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這個嗎？”岑玉皎用筷子夾起一個軟糯香甜的米糕，試探性地盯著八皇子如料峭春寒里顫抖的花枝似的眼睫毛。
他長得與燕誠帝樣貌相似，都是又濃又密的黑色眉毛，眼睛圓潤而不尖銳，唇型顯薄，戲本里都說這樣唇型的男人最薄情。
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冬日寒風凜冽刺骨，唇色偏淺。
岑玉皎與燕誠帝的樣貌就不是十分相似，他常告訴她，她絕世風華的樣貌是繼承了先逝的母后，尤其是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間都像極了年少的母親。
八皇子頷首，乖巧地點頭，任由岑玉皎向他堆得如小山高似的飯碗里夾菜。
“那這個呢？”岑玉皎又夾起來一個裹滿鮮嫩醬汁的烤鴨肉。
八皇子繼續(xù)乖巧點頭。
……
最后他的碗中都幾乎盛不下了，岑玉皎才心滿意足地放過他。
八皇子囁喏一聲，“謝謝皇姐。”
以往都是別人帶著柔和的嗓音哄著她吃東西，如今她調(diào)轉(zhuǎn)位置，換作她來哄著別人。
自己這八皇弟小鹿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又乖巧可愛地點頭，臉頰時不時揚起兩抹羞赧的粉紅，嗓音甜甜地喊著“皇姐”。
岑玉皎的心都化成蜜水似的，自然樂意哄著他。
他剛想伸出筷子夾起山頂上的食物，卻聽柳長彥低聲呵斥住了他的動作。
“八皇子不可。”
岑玉皎擰著眉頭，剛想張嘴斥責他，卻被柳長彥一大串話所折服。
“八皇子身子瘦弱單薄，一看便是自小餓到大的，他若是今日將這桌上山珍海味全部灌進肚里，一定會積食腹痛難忍，長公主您這不是幫他，是害他。”
柳長彥聲音沉靜，緩緩道來，宛若渺渺月亮墜入清湖里般的清透干凈。
他說的十分有道理，岑玉皎自然是認同。
但她側(cè)眸一直盯著他似清涼月色冷峻的眼眸，微蹙著煙柳似的黛眉，“你為何不早說？”
非要等她將皇弟的碗都堆滿之后才開口？這不是活生生打她的臉嗎？
岑玉皎歪著腦袋，眼睛危險地瞇著，惡狠狠地瞪柳長彥一眼，但卻和小貓伸爪似的沒有什么攻擊性。
“微臣自然不敢打擾殿下的興致，若是殿下一下惱了，唯恐治了臣的罪，至少這樣使得殿下過了一下做姐姐的興致。”
“……”
她似乎還要感謝他？
岑玉皎一噎，抿著唇輕笑道：“那就謝謝柳先生的好心好意，本宮留先生一同進餐，不是想讓先生您把飯桌當作學堂教導我的?！?p> 就不該當時一時頭昏腦熱地將他留下來！
柳長彥心安理得道：“謝殿下贊譽，臣認為師者在任何時刻地點都有教導學生的義務。”
她偏過頭去，不理會柳長彥，囑咐宮女將那堆成小山似的碗撤去，又送來些看起來單薄寡味的米粥。
八皇子眼巴巴地盯著她盤里的山珍海味，岑玉皎抿著唇，看著他慘兮兮地只能喝米粥，自己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繼續(xù)吃得心安理得。
她又讓宮女將滿桌的精致菜肴撤下，端上和八皇子一樣的米粥，抬手摸著他圓潤的腦袋，帶著溫軟的聲線安慰道。
“皇姐見你喝得這么香甜，也忍不住想嘗一嘗?！?p> 柳長彥不禁掀起眼皮望了望岑玉皎那雙盛滿晶瑩通透水光的黑眸，緘默片刻，隨即又飛快地垂下。
“皇姐，我能把那些撤下的飯菜帶回去嗎？”
偶爾喝一次米粥也能品出香糯甜意，岑玉皎樂在其中，卻忽然感到袖子一沉，低眸看去原是八皇子扯了扯她的衣袖。
“可是你現(xiàn)在的胃承受不住那些大魚大肉……”儼然一聽，以為是眼前的小團子還饞那些佳肴，岑玉皎立即蹙著眉頭，無奈道。
“我想帶給母妃。”八皇子眼尾兀地顯出濕潤的淚痕。
屋內(nèi)良久的沉默。
岑玉皎忽然心底油然騰起一股又酸又脹的感覺，就像細細的針戳進心臟，密密麻麻而有細微的痛意。
說都是燕誠帝的子女，卻也分個三六九等。
她憐惜地揉了揉八皇子的臉頰，可是他實在是瘦弱不堪，摸上去也是粗糙堅硬，根本不是這個年齡段孩子該有的軟糯。
“你叫什么名字？”
八皇子猶豫片刻，嘴唇張張合合憋出來幾個字，“我沒有名字……”
他踟躕片刻，迎著岑玉皎滿臉錯愕的表情從嘴角又擠出幾個字，“母妃喚我狗蛋，說是賤名好養(yǎng)活。”
岑玉皎啞然愣神，堂堂的周朝皇子居然連一個名字都沒有，要是讓天下人知道八皇子叫做“狗蛋”怕是會恥笑皇家威嚴。
皇子公主一般是周歲禮上正式定下名字，岑玉皎以及她那早殤的哥哥卻都是洗三日就被燕誠帝迫不及待地定下名字。
若是連名字都不肯賜，只能說明怕是燕誠帝早已忘記還有八皇子這位兒子的存在。
她默然許久，乍然從嘴角強撐著勾起一抹笑意，聲音有些啞沉，“無事，我喚你八弟弟就好。”
桌上的氣氛頗為低沉，八皇子埋頭一勺一勺地沉默咽著米粥。
幸虧岑玉皎的性子向來活潑外向，不著痕跡地講了幾個有關(guān)自己在課堂上與柳長彥斗智斗勇的故事，才將八皇子郁悶沉默的表情一掃而空。
“皇姐，我能與你一同在弘文館里念書嗎？兄弟們都說我是災星晦氣，不讓我與他們一起在弘文館里學習?！?p> 八皇子渴望地盯著岑玉皎，唯恐皇姐不同意，誠懇而著急道：“我會認真讀書的，我每次都站在門口偷偷聽他們讀書，我也會背三字經(jīng)唐詩宋詞……”
岑玉皎呼吸一窒，不忍再聽下去，“好，以后你同我一起讀書?！?p> 一頓飯下來，八皇子的乖巧懂事讓岑玉皎第一次覺得這般束手無策，她心里翻涌著說不出的滋味。
一直到八皇子拎著裝滿菜肴的飯盒欣喜離去時，那份復雜的情緒也沒有淡然褪去。
“殿下是為了八皇子的事情煩悶嗎？”柳長彥嗓音極低，提著一盞宮燈站在一旁，昏黃的光線將他的輪廓侵染模糊。
岑玉皎聞言一怔，微抿了下唇道：“我心里的確煩悶，我不喜讀書寫字，卻被父皇束縛與弘文館內(nèi)，而八弟弟談起念書眼睛里都在發(fā)光，卻沒有資格去念書……”
永嘉長公主的身份注定她是個千嬌萬寵里長大的小祖宗，未切身嘗過身份低微的滋味，自然也不懂得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
“殿下是覺得新奇嗎？”柳長彥眼睫低垂，“同樣貴為陛下的子女，你自幼受到的是皇上和太后無盡的寵愛，年幼就被封為永嘉長公主，可八皇子卻是個茍延殘喘連命都無法保住的皇子。”
“殿下你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嗎？”
岑玉皎一恍，好奇的視線落在柳長彥的身上。
他目光極深，緩緩道：“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在陛下的眼中，殿下是如玉般高潔動人，是翹首以盼的嫡女，八皇子卻連個名字都沒有?！?p> 月色冷峻皎潔，落在柳長彥清俊的眉眼間，卻比著孤傲冷淡的月色更冷幾分。
“這世間向來是如此，皇家如是，百姓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