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車車輪滾滾，穿過人頭攢動的街道。人漸漸變少，路邊的樹木漸漸變多，路也逐漸變得顛簸起來。我知道，繞過這段略顯顛簸的路程，前面就會豁然開朗，四平八穩(wěn)，因為再往前就是霍爾家的府邸，等馬車停到側(cè)門處，就會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女仆把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將兩人護(hù)送到各自的房間里。
奧黛麗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但我不是。我一直難以接受周圍有人時刻服侍我，幫助我穿衣、化妝、拿東西，渴了餓了的時候招呼一聲就有茶水點心遞上來。修道院里雖然過著集體生活，但就算是十人的宿舍間，我們也有各自的小簾子，給彼此都留下隱私。她怎么能接受別人對著她的身體比比劃劃呢？
我悄悄打量著奧黛麗。奧黛麗注意到了我的視線，轉(zhuǎn)過臉，微微一笑。她不理解我心中所想，而我也不打算向她坦白。就這樣，我們相視無言，直到馬車停下。
令我意外的是，凱瑟琳夫人也站在門口，穿了一件薄綢料子的裙子，熱切地攬住了我的肩膀。我比她周圍的女仆穿得還要樸素，在她的親密舉動下，臉頰開始發(fā)燙。奧黛麗也挽著她母親的手，撅起嘴撒嬌：“霍爾伯爵夫人，奧黛麗成功把您的養(yǎng)女平安帶回來了，您可滿意？”
“你已經(jīng)要過十八歲生日了，奧黛麗，也該注意言行了?！眲P瑟琳夫人笑瞇瞇地說，轉(zhuǎn)頭看向我，“凜冬郡現(xiàn)在還在下雪吧？貝克蘭德對你來說一定很燥熱。這一趟回來，你瘦多了。”
我勉強(qiáng)笑了笑。“凜冬郡的嚴(yán)寒，我一直不太習(xí)慣。修道院生活比較艱苦，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應(yīng)該換件衣服的，因為著急走，也沒來得及在當(dāng)?shù)刈鲆惶住！?p> “正好，杰尼婭夫人要給奧黛麗做一套禮服，我讓她也為你量一下尺寸，直接把你的也做了。”
我趕緊道謝。凱瑟琳夫人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這幾年來你一直在女神的身邊用心學(xué)習(xí)，虔誠祈禱，可能對一些世俗生活不太了解了。明天，霍爾伯爵會帶你們?nèi)⒂^鐵甲艦的起航儀式，穿全新的禮服可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賽德斯先生昨天送來了兩條裙子，雖然是我的尺碼，但讓愛麗絲稍微改動一下，你也能穿上?！眾W黛麗探頭過來，輕松地把那條裙子讓給了我。愛麗絲是負(fù)責(zé)她的衣帽的女仆，但我完全沒法把名字、相貌和職位結(jié)合起來，只能傻傻地點頭?！爸x謝你，奧黛麗，很抱歉我還要穿你的裙子?！?p> “現(xiàn)在它是你的了。我們是姐妹啊。”
我不安地咽了一口口水。
姐妹？金黃頭發(fā)、翠綠眼眸的奧黛麗，你會有深色皮膚、棕發(fā)棕眼的姐妹嗎？
我把這句話吞回肚子里，點了點頭。
“伯爵和希伯特還有很長時間才能回家呢。你餓了吧？我們先吃點點心怎么樣？希伯特也很想念你?！?p> 看著凱瑟琳夫人關(guān)切的眼神，我回想起自己在列車上的樣子，咬了下舌尖，搖了搖頭：“現(xiàn)在吃下午茶有點太晚了，我不是很餓，想先洗個澡。很高興能再次見到伯爵和希伯特?！?p> “長途跋涉一定也累了，你先休息一下吧。羅茜，去通知她們燒熱水。”凱瑟琳夫人招呼一個女仆為我準(zhǔn)備沐浴。羅茜點了點頭，快速而安靜地離開了。
“以后在家里，羅茜就是你的貼身女仆?！眲P瑟琳夫人看著羅茜離開的方向，向我點點頭，“其他人的話，你需要就來找我?！?p> “也可以找我。”奧黛麗插了句嘴。
“好，我會的。”我低下頭，扯了扯嘴角。其實我不需要身邊有那么多人，可這是她們的一番心意，怕我得不到好的照顧，被怠慢，或者有什么問題解決不了。
“行李已經(jīng)送到你的房間里了，之前的衣服還給你留著，不知道你還能不能穿下?！?p> “應(yīng)該沒問題的，我這幾年變化不大?！蔽遗ψ屧掝}變得更加溫馨。凱瑟琳夫人努了努嘴，“臉都不如以前圓了，還說變化不大?！?p> “修道院崇尚儉樸?！蔽抑荒茉俅畏鲞@句話。
來到三樓，羅茜引著我走到了自己的房間。還是原來的位置，光線依然很好，只是小了些。我的行李袋和之前的一條淺藍(lán)灰色的裙子被擺在空蕩蕩的梳妝臺上。我提起裙子，扔到床上，開始整理我的行李。幾本書，幾件換洗衣物，洗漱工具，一瓶防止皮膚皸裂的護(hù)膚霜，筆和空了的墨水瓶，還有證件和錢包。把這些東西塞進(jìn)抽屜里，我開始脫下衣服，把目光轉(zhuǎn)到床鋪上。淡紫色的絲綢面料光滑清涼，羽毛枕頭蓬松柔軟，枕邊疊著一卷雪白的浴巾。我抖開浴巾，遮掩住自己的身體。門外傳來敲門聲。羅茜輕輕敲門，用很溫柔的語氣說：“露易絲小姐，一切準(zhǔn)備完畢，請由我來服侍您?！?p> 我扭開門把手，羅茜深深鞠了一躬。她看出我臉上的猶豫和羞怯，沒多說什么，便打開一扇不怎么明顯的小門，浴缸里已經(jīng)放滿了熱水和鮮花浴鹽。我轉(zhuǎn)頭看看她。羅茜了然，扭過頭去。我深呼吸一口氣，丟開浴巾，快速地鉆進(jìn)了浴缸里。
“露易絲小姐，我來幫您洗頭發(fā)吧?！?p> “嗯？啊——謝謝……”
“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绷_茜拿起梳子，開始幫我梳理亂糟糟的長發(fā)。我的頭發(fā)不是很柔順，被羅茜拉得很疼，但我一聲不吭。在她的服侍下，我終于逐漸放松下來，享受起玫瑰花香味的浴鹽和洗發(fā)露。
洗完頭發(fā)，露茜又拿起海綿，幫我洗刷起身體。自從到南方上了大學(xué)之后，就很少再去浴室搓澡了，我趴在浴缸邊緣，半瞇起眼睛。真懷念啊，被有勁兒的阿姨搓到渾身發(fā)紅的日子。
放掉一浴缸的熱水，又重新加滿。我再次浸到水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煥然一新。羅茜拿出浴巾，把我裹起來擦干。頭發(fā)還有些濕漉漉的，又有兩個女仆進(jìn)來，用另外的毛巾幫我包了起來，然后，羅茜取來那條裙子，要幫我穿上。
“我自己來就可以……”我趕緊接過衣服。在我的堅持下，女仆們只好離開。我三下五除二地就穿好了裙子，隨便在身側(cè)系上腰帶，走了出去。門口，羅茜準(zhǔn)備了一雙拖鞋，準(zhǔn)備給我穿上。我趕緊后退一步：“我自己來！”
“好的?！绷_茜便把拖鞋放在我的身邊。等我穿好，一抬頭，羅茜已經(jīng)離開了。
反正我都要自己來了。我聳聳肩，擦起自己的頭發(fā)。
我頂著一頭沒完全干透的頭發(fā)來到了霍爾家的餐廳。晚飯并不算很豪華，這讓我松了口氣。主菜是燉肉，搭配著南大陸流行的谷物餅，希伯特和霍爾伯爵一直勸我多吃，又說了很多貝克蘭德的新聞，比如說什么黨派紛爭，什么法案更新之類的問題。我喝了一口度數(shù)不高的甜酒，只能聽，插不上話。說著說著，他們又開始談?wù)摳鞣N貴族之間的問題。希伯特突然問我：“露易絲妹妹想不想學(xué)馬術(shù)？”
我差點把酒噴出來?！翱梢允强梢浴趺赐蝗幌肫饋磉@個？”
“格林伍德家已經(jīng)想邀請你參加秋獵活動了。我想，就連奧黛麗都會騎馬和射箭，可是你不會的話……”希伯特緊張地笑了笑，“當(dāng)然，如果你不想學(xué)的話也沒關(guān)系?！?p> 和我交流的時候，他總是有點不自然。
“我愿意學(xué)。不過，我希望他是一名馬術(shù)教練，而不是什么落魄貴族。”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語氣太過生硬，“我還沒有進(jìn)入社交場，也不想被太多雜事影響。謝謝希伯特的好意?！?p> “嗯，嗯，是啊。再來點燉肉吧?！毕２刳s緊轉(zhuǎn)換話題。但霍爾伯爵又開了口?！霸谀氵€沒回來的時候，有幾家人來向我請求……見你一面?！?p> 哇真的我才十九歲，霍爾叔叔。
“我以你獻(xiàn)身給女神，遠(yuǎn)離世俗為由，推脫掉了這些請求。不過，既然你完成了學(xué)業(yè)……”他也露出為難的神情。
“我知道了?！蔽矣趾认乱豢诰啤！拔視才藕脮r間見一見?！?p> “辛苦你了，露易絲?！?p> 霍爾一家憐憫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作為只有血統(tǒng)而沒有法律背書的私生女，必須要在二十二歲，正式脫離收養(yǎng)家庭前與有繼承爵位的男子結(jié)婚才能保住領(lǐng)地和爵位。對我來說，爵位和封地都毫無意義，可不少人都盼望著能成為新的伯爵繼承人，也對我那份兩千鎊的年收入垂涎三尺。也許這就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
沒有貴族頭銜，我一樣活得下去?？蔀槭裁雌覟榕宥骷易逯耄绻驗槲业脑?，封地和頭銜都?xì)w給他人，我怎么就成了罪人呢。法律真奇怪！
來自二十一世紀(jì)的小鎮(zhèn)做題家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