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家莊一役之后,不到半天,慶家莊大院的一切都恢復(fù)“正常”。
慶欒安排下僅剩家丁護院修繕院墻平整地面以及處理尸身之后,便先牽馬帶人請辭,要向慶李氏的老家去告喪。
慶欒特意告知去向,還留下各個親戚住處供查,倒是顯出幾分精細和誠意來。
陳至專占了一處房間,要慶欒臨行前將田契房契和賬簿等物交到此房中待他查對,并留下慶家院管家準(zhǔn)備應(yīng)對玄衣衛(wèi)或者其他被慶家之事引來的江湖或朝廷來人。
起碼這天直到晚上未見有人前來過問,故事已經(jīng)編好,這項故事的魅力卻要等到回頭才能迷住人。
陳至專心查看慶家賬簿每項記錄,包括族譜慶欒也已交出,只是陳至對這個家族的追溯來歷興趣卻不大。
依照慶欒所言,其母慶李氏出身距此不遠,家中曾有位族叔在揚州梅花門學(xué)梅花錢,是梅花門一名捐生。
陳至因此明白,慶家前主人慶凱敢于多少涉入江湖事務(wù),居然只是憑借這點認識。
尋常門派有時現(xiàn)銀不夠,會收取捐生帶來銀錢捐獻以補一時之需,畫屏門興起之初尚未依靠所謂“義捐”,基本上是依靠捐生得來的收入。
這些捐生家里一般都有不錯的產(chǎn)業(yè),“窮文富武”講的基本上就是這些捐生,各門各派都難免有一些,像通明山莊、百花谷這種以武林世家為基的反而例外。
捐生所謂“學(xué)成”,多半是中途放棄學(xué)習(xí)高深武功,或者門派實在不愿意透露不傳之秘,回去后功夫未見得高深,卻從此打下江湖關(guān)系。
梅花門自然是比畫屏門更正經(jīng)的門派,因此才能成為慶家以“認捐”賺畫屏門做事的底氣。
留下慶欒,很大原因是為了平息此事后續(xù),慶欒如果聰明就不會想起動用這層關(guān)系引他人下場。
為此,陳至許以未來利益,并且執(zhí)意誅殺慶家主母慶李氏,前者安撫慶欒,后者則是破壞慶家和可能搭上的梅花門這層微弱關(guān)系。
慶李氏是這微弱關(guān)系的樞紐,人一旦死去,成不了梅花門入場的充分大義,就算慶欒想要搬動梅花門,卻未見得可以搬動。
反之,如果慶李氏不除,以慶李氏的心胸和頭腦說不定就要真回到娘家哭鬧并且許下把畫屏門掀個底朝天都不見得能有的利益引人入局。
慶凱、慶李氏夫婦忱于自己的小聰明,對江湖的規(guī)矩一知半解就敢動用江湖力量,這種人如果留下最為麻煩。
慶欒的精細顯然是跟父親慶凱學(xué)來,慶家前主人慶凱倒是位人才,除了因為小聰明而自得一點外做賬和管理家族都現(xiàn)出精細來。
陳至對他臨死之前向自己兒子慶欒膝彎一腳印象深刻,此人見機也快,如果有指導(dǎo)的機會倒是可以教導(dǎo)其從對小聰明的熱忱中脫出來,從此成為一名合格的麾下豪商。
可惜為了防止慶李氏的家族引其他江湖勢力入場,慶家前主人已經(jīng)是必死的位置。
眼下的畫屏門無論武力還是勢力都太弱小,卻是“閉眼太歲”掌握的第一股江湖勢力,陳至不得不在關(guān)系上小心周護,以免其尚未可用便遭誅滅。
畫屏門人前來時慶家那頓午后加餐沒能落到主人家肚中,成了畫屏門眾人的踴食,不過那頓飯陳至也沒趕上,只是端了碗陽春面便跑這房中邊吃邊過賬。
所以陳至也沒想到,有人借此為由,在黃昏過后便來送飯。
“系鈴名劍”張夢鈴居然還是自己提著食盒前來,陳至不得不暫時停下,鄭重謝過這位畫屏門掌門。
張夢鈴放下食盒,把兩碟肉菜和酒在桌上擺好,居然是邀陳至一起來用。
陳至沒有好的拒絕理由,只好應(yīng)下,仍要說:“張掌一番美意,只是搜來的現(xiàn)銀等物是否清點好了?”
張夢鈴一笑道:“差不多了,光是現(xiàn)銀便足足有七千多兩,如果算上慶家主母的那些首飾和家中的古董變賣下去說不定就能破萬兩。
說實在的,大伙兒都樂著呢。”
陳至正色又再交待:“既然慶欒已經(jīng)為本門所用,請張掌吩咐下去,取四千兩現(xiàn)銀便好,其余財物悉數(shù)奉還。
如果我料想得不錯,短時日里慶欒便要用到一筆錢財先安慶家主母本家之心?!?p> 張夢鈴應(yīng)下,居然真的就取了兩只小銅樽給陳至和自己各自斟滿酒,打算和陳至邊吃邊聊。
陳至知道她此番前來還是想趁機詢問對“渾圓如意”的看法,只是這人既不直接開口,陳至也不會把話題往這上面引。
張夢鈴的沒話找話,卻是從往事開始:“我聽聞陳少俠乃是通明山莊出身,我有位會劍之后相交甚好的姐妹就是凌家人,陳少俠應(yīng)該認識?”
陳至點頭道:“凌家四房長女,姑奶奶凌玉霞的獨女凌有容。她算是功房的名人,當(dāng)然認識?!?p> 張夢鈴一笑道:“陳少俠的功夫,可比她好上不少呢?!?p> 這句奉承太過尷尬,陳至卻知道張夢鈴耐心不佳,已經(jīng)忍不住要把話題往武功上引了。
畫屏門這些人先前在江湖和胡混無異,都有個毛病,就比如對陳至的稱呼之上:有事陳少俠,沒事“閉眼太歲”,光一個稱呼態(tài)度就涇渭分明。
陳至雖然不在意這點,卻也想不出由外改變這個毛病的好辦法。
張夢鈴既然著急,陳至也干脆把話題就往武功上引:“張掌既然知道在下的出身,就應(yīng)該聽過在下師承‘試劍怪物’凌三爺。
凌三爺在授藝之初,就曾說過‘九口八法’乃是真正習(xí)練鋒藝之人所不取之說。
他該為用‘圓’‘帶’‘刺’三式劍中基礎(chǔ)來引我武學(xué)之路,其中‘圓’這一式和‘渾圓如意’的基本道理乃是相通,是以我才一閱之下通會‘渾圓如意’妙意?!?p> “哦?”張夢鈴已經(jīng)聽到想聽部分,眼睛一亮,卻仍要作些掩飾之語:“‘九口八法劍中基’,凌大俠何以說‘九口八法’為習(xí)劍者所不???”
既然身前有酒,陳至干脆就以酒潤喉,說了下去:“因為‘九口’實戰(zhàn)之中若存非要用其中哪一口去攻防,是反遭其亂。
不如用到哪一口就是哪一口,任憑鋒藝發(fā)揮,是所謂‘人劍合一’的道理。
‘八法’也非劍器專擅,其中不少用法換用其他兵器反而效果更佳,相比之下‘圓’‘帶’‘刺’三法則是劍器鋒藝運之最佳,故而此說?!?p> 張夢鈴咀嚼陳至話語,悟了五分迷惑五分,只好先記下。
她再按耐不住,這次自己直入話題:“陳少俠方才又說‘圓’之一式和‘渾圓如意’功訣異曲同工,又是什么道理?”
陳至心道你若直接來問我也不會不告之于你,當(dāng)下以竹筷示意:“好比此筷,你運筷根,筷尖總會動得更快,更廣。
凌三爺所謂‘千回劍法’三式之中的‘圓’便是以此為理,以‘圓’為軌,以最小的動作轉(zhuǎn)變劍尖所指的方位,便可在同條件下比敵人攻法變得更快、更刁。
熟悉此法,‘渾圓如意’的兩種不同用法自可明白道理。
‘大圓之法’以遠及近,若用來化消勁力或者調(diào)轉(zhuǎn)消磨勁力,以交擊處為遠,到得勁力傳回你‘圓’之根基,便可省下很多勁力的必要。
此所謂‘渾圓如意’的‘大圓收化’之法。
‘小圓之法’由近及遠,以‘圓’之根基運勁,發(fā)至遠處,運之為弱發(fā)出則強。
此所謂‘渾圓如意’的‘小圓運發(fā)’之法。
不再拘泥物事形貌,以能作‘圓’細處作‘圓’,‘大圓’用以收化,‘小圓’用以運發(fā),便是‘渾圓如意’所謂的‘圓意自在’。
相信這項功夫是周畫屏女俠功夫的基礎(chǔ)?!?p> 陳至省下不好聽的話,沒有脫口而出周畫屏創(chuàng)出“金花鏤帶劍”這門繁雜而不實用劍法實為自廢武功之說。
張夢鈴兀自點頭,想要把每句話都參透,這些話卻要配合運用才能更加清楚,她于是連接話或者發(fā)問的工夫都沒。
陳至卻懶得這人在此多耽,繼續(xù)道:“明日一早,請張掌召集在此弟子,我傳凌三爺‘千回劍法’三式,改日配合張掌傳授弟子‘渾圓如意’功訣,熟習(xí)之后便見成效?!?p> 張夢鈴喜不勝收,趕緊行握拳禮道:“本掌代畫屏門上下,謝陳少俠美意!”
陳至卻又道:“又如‘金花鏤帶劍’之前改進三招,招式愈繁,更要有刁鉆之效;招式愈簡,則更要具備實用。
其余劍招如何配合改進,則是張掌日后課題?!?p> 慶家現(xiàn)主人慶欒臨行之前,陳至交給他擺平慶李氏本家李家引發(fā)后事的課題,他同樣要交給張夢鈴一個課題。
畫屏門的武力需要盡快提升,才有這股勢力立足之基。
張夢鈴應(yīng)下之后,仍是用了些酒菜,做足禮節(jié)樣子才走。
陳至倒不討厭這一點,如果她能以身作則,再交由耿按琴等人處理事情,畫屏門人對外態(tài)度這個麻煩或者可以很快改進。
一刻鐘之后,陳至剛剛才過完最后一筆慶家舊賬,羅初柔前來叨擾。
羅初柔臉帶神秘喜色,一進門看見桌上食盒酒菜之后,先開口道:“恭喜陳少俠!”
陳至愣道:“何喜之有?”
羅初柔臉上喜色仍不消退,道:“陳少俠今年應(yīng)有雙十歲數(shù)了吧?”
陳至不知這又是哪一出,只先答道:“我生于永命二十年,是甲寅年人,如今十九歲……這又有什么干系?”
“哦,那你比掌門小上兩歲……我是說,掌門剛過雙十之?dāng)?shù),和陳少俠正是良配!”
“荒唐!”陳至聽到這里也不免多少生慍“我和張掌以武論交,雙方絕無此意!”
羅初柔見碰了冷釘子,馬上收起喜色:“哦……我見掌門這幾日……一見少俠便歡喜得緊,還以為……”
說完,她不敢看陳至臉色,就要走出門去,陳至不得不喝道:“站??!”
羅初柔看年紀應(yīng)該和張夢鈴差不太多,性子卻如小孩子,被突然喝住轉(zhuǎn)身回來臉上神情也好似小孩兒受罰。
陳至開口相問:“貴門之中,這種風(fēng)聲多少人在傳,是誰傳起的?”
羅初柔謹慎答道:“我也不知道……有些人在說。”
陳至不由得大感頭痛,畫屏門毫無江湖門派規(guī)矩,全門上下心思凈是胡鬧,此說一出,倒是讓“閉眼太歲”的威嚴和恐怖打了對折。
這就絕非陳至想要的結(jié)果,于是他令道:“此事著落羅姑娘,查出此說由誰而出,事后將人報于張掌門發(fā)落。”
羅初柔“哦”了一聲,心想這有什么好發(fā)落了,掃興而去。
陳至也知道交給羅初柔的這個課題可能最后無果,心情一下子亂起來。
好在他記性不差,分明記得當(dāng)初在那“幻真宮”中所見“夢中人”所謂的自己傾情外表絲毫不像張夢鈴,反而像極了一個已不在世的人年齡稍長些的模樣。
想到此處,陳至才感安心。
慶欒不在,畫屏門的人倒是好像不肯讓陳至清凈一樣,下一位到來的是“護鈴雙劍”里的耿按琴。
耿按琴開口比先前之人更加扭捏,開口便是:“陳少俠,今天早些時候內(nèi)子她……”
他正趕上陳至心情不佳,陳至劈頭一句:“耿大俠家中是程女俠主內(nèi)嗎?”
耿按琴本是替妻子說情而來,這話一出,耿按琴大感尷尬,支支吾吾道:“她不懂事,心思糊涂,所以倒并不主事?!?p> 陳至知他來意,接道:“嗯,她不懂事,所以才主導(dǎo)弒師之舉?!?p> 耿按琴大驚失色,沒想到“閉眼太歲”這時提出這一指摘,也不敢駁斥,只道:“……周祖師之死,乃是周祖師和全門上下因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大生沖突,才最終變成這種結(jié)局!”
陳至冷笑一聲:“瞞者瞞不識,識者不能瞞!耿大俠所說也是事實,只是不是全部的事實。
縱使周畫屏自壞規(guī)矩,如無有力之人出頭指摘,如何將沖突發(fā)展成命案?
如我所料不錯,周畫屏自廢武功,創(chuàng)這‘金花鏤帶劍’自己熱忱進去認真鉆研,功夫反而被徒兒張夢鈴后來居上。
耿大俠也不是弱手,和程女俠兩情相悅,卻因貴門有著另一層規(guī)矩卻不得入門。
程女俠是以覺得周畫屏不得不除,不是嗎?”
陳至所猜雖無細節(jié),十之七八倒是正中,耿按琴低頭不語。
陳至得以趁機問出最牽心的話題:“光是如此,光憑貴門平時作風(fēng),計劃必不周密,而且未必成事。
耿大俠,當(dāng)時是哪處勢力插手貴門祖師身死一事?”
耿按琴不得不答:“是……是另一個以女子為主的門派,叫做蝶門!
據(jù)說是不知名的小門派,當(dāng)時來人自稱‘藍蝴蝶’,當(dāng)時年紀甚小功夫倒是不差,當(dāng)時是主攻之人。”
“蝶門……”陳至從哪里都沒聽過這個名號,卻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陳至早就知道周畫屏之死絕不簡單,只是沒想到冒出來的名號自己既沒在江湖中有所聽聞,甚至也沒在通明山莊鑄場賬目上見過。
要么這個門派小到訂不起通明山莊兵器,要么就是勢力偏遠只好另尋鑄號,再或者這個門派作風(fēng)神秘自有渠道。
陳至不得不給耿按琴也安排下課題:“耿大俠之后要秘密查清一事:當(dāng)時是誰聯(lián)絡(luò)此人前來相助,事后又是否有門人和此門派有所聯(lián)絡(luò)。
關(guān)注重點,則是程女俠。”
耿按琴心中一沉,事后想想,確實如果還有人和此門派暗通有無自己妻子確實嫌疑最重:“是!”
耿按琴滿懷心事而去,陳至這夜未等到程繪靈前來,確認自己終于清靜。
這也代表程繪靈頭腦簡單,大半天過去還沒想明白和“閉眼太歲”表面和解才是日后成事的基礎(chǔ)。
陳至更相信和蝶門實際有關(guān)之人,絕非程繪靈。
不是謝小蕓,謝小蕓雖然可能有這種城府但年紀算來,事發(fā)之時既太年幼,又是之后才入門。
畫屏門中仍有需要注意之事,陳至暗自記下此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