,心中已起了收兵退意,只是這位不知名姓的通明山莊人士——“閉眼太歲”的上司——好像對自己帶人圍殺之事不依不饒,勢必要讓“閉眼太歲”收拾局面。
當(dāng)下可行的做法,也許反而是速傷“閉眼太歲”然后收兵而退,盡可能平安帶回更多的人手再向“天星懷主”稟明消息。
陳至仍然“雙眼緊閉”,他自然不知道“搏殺士”宋吉此刻堪稱波瀾萬丈的心緒起伏,只道:“‘搏殺士’,注意來,接下來我將出全力了?!?p> 宋吉心一沉,只道自己猜測果然無錯,“閉眼太歲”要在他的上司面前挽回武力上的面子,馬上要拼命殺來了。
而自己似乎如果不全力應(yīng)對,只怕全力出手勢必要在主人面前挽回顏面的“閉眼太歲”也不會手下留情,那自己就難以全身而退了。
宋吉心一狠,咬牙道:“好,我便看看你有多少斤兩!”
當(dāng)下宋吉不再有半點收斂,自己身一潛,同時全身一蜷縮便向前面沖去。
這就是宋吉“深思熟慮”的做法,他相信自己實力比“閉眼太歲”要強(qiáng),所以以全力先攻,首先重傷“閉眼太歲”才是唯一正解。
只有這樣“閉眼太歲”才不至于跟自己拼命時因雙方都無留手余地而被拼死,只要此人不死,宋吉相信事情還有轉(zhuǎn)圜余地重回“各顧各自目的”的“正確軌道”。
宋吉雖然把整個過程想錯,但是有一點倒是沒想錯的:陳至此時真的要出全力。
“四分地刑勢”中對施招者自己最為兇險的一招“證極刑自刑”,就是陳至藏得最深的最后手段,也是唯一能體現(xiàn)他真正全力的上限之招。
“搏殺士”宋吉潛身一步,右手本來已經(jīng)蘊(yùn)了自全身而發(fā)的足夠威勢來施展曾經(jīng)施在“三悟心猿”孫游者身上的巨力右勾拳極招“右舷重炮”。
可這時候,偏偏發(fā)生了讓宋吉難以想象的事。
只見“閉眼太歲”陳至左手一抬,以古怪鷹爪般指法反扣一爪,以手背向自己左側(cè)太陽穴上輕輕一敲,下一瞬間居然在宋吉緊盯之下從他視野消失。
宋吉趕緊收腳,整個身子挺起的同時一蜷,雙手成拳緊貼而護(hù)住自己兩邊,扭動起身子以身帶步原地轉(zhuǎn)圈,身先腳隨地來找“閉眼太歲”人跑到哪里?
他只看到其他人也在找——宋吉之前所令依然有效,宋吉沖往“閉眼太歲”的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早就站起的死士依令以自己步調(diào)同時沖向“閉眼太歲”。
而陳至就在這幾個人的視野里同時失了蹤。
宋吉最為沉穩(wěn),最為冷靜,他以身帶步轉(zhuǎn)了一圈首先找到……
……但是找到的不是陳至,而是一名正在倒下的死士。
發(fā)生了什么?
宋吉仍未想清,只聽又“呀”的一聲,他轉(zhuǎn)向右后,正有一人被擊得離地二尺飛退,這人飛出的同時頸上飆出血花,顯然已經(jīng)在一息之間接連中了兩招,人未飛遠(yuǎn)已經(jīng)給補(bǔ)了一劍而喪命。
隨后便是第三個人,宋吉這次捉到了點“閉眼太歲”的影子,只是捉到時這次被“閉眼太歲”擊中的死士同時正以揮刀而落的架勢帶著扭曲的脖子一頭向前栽倒在地。
宋吉看到的“閉眼太歲”正以一種奇特的部分自這人的身前一步斜躍,一個旋身低躍之后已經(jīng)借助這人身子為掩再次失去身影。
這名死士也并不弱,是戰(zhàn)圈內(nèi)圈中最強(qiáng)的人,“搏殺士”宋吉相信這人不會比那自稱“鐵槳士”的李頌親弱。
這人顯然追上了陳至的動作,只是追上的同時雖然他有機(jī)會出手,出手同時卻被先一步命中了一記致命之招,瞬間踏進(jìn)了死亡國度。
凌泰寧人在船上,“‘鐵槳士’”李頌親也在船頭,這兩人的角度最能看清發(fā)生了何事。
凌泰寧屏息睜大眼睛,陳至此時表現(xiàn)出來的實力程度顯然也遠(yuǎn)遠(yuǎn)出乎他的意料。
李頌親干脆被驚得一屁股跌坐在船頭,因為這一跌,他將看漏更多的東西。
至此三名死者都是被陳至在一息之間擊殺,手法各自不同,看起來仿佛是三個人分別和陳至套好了招,以各自的架勢送到陳至面前換取自己的身死一般。
“搏殺士”宋吉怒罵一句“他媽的”,也不管什么同伴情誼——反正在死人身上也用不到——沖過去一腳踢開第三名死者,他不再以雙手抱頭,只力求雙眼視野更廣,好追上陳至身形。
于是宋吉和大船上的凌泰寧同時看到了第四名死者的死亡過程,這人轉(zhuǎn)身想跑,喉嚨卻迎上了陳至向身后擺動好像隨手一撓的勾起指爪。
這一指爪只勾下一小塊肉,卻已經(jīng)讓這人的喉嚨更大的一塊整個飛出去。
“搏殺士”宋吉以最快的身法沖向陳至,陳至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向前大跨了兩步,正好讓宋吉撲空的同時已經(jīng)到了第五人的身前。
第五人正面對上“閉著雙眼”的閉眼太歲,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他自己跌倒,腦袋自行撞上一塊凸起的石頭,此人武功本來就不高,這塊石頭配合他自身的體重已經(jīng)足夠殺他。
所以陳至也沒多看他一眼,他只在最初目光掃過此人,只是這人自己因為陳至“雙眼緊閉”而沒能看出來。
陳至的目光掃過這個人,也只是為了同時邁出步子,直接走向第六人去。
“搏殺士”宋吉再次落慢一步,他和第六人對視一眼,陳至卻已經(jīng)從第六人的面前走開。
陳至在第六人身前轉(zhuǎn)身走向第七人的時候,只向后探了一下自己手中鐵劍,鐵劍劍尖落在陳至身后,正好第六人因為要避“搏殺士”宋吉而往后一仰的時候脖子右側(cè)正好給陳至劍尖一側(cè)的切口劃開一個小口子。
這個口子也不過正好能夠讓這人噴出很多血的深度,而這人持一對雙戟,等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在噴血的時候如果沒有能馬上拋開兵器用手來捂,是沒法止住這如柱一般的血的。
這人沒能反應(yīng)過來,等他拋掉雙手雙戟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
“搏殺士”宋吉沒再追上去,只全神做個觀眾,從腳到頭的寒意、恐懼正在和他僅剩的勇氣交戰(zhàn)。
即使勇氣能夠獲勝,他也不敢再去阻撓“閉眼太歲”對內(nèi)圈死士的殺戮,只全神準(zhǔn)備用全身心來準(zhǔn)備“閉眼太歲”轉(zhuǎn)向自己的時刻到來,只有那時做一次反擊有機(jī)會起碼保住自己的性命。
不是“搏殺士”宋吉見識不夠,而是“閉眼太歲”此時的舉動太過異常,這連殺戮都算不上,只像是這些人注定要死而“閉眼太歲”幫了他們一把。
凌泰寧的思緒回到數(shù)息之前,陳至一敲自己太陽穴的那個動作,似乎那是一切的開始。
那確實是一切的開始。
辰刑辰、午刑午、酉刑酉、亥刑亥,是身處極端之人印證自己人生極端道路自刑之刑。
陳至以“自誅心劍”將自己人生中所有精神創(chuàng)傷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倒置,利用其時的精神創(chuàng)傷暫時殺死自己,只以只能影響自己的煉心途“心生相生”定下要進(jìn)行的行動宗旨,讓全部自己的武學(xué)經(jīng)驗、成就和所有煉途威能暫時主宰自己來進(jìn)行這段時間的行動,就是“證極刑自刑”目前能做到的程度。
如果陳至能夠更加精進(jìn)這招,說不定還會有更加不可思議的境界能夠達(dá)到。
但是眼下已經(jīng)足夠,正因為這招也有非常明顯的短板:比如事后仍然會因為“自誅心劍”的破壞短時間無法修復(fù)而進(jìn)入衰弱,還比如如果出現(xiàn)自己安排的行動宗旨不包括的敵人目標(biāo)可能會被拖延到預(yù)期結(jié)果無法實現(xiàn)。
好在陳至這一次是在大船和凌泰寧的出現(xiàn)以及“三悟心猿”孫游者暫時不是威脅這綜合的考慮之下認(rèn)定確實后顧無憂,才使用出這一招。
其結(jié)果是,二十息的極限之間,陳至連殺圍殺之局內(nèi)圈十三名死士,并擊敗了“搏殺士”宋吉。
宋吉防備很久,等到“閉眼太歲”終于向他來的時候,他用了一記結(jié)合“八臂拳法”和“踢拳術(shù)”所有精妙之處的暗藏極招,要以絕對兇惡的攻勢以攻代守。
只是當(dāng)自己左腳上中了一劍,撤步停下后站立不穩(wěn)的時候,他也沒徹底理清陳至是如何跟他對招的,只模糊記得中間只有三次他的攻勢觸及陳至,卻迎上了拳、肘、扣手三種好像早就準(zhǔn)備好應(yīng)他招的技法完全化解。
而雙腳落地之時,宋吉才感到自己左腳中了一劍,早在左腳未落的時候血就已經(jīng)流了出來,正墊在自己左腳落腳之處,乃至于左腳一滑后,他只好右膝撐地正跪在“閉眼太歲”身前。
“閉眼太歲”陳至沒有再出手取這名“搏殺士”的性命,只是說了一句:“你應(yīng)該在想其實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河水,是吧?”
宋吉低頭,他只能默認(rèn),對這樣落敗他既不甘也無可奈何,心中的恐懼也難以壓抑,讓他的心情無比復(fù)雜。
只有因為流血開始感到?jīng)鏊淖竽_腳踝,不斷提醒他這是現(xiàn)實而非夢境。
陳至接受了這種默認(rèn),道:“很好,井水不犯河水對我們也是很好的結(jié)果,我許可了。
你的人差不多該因為恐懼而混亂、失常跑走了,能攔回多少人看你的本事。
如果你讓太多人跑走,事后收拾起這里來相信也很困難,你也需要向白虎寨寨主交待。”
說完這些,陳至轉(zhuǎn)身走向運河河道方向。
“三悟心猿”孫游者當(dāng)然不知道陳至此刻正經(jīng)歷著頭疼欲裂和衰弱,他看陳至一派輕松表情,只道這“閉眼太歲”之前都是隱藏實力,暗中慶幸沒把他逼急。
于是孫游者難得安靜地拖著自己的傷軀,步步跟在陳至身后。
四周的死士果然有亂叫逃走的,還有就地跳船入水的,陳至把這片混亂景象都留在身后,他臉上欣喜的表情只為期待凌泰寧船上有哪位故人可以相見。
畢竟陳至對自己用了一次“自誅心劍”,此刻也真的需要朋友來舒緩心情,好讓影響最重的時刻過去。
大船之上,凌泰寧目光盯著趨步走來的陳至,他心里只在想一件事:還好老三沒來,否則此時因為興趣和陳至拼殺起來,事情還怎么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