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正月十五,本該是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但董方佳的外公卻在這一天去世了。
曾經(jīng)也是油城風(fēng)云人物的方局長退休后雖然大毛病沒有,但小毛病不斷,某次不小心在浴室內(nèi)滑倒,造成髖關(guān)節(jié)骨折,只能臥床修養(yǎng)。后來引發(fā)了褥瘡、肺炎等并發(fā)癥,只兩個月左右就去世了。
外公的葬禮上,董方佳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舅舅方明剛和表哥方文鑫。以往,她只是在媽媽和外公的對話中偶然得知,自己在上海還有這么幾位親戚,但多年來,雙方都不怎么往來。外公退休前因為工作繁忙,回上海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僅有幾次回去也是出差順道路過的,而且回油城后他并沒有向方素華和董方佳提起此事。
董方佳小時候不懂事,曾撒嬌讓外公帶自己去上海玩,但方素華總是臉一板,讓董方佳不要纏著外公,反正她爸董光耀以后也可以帶她去上海。后來董方佳才明白,方素華是不想讓自己跟舅舅那一家人見面,他們之間似乎有什么很深的隔閡。
外公退休后,可能是想落葉歸根,跟方素華提出想回上海住幾天,但方素華立刻拒絕了,說外公這么多年都沒回去過,那里的所謂“親人”肯定早就當(dāng)他死了,不會好好待他的。如此一來二去,回上海的行程就耽擱了下來。直到外公摔跤臥床,他想回上海的意愿就更加強烈了,但他也清楚,自己今生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回去。
方明剛和方文鑫是方素華叫來的,原本她并不想如此,但無奈父親在彌留之際說想見兒子和孫子一面,方素華只好給方明剛打了電話。可直到五天,這兩父子才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油城,根本沒見上董方佳外公的最后一面。
方素華心中雖有怨氣,但礙于父親尸骨未寒,不想在他靈前吵鬧,就還是耐著性子給這兩父子安排了住宿,讓他們準(zhǔn)時參加父親的葬禮。
因此,才有了董方佳第一次和兩人相見的這一幕。
葬禮9點開始,方素華約方明剛父子8點就到場,因為家屬要一起幫忙布置現(xiàn)場,還要一起順一遍流程,以免到時候在前來吊唁的人面前出什么岔子。
董方佳沒想到方明剛是被方文鑫推進(jìn)靈堂的,他坐在輪椅上的那雙腿已經(jīng)肌肉萎縮,明顯是殘疾已久。但他的五官跟母親方素華,還是頗有幾分相似的。
“舅舅好,表哥好。”董方佳率先表示出了自己的善意。
方明剛看到董方佳驚訝的表情,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腿,說:“哪能?拿媽沒剛部儂聽,我是個蹺腳?(怎么?你媽沒告訴你我的腿是殘廢的?)”
董方佳一愣,沒有聽懂這上海話,尷尬地看了方素華一眼。
方素華冷笑一聲,也用上海話回道:“這又不是扎臺型額事體,儂去跟伊講儂年紀(jì)輕額晨光是只癟三,跟銀家當(dāng)相當(dāng)腳當(dāng)斷忒了,儂有空額!(這是什么光榮的事嗎?難道跟她說你年輕時是個地痞流氓,出去打架被人家打斷了腿?)”
方明剛倒沒有生氣,繼續(xù)笑呵呵地說:“儂懂只屁,現(xiàn)在額小年青跟阿拉老早不好比額,縮得來要死,伐是我吹牛逼,阿拉屋里相額,跟我年青辰光忒好搭脈額,一半阿比不上。(你懂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缺的就是我那時的義氣和膽量。我家這個,連我年輕時的一半也趕不上。)”
推著輪椅的方文鑫猝不及防被方明剛回頭瞪了一眼,如夢初醒般對方素華微微一鞠躬,說:“娘娘好。(姑母好。)”
方素華對方文鑫倒是比較客氣,臉色緩和地沖他點了點頭。
站在一旁的董方佳聽得一頭霧水,同時她也震驚于方素華竟然還會講上海話,她以為母親常年生活在江中,早就忘了家鄉(xiāng)話怎么講呢。
實際上,董方佳這一代80后大部分都喪失了講家鄉(xiāng)話的能力,因為他們的父母從五湖四海來到油城會戰(zhàn),為了方便交流,彼此之間都講普通話,久而久之,孩子們也就只會講普通話了。
拿董方佳家里為例,最開始方素華單獨跟方老局長在一起時還是會講上海話的,后來她嫁給了董光耀,在家里就也只說普通話了。再后來,董方佳出生,她只聽到了父母用普通話交流,而母親為了方便,跟外公講話時也懶得切換滬語,所以董方佳完全不知道普通話這么好的母親,竟然還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著實大為震驚。
“阿拉講閑話伊是伐是聽伐懂?那爺從來沒教過伊啊?(我們講話她是不是聽不懂?你和爸居然從來沒教過她講上海話?)”方明剛納悶地問方素華。
方素華不置可否,只說:“沒必要,反正阿拉伐鉆氣了。(沒有那個必要,反正我們也不會回去了。)”
“伐鉆氣阿好,現(xiàn)在上海額房子貴得了伐得了,那老董這幅腔調(diào),儂鉆氣阿買伐起。(不回去也好,現(xiàn)在上海的房子貴哩,現(xiàn)在你家老董這個樣子,恐怕你回去也很難買得起了。)”
聽方明剛這樣說,方素華白了他一眼,正要反駁,這時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走了出來,對眾人說:“你們?nèi)硕嫉烬R了吧?來,我把葬禮的整個流程再跟你們說一下……”
等回顧完流程,四人各自戴上白花,分列遺體兩側(cè),等待接待前來吊唁的賓客。
雖然董光耀出了事,但還是有不少方老局長的老朋友和老部下前來吊唁,董方佳一邊隨母親向賓客們行禮,一邊默默感嘆外公這一生還是很成功的。一般來說退休干部都會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但從外公臥床不起開始,就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朋友同事來探望他,這足以說明他對別人的影響已經(jīng)超過了利益的驅(qū)動,即便他已經(jīng)退休,但他曾真心對待過的那些人都還記得他的好。在這一點上,相較自己的父親董光耀,那確實是天差地別。
忙碌了一整天,方老局長的葬禮總算順利結(jié)束,明天就可以火化,然后送入城東的陵園。而方明剛父子當(dāng)天下午便會乘坐火車返回上海,從此這兩家人可能就再也不會相見了吧。
晚上,疲憊的方家兄妹帶著各自的孩子一起坐下來吃頓晚飯,方素華選了附近最貴的一家館子請客,也算是她對這對父子最后的客套了。一方面她不想讓方明剛看不起,另一方面自從董光耀出事,她為了省錢已經(jīng)很少出去吃飯了,心里隱隱覺得對不住女兒,也想讓她改善一下伙食。
席間,大家為了能讓董方佳聽懂,都用普通話來交談。實際上,他們說的話也并不多,方文鑫是個內(nèi)向的悶葫蘆,方明剛倒是一直不停地試圖挑起話題,但方素華卻興趣索然,而董方佳為了不讓母親生氣,也不敢多說,只能對方明剛的諸多提問,做出簡短而不失禮貌的回答。
除了方明剛,似乎其他人都在忍耐和等待,等待這頓飯吃完的那一刻,結(jié)束這令人窒息的尷尬。
然而在飯局接近尾聲的時候,方明剛卻說出了一個重磅消息,導(dǎo)致這頓看起來平靜和諧的晚餐最終還是不太體面地收了尾。
方明剛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方素華。
方素華接過一看,有些疑惑地說:“‘動遷協(xié)議’……這是什么意思?”
“爸留給我的那間房子,現(xiàn)在確定要拆遷了。我沒及時趕回來見他最后一面,也是因為在處理這件事?!?p> 方素華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和父親的戶口早就遷到江中來了,就算要拆遷,跟他們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方明剛的行為和態(tài)度,讓方素華馬上又想到這件事肯定跟自己還是有不小關(guān)系的,不然以她哥的性子,早就偷摸地就把錢拿到手了,怎么可能還專門把拆遷協(xié)議給自己看?
對了,是房產(chǎn)證!父親雖然把房子給方明剛住,但房產(chǎn)證上還是父親的名字,那么如果要進(jìn)行拆遷補償,就只能賠給父親,可現(xiàn)在父親去世了,那這個錢就理應(yīng)由他們兩兄妹來繼承,所以方明剛必須把這件事告訴方素華,否則少了她的簽名,動遷辦是不會給辦理的。
想明白一切之后,方素華不動聲色地放下協(xié)議,看向方明剛,問道:“動遷辦的補償條件是什么?”
“要房或者要錢,只能選一個。我的想法么,是拿房子,畢竟現(xiàn)在上海的房價漲勢很好……”
“不,還是拿錢,一套房子,怎么分?”方素華馬上反駁道。
聽了她話,方明剛表現(xiàn)得有些詫異,說:“什么怎么分?房子當(dāng)然歸我啦,爸爸早就把這套房子給我了,那將來置換的房子自然也是我的。當(dāng)然,到時候還要麻煩你回上海一趟,去動遷辦簽字,你的車馬費和住宿費我都包了,另外再給你兩萬塊錢辛苦費,這條件很不錯了吧?”
方素華先愣了片刻,然后氣極反笑,說道:“方明剛啊方明剛,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么厚顏無恥,那房子是爸爸借給你住的,房產(chǎn)本上又不是你的名字,爸現(xiàn)在尸骨未寒,你就想著把房子占為己有了?做什么春秋大夢呢!”
眼見著兩人的音量都越來越高,董方佳和方文鑫幾乎同時站起來,想要去關(guān)包間的門。最后還是靠門更近的方文鑫快董方佳一步關(guān)上了門,而這兩個表兄妹無意間對視了一眼,彼此心里竟都生出一股同病相憐的無奈來。
“素華,你話不要講得這么難聽,房產(chǎn)證上雖然是爸的名字,但爸把這房子留給我住,也是左鄰右舍都知道的事情,如果你覺得兩萬不夠,我可以給你再加一點……”
“用不著你給我加,我必須要補償款的一半,這是我應(yīng)得的!”方素華堅定地說道。
“儂額銀哪能講不通額,爺老頭子登江中額遺產(chǎn),鈔票房子大多數(shù)都擺儂了,吾沒講啥,儂表得寸進(jìn)尺,再講了,吾是殘疾人,有殘疾證額!受國家保護(hù)跟優(yōu)先照顧額?。恪氵@個人怎么講不通的?爸爸在江中的遺產(chǎn)大部分都留給你了,我不什么也沒說嗎?你別得寸進(jìn)尺!再說了,我是殘疾人,懂不懂?我有殘疾證的!就連法律也要率先保障我的權(quán)益的?。狈矫鲃傄患?,再次說起了上海話。
方素華冷笑一聲,也用上海話回道:“就因為爺老頭子伐曉得上海額房子要動遷,否則伊肯定會得在遺囑里寫清桑額,拿大部分補償款留給我跟佳佳,還有儂不要用殘疾證來壓吾,吾就問儂,嘎西多年啥銀來照顧老爺頭子額,儂盡過贍養(yǎng)義務(wù)伐?爺老頭子西之前想看儂和小鑫,那都不來,現(xiàn)在房子動遷了,來談‘權(quán)益’了?哼,儂表以為吾不懂法,吾曉得阿里額子女照顧老人更多,法律上阿會支持伊額!(正是因為爸爸不知道上海的房子要拆遷了,否則他肯定也會在遺囑里寫清楚,把大部分補償款留給我和佳佳的。還有你少用殘疾證來壓我,我就問你,這些年是誰在照顧爸爸,你有盡過你的贍養(yǎng)義務(wù)嗎?就連爸爸臨終前想見你和小鑫最后一面的愿望,你都滿足不了他,還有臉談什么權(quán)益?哼,別以為我不懂法,我可知道如果哪個子女照顧老人更多,法律上也是可以判這個子女得到更多遺產(chǎn)的?。?p> 方明剛被噎住,急得眼神亂瞟,看到一旁悶不做聲的方文鑫,氣得用手推了他一下,說道:“儂阿講兩句啊,書白讀了???”
方文鑫只好囁嚅道:“爸,娘娘,哪伐要急,一家人家好商好量,伐要傷了和氣。”
“儂講額才是廢話,假使商量得出還用得著儂來講?”方明剛白了自己兒子一眼。
看到方文鑫局促的樣子,董方佳忍不住打圓場道:“媽媽,舅舅,事情我大概也聽明白了,就是外公的房子要拆遷了,政府會給我們一些補償,而這個補償呢,需要你們兩個人一起去簽字,才能拿到,對吧?”
方素華和方明剛的情緒此時都稍稍穩(wěn)定了一些,也不說話,就看著董方佳,等待她的下文。
“既然如此,那你們更要平心靜氣地盡快商量出一個彼此都滿意的方案來,不然,要是超過了動遷辦規(guī)定的簽字時間,那損失的可是你們共同的錢呀,而且要是外公泉下有知,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們鬧成這樣的?!?p> 方素華和方明剛聽了董方佳的話,都有些如夢初醒的感覺,但是想要“彼此都滿意”又談何容易呢?最大的可能恐怕還是各退一步吧。
也許兩人都意識到今天是不可能討論出一個結(jié)果了,所以最后就這樣不歡而散,各自回去思考既能說服對方,又能將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法。
回家路上,董方佳問方素華:“媽媽,那個拆遷款……你覺得你能拿到多少?”
方素華撇撇嘴說:“按照你舅舅那個德性,估計一百萬能給我們?nèi)f就很不錯了?!?p> “我覺得三十萬也挺多了,咱們見好就收吧,反正這房子確實是外公留給舅舅的?!?p>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這是你外公的遺產(chǎn),理應(yīng)有我的一份,他老人家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再說了,你爸在里面也很需要錢打點啊,萬一被欺負(fù)了,誰能幫他呢?只能靠我們娘倆了?!?p> 董方佳愕然,原來母親據(jù)理力爭是為獄中的父親考慮的,同時她也有些不解,問道:“媽,可是據(jù)我所知監(jiān)獄里的犯人每個月可以花銷的錢都是有限額的,就算你送進(jìn)去再多,我爸能花到的也只有那么點?!?p> “自然不是全部給你爸的,而是要找關(guān)系塞給你爸的管教,讓他們能多關(guān)照一下你爸。像住哪間牢房,勞動改造時做什么工作,生病了能不能多休息幾天……這些都是管教可以控制的?!?p> “可你怎么知道我爸的管教是誰,又怎么確定他一定會收錢呢?我覺得還是不要鋌而走險了吧,別搞得到時反而給我爸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倍郊延行?dān)心地說道。
“我肯定是已經(jīng)打聽得差不多了,才跟你說這些的,而且……”方素華說到一半停下,左右看看,確定四周無人,才小聲湊到董方佳耳邊說:“而且我找的那個人說,有辦法幫你爸減刑呢!”
董方佳吃驚地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說:“媽,這靠譜嗎,你別被人給騙了?!?p> “我也還在觀察,但我們手上先多弄點錢肯定沒錯的。你外公留下的那套房子如果一直給你舅舅住,我也不會去打主意,但現(xiàn)在他們家已經(jīng)買了新房了,老房子又面臨拆遷,那我肯定無論如何都要去爭一爭的,畢竟我也在那里住了十幾年啊?!狈剿厝A頓了頓,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
“從小到大,方明剛一直給家里惹事,我和你外公就跟在后面幫他擦屁股,但不得不說人生在世,就是同人不同命,他那樣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好吃懶做的人竟然可以毫不費力地留在上海當(dāng)工人,而我這種嵩山中學(xué)的尖子生卻要去XJ插隊,要不是我后來一邊勞動一邊學(xué)習(xí),通過高考返城,可能這一輩子就完了。而方明剛舒舒服服過了一輩子好日子,總不能到頭來什么好處都讓他占了去吧?總之,佳佳,你不要再勸我了,我已經(jīng)買好了去上海的火車票,這次就算去鬧個雞飛狗跳,也一定要把拆遷款弄到手?!?p> 聽了方素華的一番話,董方佳算是徹底放棄了勸說她的想法,其實母親心中的郁結(jié)并不在于這套房子的拆遷款,而是她需要一個時機去發(fā)泄自己對命運不公的憤怒和反抗。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看似已經(jīng)云淡風(fēng)輕地放下一切,但當(dāng)方明剛帶著拆遷協(xié)議而來,再次喚醒了她對那段艱難歲月的記憶時,她壓抑已久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了——如今父親去世,丈夫入獄,女兒長大,她還有什么理由去壓抑自己呢?
“媽媽,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嗎?”董方佳決定勇敢地站在母親身后,成為她堅強的,也是唯一的后盾。
方素華先是吃驚地看了董方佳一眼,隨后欣慰地?fù)ё∷募绨?,搖搖頭說:“不用,你媽我還年輕呢,一個人搞定你舅舅那一家人綽綽有余,放心吧。再說你在十五隊的工作才剛有點起色,應(yīng)該再加把勁,爭取早日轉(zhuǎn)崗,我這邊一有消息肯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p> 昏黃的路燈將這母女倆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董方佳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和母親這樣悠閑地散著步回家了,只是如果父親也能在的話,那就更好了。
這是一個多么簡單而樸實的愿望啊,只可惜董方佳始終沒能等到實現(xiàn)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