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賢人寶玉暗賦文 贊佳人福源惹禍端
卻說自那日水月庵起了風(fēng)波,芳伶玉與謝婉兒當(dāng)日就回了鎖春樓,王慎獨騎著馬兒跟在車子邊上,寶馬香塵,好不熱鬧。寶玉挨了打走得慢,只好抖擻著身子跟在人群后面,眼看隔得越來越遠(yuǎn),福源見不過就候了他些時候,遞了他一件舊衣裳,說道:“二爺,你又是何苦呢?”
寶玉摩擦著雙掌,弓著身子只道:“你別管我了,如今前面的才是你的主子,沒跟好怕是要被罰?!?p> 福源方加快了步子,暗暗又回頭看了幾眼,眼看王三爺?shù)娜俗哌h(yuǎn)了也不由得自己多想,快步跑上前,王慎獨見他過來,一鞭子揮過去,問道:“瘋哪兒去了?”
福源道:“剛剛跌了一跤,好久沒爬上來,衣裳都給勾破了,怕給爺丟了臉面,趕緊脫下來?!?p> 王慎獨道:“你倒有心,回府里領(lǐng)件新衣裳去?!敝x婉兒聽見動靜,就拉開簾子看,正經(jīng)見了他打了人又送了衣裳,不由得撲哧一笑,道:“三爺氣性好生叫人摸不著頭腦,這莫不是打一巴掌給一口棗吃。”
王慎獨笑道:“我這叫賞罰分明?!?p> 福源賣著乖,嘻嘻笑道:“奴才跟不上,叫爺牽掛了,那就是我的死罪了?!?p> 一句話哄得眾人都笑了,芳伶玉也探出了頭,道:“怨不得你招人喜歡,果然會說話。”
謝婉兒道:“你下回跟過來,我指你個事兒做,把東城口的甜粿子熱騰騰的買來,方顯得你的本事?!?p> 王慎獨即刻就說道:“聽著了,你姑奶奶讓你做事呢!”
芳伶玉道:“姐姐真會為難人,東城口幾里路,回來哪里是熱騰騰的呢!”
謝婉兒笑道:“你不懂他們的本事,為了混口飯吃,就會巴結(jié)人呢……”
福源也不推脫,答道:“準(zhǔn)給大姑奶奶送來,興許趕上福氣好,吃上一口?!?p> 日頭漸大了起來,王慎獨覺得有些熱,就先往前頭去,遇見幾個地痞過來請安,聽他們說了些好話,心情一好撒了些銅板下去,就進(jìn)了城去,又無什么興致,遂回了府里,只聽艷素兒說道:“三爺可回來了,二爺那兒打算半個詩會,送了個帖子請人,不知爺去不去呢!”
王慎獨接過帖子道:“我對詩書沒什么興趣,只是近來乏得很,總覺得沒事兒做,就去吧!”
艷素兒有道:“只怕太太也不喜歡你玩這些詩詞歌賦的呢!她還指著您考個功名呢!”
王慎獨把嘴兒一駑,道:“她還不許我納妾呢!真是什么都要管,詩書我不愛,那科舉我更不愛,什么三綱五常的,只要人聽話,真沒意思,咱這樣人家,一時也倒不了,靠這個干嘛!”
艷素兒不敢接話,只接了衣服過去,王慎獨心想著熱鬧,趕到逸玉軒做參謀,又請了幾個人回來,還到庫房支了三百兩置辦了些吃食,邀了兩個唱戲的作陪,王慎言又獨獨請了芳伶玉過來,原定三月初三賞花賦詩,不巧王慎言病了些日子,就改到了四月二十六,雖百花褪去,卻也是別有一番生氣之景。
芳伶玉坐著轎子,只帶了金烏與寶玉過來,進(jìn)了府里又換了里頭的轎子,金烏只覺得府里巷子長,張頭望腦四處看,又與寶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怨不得人人要做大官,在這里頭哪怕當(dāng)個小丫鬟,也是衣食不愁,瞧瞧別人穿的,卻比咱院里的姑娘還強(qiáng)些?!?p> 她知道寶玉一向少言寡語,只自己說著樂,芳伶玉心里暗罵這丫頭真是上不得臺面,紅著臉兒進(jìn)了逸玉軒,迎面又來了個嬤嬤接了過去,又叮囑道:“你們在這兒好生等著就好,聽嬤嬤安排,別惹事?!?p> 這邊也安排了些茶水就各自忙去了,金烏托著腮幫子,道:“也不知他們在里面玩什么?吟詩作對估計是幌子,那個王三爺哪有這樣的興致,倒是那位二爺……文質(zhì)彬彬……素來與我們姑娘親厚,一有詩集雅會都會叫我們姑娘,聽聞他的生母與我們姑娘家里有舊,帶點親的……只可惜姑娘不愛說這些……我還聽說我們姑娘原是王爺?shù)呐畠?,犯了事去投奔親戚,結(jié)果被親舅舅給賣了,也是可憐……但又比我好些,我這被賣了,也只配丫鬟,連口熱茶也不上……”這越說越氣,看著浮著的茶葉渣子,竟把茶水給潑了,又見寶玉不吭聲,就出去與外頭的小廝說笑話去了。
寶玉心道:她原和我一樣,也是跟著家里享了福又遭了罪。寶玉原也是眾星拱月捧著的人,現(xiàn)在無人搭理也感到落寞,更見外頭花殘粉退,新葉疊疊,不由得賦起一文。
四月二十六,余入王府,似入吾家,然簇?fù)碇艘讶?,再不見晴雯之伶俐,襲人之溫順,眼下卻有人似林妹妹,終是景似人卻非,心有感觸,見有茶水可起字,遂起文曰:
年少之時,騎馬坐轎,宛若上仙游塵,沿途而過,攤販占道,人人趨附而來,笑臉相迎,若遇疾苦之人,心生憐憫,賞一二錢去,必得恩謝,卻于今日落難,方知人間疾苦,從前之所見蕩然無存,人人皆背往,販夫驅(qū)趕,乞兒推搡,街藏餓孚,常與惡臭相伴,人命原有貴賤,只茫然不知覺罷了!
余本一斬而斷,卻總念及昔日之景,非是想那富貴,只心有掛礙,聽得軒內(nèi)有嬉笑之聲,便想起從前作詩社之景,姐妹之態(tài),靈動似云,腹中之才,更是出彩,只閨閣門重,只你我一群人孤芳自賞罷。
方思了那幾句,就聽得金烏叫他,道:“姑娘鞋子臟了,叫你給她送去呢!”
他方從包裹里掏出一雙青色錦鞋,揣進(jìn)懷里,走到了角門喚了一聲,守門的這才開了門讓他進(jìn)去,迎面剛好又遇到谷岳,只聽她道:“你們姑娘走路也是不當(dāng)心,踩著青苔滑了一跤,把鞋子都踩壞了……”
寶玉道:“那也是你們沒收拾好院子,若是你家公子踩了去,你們豈不是要挨打?!?p> 谷岳接不上話,就叫細(xì)峰領(lǐng)他過去,只見芳伶玉坐在亭子里,一唱戲的陪著她說話,那人道:“瞧你家的小廝,好清俊?!?p> 寶玉只給芳伶玉換鞋,見她眉頭皺著,更有幾分黛玉模樣,就恍惚了神,仿佛置身大觀園之內(nèi)。
芳伶玉氣呼呼道:“你傻了嘛?叫你也不應(yīng),真是個死人。”
他還來不及應(yīng),聽得背后有人叫他寶玉,回頭一看卻是賈雨村,原來王慎獨見他有幾分真才學(xué)就請到家來做了先生,平時有空替他作幾篇文章,好交給他老子爹去。
寶玉沒有回應(yīng),芳伶玉說道:“這是新近跟在我身邊的小廝,素來不愛說話,賈先生認(rèn)得他?!辟Z雨村知趣道:“先前跟著三爺見過一次面?!?p> 芳伶玉這才道:“得了,你先去外頭歇著吧!要走了我叫你。”
這般才出了逸玉軒,雖只走了一回,出來也不用人帶,倒似走過許多回似的,剛一進(jìn)去只見桌上茶水也干了,又寫到:
余有幸見之,已是無憾,春華秋實,本有時辰。盛,望之滿身華耀如日初暉,金光溢彩,朝氣蓬勃,白晝之興,樂兮歡兮,不知暮夜將至,落,亦有紅霞披蓋,卻是悲哀之色,透凄透寒,世人常不知覺,直至昏暗方知為時已晚;或知覺,也知其不可阻,只得嘆兮怨兮,恨流光易逝,殊不知美好之色已盡攬入眼中,已是夠使。若非美滿之玉易碎,豈會珍惜?
天時也知其理,方有流逝。桃杏結(jié)子,褪盡嬌艷,卻有收獲,可世人只見女子柔情綽態(tài),因色衰而消,男子身強(qiáng)體健,因年老而敗,更為此悲嘆不已,卻不惜就今時今日。
余本凡人也,幸得滿身羅衣璀璨,綴明珠以耀軀,更幸與諸妙女子相伴,今雖落敗,亦不可憐。余心悅于此,非自甘墮落,寒衣蔽體,粗食粗茶,心坦蕩則無恙。
更有議余者,戀美色慕佳人,人之性便有所求,非偷非搶,何以為羞。人人慕云車直上,卻不容逆流之帆舟,悲兮嘆兮,恨人情之捆束,怨學(xué)識以自縛,終不能大悟其道,暗自懷愁。
余笑之愚,天地賦精靈,各有神采,非同道則疏之,鳥與魚豈可同居。視高墻之內(nèi)攀附之輩,笑顏燦燦,能有幾分真心,大廈傾覆,人人自保,一場空戲。
稍有些時刻,寶玉見桌上水干無痕跡,剛剛所寫的也盡忘了去,不留心上,只聽外頭叫嚷,原是金烏與府里小廝打趣,被大丫鬟素艷兒抓了個現(xiàn)行,一口一句娼婦罵著,金烏嘴笨插不上話,只急得臉紅脖子粗,推了她一下。
艷素兒哪里肯忍,一手抓著她的頭發(fā),又讓幾個小丫鬟打她,金烏見人多打不過,情急之下連喊了寶玉幾聲。
這寶玉出來一看,只見她鬢發(fā)散亂,衣裳也扯亂了,金烏只哭著要尋死,艷素兒借坡下驢不留情面只說:“那口井沒蓋呢!敢情跳下去!”
金烏嗚嗚咽咽不知如何是好,寶玉見了就道:“何苦為了幾句話逼死個人,縱然你們家大勢大,傳出去也是不好聽,再有你們老爺太太為了名聲,只怕也得拉一個出來頂著,你們誰要出這個風(fēng)頭?!?p>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啞了,艷素兒怕事大,就道:“便宜了這小娼婦,往后府里再有人和她勾搭,我就告訴太太去?!闭f完,就去逸玉軒請了王慎獨往太太屋里去了,眾人也都各自忙去,至掌燈時分芳伶玉方回了鎖春樓,因喝了點酒早早睡去了。
話說艷素兒請了王慎獨去崔夫人那兒,也只訓(xùn)導(dǎo)了幾句,路上便提及芳伶玉的丫鬟金烏,氣道:“真是個下作小蹄子仗著幾分姿色就搔頭弄姿,真是粉頭做派,爺怎不請那婉兒姑娘來,說話客氣又懂規(guī)矩,非要請那芳伶玉,丫鬟都調(diào)教不好……”
王慎獨道:“那可是二哥的詩會,咱也請不了,何苦婉兒也不會作詩,來了也無趣,你若想她,明兒我單單請她進(jìn)府跟你說話。”
艷素兒道:“那可好,我正有幾件針線活兒總做不好,她來了正好可以教教我?!?p> 王慎獨道:“瞧你,拉著人家來干活呢!”
隔了幾日,王慎獨真把謝婉兒請來,艷素兒就把她拉進(jìn)自己屋里做活,到了用飯時,廚房送來了些新熬出的嫩雞粥、煙熏鵝脯、醬肘子片兒、炸花生米,艷素兒就拉著謝婉兒一塊吃。過后,謝婉兒覺得眼睛干澀留下娟紅和艷素兒做活,就到外邊院里小坐,正看見福源抬了一盆花過來,甚是少見,就打了個招呼攔住,道:“瞧你急沖沖的,忙什么呢?”
福源道:“給爺挪花呢!”
謝婉兒又問道:“這是什么花?”
福源道:“此為蝶蘭,最是難養(yǎng),偏爺喜歡,昨兒見葉子軟了,叫我給它挪位置吹吹風(fēng),請個花匠伺候它?!?p> 謝婉兒笑語道:“這年頭人倒比花賤些,得人愛了就人人伺候,我倒沒這般好命。”
福源道:“姑娘天生麗質(zhì),我跟著爺見過不少女孩,就屬姑娘好看,脾氣也是最好的,人人都夸姑娘秉性好,有您這般好福相,日后定能結(jié)好果。”
謝婉兒一聽,掩面嬌聲笑了一下,又見福源容貌清俊,忍不住要逗他一回,提起手帕往他嘴上撇去,軟語道:“你倒是長了張好嘴兒,會夸人,逗得人喜歡,下次我倒不與你爺說話了,只和你說話?!?p> 福源臉紅撲撲的,笑道:“姑娘真會取消人,我怎能和爺比~”
謝婉兒道:“要我說你比你爺還好些……”
這番話卻被王慎獨聽見,只見他不緊不慢走出來,卻把福源嚇得冒汗,又聽他道:“合著你們背地里說我壞話呢?”
謝婉兒道:“我們可不敢,福源更是不敢呢!我說他比三爺好,卻不敢接這話……”
王慎獨道:“他當(dāng)然不敢,小奴才樣怎么比……”
謝婉兒見他話里有了脾氣,立馬屏住了笑,伸手去挽他胳膊,道:“爺,您莫不是氣了,是我不好,胡亂說的,福源可沒說您一句不好,你只放他去吧!不然我就罪過了!”
福源手里抱著蝶蘭,喘息如螞蟻,都不敢抬頭,一條命被拴在繩上,又聽王慎獨道:“早聽說忠臣不伺二主,就不該信你這三姓家奴,連挪盆花都埋怨,既如此你抱著它在這兒候著就是了?!?p> 謝婉兒心里有愧,忙道:“爺,終是我不好,你怎罰他……”
王慎獨道:“我管自己奴才與你何干,天晚了你該回去了,太太那兒也不必去回話了!”
因謝婉兒是坐著王家轎子進(jìn)來的,這番又沒人敢送出去,進(jìn)退兩難,也是艷素兒一番好言勸了,不該把人晾門口,更有娟紅軟語撒嬌,方才請了轎子把人送了出去。
只可憐福源白白站了一天一夜,又去領(lǐng)了頓板子,從此落下了腿疾,走路總有些不利索??蓢@他非是是非人,卻被是非累累,謝婉兒知道后心生愧意,不由得大病了一場,顧娘子急得讓娟紅去送帖子,只邀那王三爺過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