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時聘領(lǐng)著親兵營的人馬,先行一步,往北疾馳而去。
半個時辰后,太守周一梧在與游擊匯合之后,也帶著一隊兵馬走另一條路北去。
深夜中,鐵馬金戈的繚亂,早已撕爛了蘇州城那道溫婉的面紗。而被驚醒的人們,慌亂中沖出家門,又一臉驚恐的彼此問道:“倭寇……是倭寇來了?”
倭寇,僅是這二字,就讓整座城立刻陷入混亂。
曹時聘才到黃鸝訪橋,就隱隱聽見了火器爆炸之聲,臉色頓時大變:“不好!要出大事……”
說著手上的鞭子狠狠一抽,口中大喝一聲:“快!”馬兒吃痛,長嘶一聲后,四蹄開始奮疾。
黃鸝坊過了就是吳趨坊,往日里的吳趨坊,是城中最熱鬧所在。只是再熱鬧的時候,也不如此時‘熱鬧’,這份熱鬧竟讓曹時聘差點陷在里面,無法脫身。
但他卻無法慢下來,去安頓如驚弓之鳥的百姓。他只得一邊大喊:“都回去,沒有倭寇來!”一邊再用馬鞭驅(qū)趕靠近的人,“你們都回去,不要出來!都回去……”
好容易接近了皋橋,火炮聲越發(fā)清晰,而且,也從零星變得密集。曹時聘心中猛的一沉,暗暗叫苦,“千算萬算也沒想到這閹人,竟然自己帶了番子和火器來!”
縱然再暴怒,始終是需要理智去面對現(xiàn)實。皋橋西堍,曹時聘叫停人馬,又喊了一探哨前去探明情況。隨后分兵一路至河對岸,另外再派人守住張廣橋。
布置好人馬,曹時聘從腰間摸出懷表,趁著火把看了看,“丑時……”然后抬起頭,又望著酒樓那方向。
那火炮聲密匝匝地響了一遍后,很意外的戛然而止。曹時聘愣住,“停了?”只是耳朵還嗡嗡著,仿佛巨大的爆炸聲依舊在回蕩,震得腦仁生疼。
又等了片刻,那探哨終于轉(zhuǎn)來,曹時聘連忙將人叫到跟前,“前面怎么回事?”
探哨卻是一臉糊涂,回道:“小的去那酒樓,不敢靠太近,想著就在一側(cè)觀察。只是觀了半天,除了有一隊錦衣衛(wèi)從酒樓里出來,就再沒有動靜。小的想,是不是有人已經(jīng)死在里面了?”
“然后呢?”
“然后小的又等了半天,確定再沒人后,才悄悄摸進酒樓……一看,除了一地的狼藉,根本就沒尸體!”
“地上有血嗎?”
“有,但不多。小的原本以為會有很多死人,方才那么密集的火炮,怎么說也能打死一片了……”
曹時聘也有些納悶,聽了探哨回報,不禁暗自琢磨,今晚這出‘大戲’的主角,魏閹人到底想干什么?差點兒把整個蘇州城都掀翻過來。
丑時一刻,周一梧領(lǐng)的兵馬終于從東中市趕到皋橋。曹時聘與他簡短交待之后,做出決定,“傳令下去,關(guān)閉所有城門,今夜城中戒嚴!”
~2~
“魏爺,戒嚴了,六城門已關(guān)閉。”
“哼,馬后炮!咱們的人都在哪兒?”
“都分散在城西各處?!?p> “讓他們?nèi)タ椚揪峙赃叺母叨諈R合?!?p> “是,標下這就去發(fā)煙火信號?!?p> “還有,你派一些人先去左營,今晚咱們的人就在那歇腳。最好把里面的人都趕走,以后那里就當是錦衣衛(wèi)的司房駐地?!?p> “還是先派人去通知一聲?”
丑時過,趁著夜色,魏進忠下了墩臺,隨后騎馬欲趕回玄妙觀。
穿過穿珠巷一路向南,過黃鸝坊橋再折向東行,很快就到了天心橋北。在此,賈艾率了一支人馬拐去左營,魏進忠繼續(xù)往東,回織染局。
回到織染局,他并未馬上歇息,休整一下又回到廳堂之中坐定。這里,賈必已帶著一中年男子等候了一段時間。
中年男子見勢,立刻跪下叩拜道:“草民朱靈均拜見魏爺。”
魏進忠瞥了一眼,淡淡道:“又見面了啊,起來吧?!表槃荽蛄恳环?,這朱靈均穿了件鴨青色吳綾裁的道袍,整齊得沒有一絲凌亂。他忽然又想起方才巷中的一幕……不禁嘴角一勾。
蘇州人特喜愛用吳綾裁衣,不僅因為吳綾是出自蘇州,還因這料子在暗室中用手摩之,則火星直出,所以吳綾又稱油緞子。
“朱靈均,今夜之后,你有何打算?”魏進忠打量夠了,又問他道。
朱靈均一副自若神情,小施一禮,先看了看賈必,“賈兄弟?”
賈必會意,遂將手中一圓滾滾的黑色袋子向前一遞:“魏爺,朱靈均獻給您的禮。”
“是什么?”
“他說是投名狀。”
“打開。”
賈必上前,打開黑袋,魏進忠只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重新看向朱靈均,半晌,臉上漸漸有了笑意,笑意中又帶了一絲譏諷,“其他人的呢?”
他看著祖靈均,卻問的賈必。賈必收好黑袋,回道:“六人中除此人,其余四人及手下皆中彈身亡,已確認了尸首?!?p> “很好,”魏進忠呵呵一笑,“朱靈均,這可是幫你清理了門戶,接下來,就看你的嘍?!?p> “是,”朱靈均亦笑著道,“我們六門之下還分了四十九區(qū),區(qū)下還有各鄉(xiāng)地虎。下一步小的已經(jīng)想好了,就是盡快收攏各區(qū)頭目,重新聚為一黨。從今往后,保生社唯魏爺爺馬首是瞻!”
“很好!”魏進忠十分滿意。訪行在江南五府的聲勢日加一日,黨徒也日多一日,甚至可以說,上至豪紳,下起市井無賴,在城在鄉(xiāng)若貴若賤千百成群,絕非一個普通打行那么簡單,而保生社又是訪行中的佼佼者。
“閶門外兩條商業(yè)街,也是你的地盤?”
“正是,而且不僅上塘、南濠,城中還有許多會館,也是訪行中的大小頭目。什么浙紹、嘉湖、徽州會館等等……”
“很好!”魏進忠已是第三次重復(fù)這詞,顯然,這一步棋走得相當正確。
朱靈均看看魏進忠,沉吟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問道:“魏爺,您可是稅使,要怎么收稅?小的倒是……”
“不急,”魏進忠笑瞇瞇回道,“明日在談……”
~3~
卯時,即將天亮,
喧囂了一夜的蘇州城,漸漸平靜下來。
只是這種平靜不會持續(xù)很久,大約再過半個時辰,又會重新熱鬧起來。關(guān)閉的城門也會重新打開,蘇州還是一如往常。
巡撫衙門的曹時聘同樣困累交加,但他還不能歇下,因為又有了新的問題,凌晨魏進忠的人將城中守備左營的人全部趕了出來,此時,才將人員暫時安定在喬司空巷的守備府。
殺人那事還沒算完,又來找新麻煩,曹時聘心頭怎么不窩火?!捌H你閹人祖宗!”似乎罵兩句,才覺得心頭舒服些?!罢嫠锸菚械墓凡灰耍说墓凡粫?。這閹人初來時,還以為不會咬人,結(jié)果,比誰都咬的狠?!?p> 曹時聘覺得他還是低估了魏進忠,首先他絕對不是孫隆、劉成那樣的太監(jiān),其次,能用短短一年時間就得圣寵的中官,絕非一般人,更不會是手段溫和的人。
他又想起周一梧說的那句——‘他真正想要的,不僅蘇州,而是讓整個江南,會為此付出更大的代價……’
“更大的代價?”曹時聘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此時依舊瞪著不滿血絲的眼,“他到底想要什么?”
~4~
“師弟,您想怎么做?”
“老子要改桑為稻?!?p> “改桑?怎么改?”
“上疏,讓萬歲爺改?!?p> 魏進忠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劉時敏一下還轉(zhuǎn)不過彎,不過他還是備好紙筆,準備先打一遍草稿。
“你就這么寫,”魏進忠斟酌了片刻,道,“嘉靖時,因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浙、直兩省原本稻田多有改為桑田,臣以為,時至今日已為不妥。原因一,蘇湖熟,天下足根本是無稽之談,蘇松兩地產(chǎn)糧不足,民糧多仰給他地供給。去、今兩年,江南春汛嚴重,毀田毀苗,已有饑荒之象?!?p> “原因二,稻田改為桑田,實為浪費土地,桑葉本身的價值是寄于蠶,蠶食桑葉只為結(jié)繭。一年之中,只春、夏兩季桑葉可用,結(jié)繭后桑樹無用,亦不能填飽肚子,實無必要專門占糧田栽種。”
“原因三,所謂蘇松重賦,實重在加耗。臣以為,蘇州供兩京白糧不宜蠲折,以本色為宜。若增加海運則可減少加耗,亦可分擔漕運壓力。海運南糧可至青島港貯存,南糧還可濟遼東……”
劉時敏很快記下了魏進忠這幾段話,記完之后,他便直直盯著他看,神情顯出古怪。
魏進忠不由瞥他一眼:“怎么,有問題?”
劉時敏半晌才回他道:“你……你可知光蘇州一地,其墾田不到十萬頃,居天下850萬頃之中,出稅糧有269萬石,天下稅糧2940萬石,其課征本身就重。”
“對啊,所以俺說的沒錯吧?!?p> “不是沒錯,”劉時敏強調(diào),“重是事實,但重賦不見民貧,你知道為什么嗎?”
魏進忠搖了搖頭:“還有這么一說?為什么?”
“就因為絲織業(yè)發(fā)達,工商賈人之利,居農(nóng)之什七,故重賦重租,民卻不疲。你現(xiàn)在卻要毀桑改稻?”
“俺可不是毀桑啊。”
劉時敏也同樣搖了搖頭,遺憾道:“此疏一旦呈上,朝堂必掀風浪。蘇州籍士子在朝中的影響力,非同一般,別怪我沒提醒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