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時針和分針撥回數(shù)小時前。
“所以你打算拿那個家伙怎么辦?”
穿著黑色風衣的女孩剪著齊肩的短發(fā),移動間耳下細細的銀絲若隱若現(xiàn)。
晨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喝了酒,睡前又哭得很厲害,L的臉和眼皮子都是浮腫的——可她那種浮腫,左看右看都和正常人的浮腫不太一樣。
陸暫時沒想到怎么去迫使巖的招生官收回這個名額,也沒想好是給他多少希望再把他推下絕望的深淵更好。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發(fā)愣,盯著她看了許久,只覺得越看越眼熟。
她現(xiàn)在像什么呢?
回憶如潮水一般涌入腦海。
母親去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轆轆饑腸逼迫著他敲開了地下搏斗場的門。
地下搏斗場利潤很高,因為這種生死不論,比正規(guī)比賽更暴力的搏斗,販售的是游走在灰色地帶的快感。
生活貧瘠的人們被柴米油鹽折磨得麻木了,都渴望著異樣的刺激。
往破舊的觀眾席上一看,密密麻麻的坐著的都是那些平日里最溫馴的,像是關(guān)在柵欄里等待被屠宰的家畜一樣的人。
工作日要送孩子去上學的家庭主婦,在機械公司打工的藍領(lǐng)工人,還有害怕被熟人認出來,帶著面具隱藏自己身份的“貴人”們……
昏暗的燈光里,道道泛著紅光,貪婪的,渴望著同類的傷痛和血液的眼神,卻變得和荒原上嗜血的獸并沒有什么兩樣。
他彼時年紀尚小,還不知道什么是憤世嫉俗,對于人性的背面只是習以為常,認為那只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他生長于黑暗的深淵,就像是海底數(shù)萬里,從來不曾見過陽光,也沒有眼睛的深海魚,倒也不對陽光有那么多類似于渴望和求而不得的感情。
在還沒成為打手之前,陸因為年齡小,力氣大,人也機靈,做的大多是又臟又累,沒人愿意做的打雜的工作——其中最常見的一種,就是處理那些鼻青臉腫的打手的尸體。
白天尸體還能扔到焚化爐里處理掉,或者老板會做做樣子出錢讓他們接受治療;而晚上抗不過夜晚的寒冷,來不及送到診所,以及有著難以治愈的病痛的家伙,就統(tǒng)統(tǒng)會扔到河里去。
城市里的人天天嚷嚷著“人權(quán)”,甚至有那個閑心去幫著非我族類的義人和寵物維權(quán),可貧困的地方,人命卻都是標著價錢的。
從很小的時候陸就在想,雖然人命沒有墓碑的錢貴,沒有醫(yī)療費貴重,但草芥似的生命,卻還是有輕重之別的。
這倒不是說他那時候就知道,什么樣的生命重于泰山,什么樣的生命輕如鴻毛……傷者亡者往水里一扔,水花濺起來多少,仿佛就可以量化那些無名的家伙們的人生最終的尾章。
人世上來去匆匆地走這么一遭,生而無姓,長而無名,仿佛什么沒頭沒尾的詠嘆調(diào)。
在少年澄澈的眼睛里,冰冷的河水濺起的朵朵水花,就是大自然的阿努比斯之秤。
吃得飽的肥壯的死者,往往水花大些,掉進水里的時候“咕咚”一聲;那些能看得見肋骨的,“哎喲哎喲”叫著的傷者或者只剩一口氣的家伙,濺起的水花往往小些。
年紀尚小的他想過許多次,如果自己那天長眠在這個骯臟的地方了,希望自己至少發(fā)出的“咕咚”的聲音比別人都要大。
陸記得,無常和幽鬼說他有雙“見過死亡的眼睛”———他們嘴里說的“死亡”在烽火連天的戰(zhàn)區(qū)那可太常見了。
據(jù)老人說,這條河曾經(jīng)是某個國家的圣河,無言地洗刷過人類千年的罪惡。汗水,淚水,油漬,排泄物……天底下最骯臟的污穢都被它包容著,清洗著,匯入地球的水體,前往無盡的輪回。
而千年后,灰黑色的浪潮還不知疲憊,麻木地前進著,流向遠方。
河的名字很美。
如果不走近了去看,聞不到那股腐敗的氣息,也看不到“渡客”的話,漫天的繁星照耀之下幽深又美麗。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在這里說的既是時間,也是真正的,隨著那河水漂流到彼岸的“渡客”。
所謂的“渡客”是什么呢?
除了地下搏斗場丟進去的死者和傷者之外,有的貧窮家庭養(yǎng)不起孩子,或者是什么普通軍士死了沒人收尸,都悄悄丟在那條名為恒河的河里。每天早上天剛亮的時候,涂著彩色涂鴉,打著不同顏色的金屬補丁的撈尸船從公家的船塢里開出來,巨大的機械網(wǎng)子往河水里一沉,一撈,從河的上流撈到下游,幾乎就沒有空網(wǎng)的時候。
這樣的無名尸體在撈尸人嘴里叫“渡客”,沒有名字,沒有來歷,也沒人認領(lǐng),就只是在這世界上短暫地出現(xiàn)過,流浪過,然后以漂泊的方式終結(jié)在這里。
無論泡了多久,是什么來路,撈尸人每撈一個能換一個銀幣。
從回憶里回過神來,他看著那張臉,把本來覺得最恰當,但是可能會被對方一拳打爆頭的形容咽了下去。
“你腫得……像個豬頭?!?p> L翻個白眼,繼續(xù)嘬杯子里類似機油的東西:
“你腫不腫都像個豬頭?!?p> 陸有些尷尬,干咳幾聲,端起山荷葉做的咖啡喝了一口。
山荷葉畢竟還是個小孩,連喝咖啡的年紀都還沒到,煮咖啡什么的也不是很熟練,里面還有沒融干凈的巧克力塊兒。他喝了口杯里褐色的液體,差點沒能咽下去??酀目Х软樦砉芟氯ズ?,嘴里還殘留下顆粒狀的咖啡粉,就像是清澈的河水底細細的泥沙。
“咳咳……正常人沒你那么腫吧?”
L對著他伸伸脖子,把衣領(lǐng)子往下一把拉,示意他看她腦袋和身體借口的位置。
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她腦袋和脖子接口的地方有根細細的線——這條線似乎是初見時她被那個殺手斬首的時候留下的,不像是醫(yī)生切出來那樣的規(guī)整,以一定角度傾斜。
陸見過的改造人、生化人也不少了,脖子以下就是義體的他只在L身上見到過。
正常情況下,人類在自主對身體進行改造的時候,都是從局部的小面積改造開始,主要的目的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去優(yōu)化,而不會這么大刀闊斧地去做些大動作。
事實上,大部分醫(yī)生為了防止承擔醫(yī)療事故的責任,也都不會建議去做這么大面積的手術(shù)———最常見的改造人大都會選擇四肢之類的部位對肌體進行一定程度的提升和加強,同時避開大血管和神經(jīng)中樞系統(tǒng)以避免手術(shù)期間發(fā)生事故,產(chǎn)生難以恢復的損傷。
她脖子以上的部位水腫的程度肉眼可見的比義體要嚴重一點,顯然還是正常人類的酒精代謝速度。而接口的位置以下,義體人造血液的的代謝速度就是改造人的速度了。雖然她的義體是他所見過最精致的,可畢竟還是和本體有斷層,這樣的體液濃度代謝差難免會導致本體的的頭部腫的更厲害點。
“該檢修了,下次「醫(yī)生」來的時候?!盠松開勾著領(lǐng)口的手指,嘆了口氣道。
她的表情還挺尋常的,甚至故意聳了聳肩,滿臉不在乎的樣子,但他是聽說過人體改造的切膚之痛的——地下博斗場做了肢體改造的家伙挺多,那些比L個頭大許多的三四十歲的硬漢們,在接受手術(shù)的時候也是會流淚的。
陸不知該說些什么,下意識地低著頭又喝了口咖啡,把臉藏在咖啡杯后面。
“噗……你咖啡到底是怎么煮的?”
再次喝到杯子底部泥沙一樣的咖啡粉,陸盡量以緩和又有耐心的語氣問道。
山荷葉在圍裙上擦擦手,打開咖啡機給他看,只見沖泡的地方她根本沒有用濾紙,而是直接就用滾燙的開水沖下去了。
“這個是要用濾紙過濾的?!标懘蛄藗€響指,示意機器人管家上來給她示范。
“過濾的話很浪費啊……”山荷葉嘟嘟囔囔地說道。
聞言他親自走上前舀咖啡粉的時候微微愣住,不知該如何接她的話。
生活越苦的地方,人對咖啡和茶之類的神經(jīng)興奮劑的剛需越大。窮人家做的都是些義人都不愿意做的體力活,起來了先灌杯濃濃的不加奶和糖的咖啡,才能讓自己每天能從床上起來,去做高度重復性的工作———
相應的,這類商品的價格相對也水漲船高。
山荷葉家本身就很多子女,生活拮據(jù)的情況下口袋里的每個鋼镚都比城市人的錢值錢,未免會有些和追求品質(zhì)背道而馳的習慣。
他舀了勺咖啡粉,還沒放進咖啡機壓實,鼻腔就聞出咖啡粉的味道似乎也和平日里喝的那種高級咖啡粉不同。仔細一看,只見勺子里的咖啡粉也是淺金色和深棕色交雜的,不是他喝習慣的那種深度烘培的,顏色均勻的褐色咖啡粉。
“你是去買了新的牌子的咖啡嗎?”
陸看著身邊站在凳子上的山荷葉,舉著勺子問。裝咖啡的袋子還是那個他熟悉的牌子,他大概也知道她應該是往里面摻了什么東西,但還是這么明知故問了。
山荷葉頗有些自豪地比比畫畫:
“這是我溜進商場,專門等著別人用公用的磨豆機磨完了,收集的撒出來的咖啡粉……收集了這么大一杯,全倒進去了?!?p> 陸頗有些頭疼地揉揉太陽穴,張了張嘴,還是沒說什么。
她顯然是從小就這么節(jié)約大的,認為發(fā)現(xiàn)新的省錢方法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兒——生存都是問題的地區(qū),哪里還有閑情雅致去品味好東西的好處,量大就是王道。
他自己也過過那種苦日子,聽著這么小的小孩兒滿臉自豪地說省錢的方法頗有些感觸。
陸只覺得心頭又是暖洋洋的,又是有點難言的酸澀感,就像是早春的陽光照在臉上,卻還帶著余雪的苦寒。
暖的是因為畢竟她這是為自己著想,真正把自己當自己人,想為自己省錢。心酸是因為她城市里同齡人估計正是向父母要最新的游戲機的年紀,哪里還需要穿著這么多補丁的衣服守著磨豆機收別人落下的咖啡粉。
不過,這事兒似乎也有點離譜。
陸雖然不喜歡親自去買菜,但才搬進來的時候,家周圍的商場他還是去過的。
巴別塔這樣昂貴的小區(qū)附近幾乎都是所謂的“高級商場”。
那樣的商場里,到處都是鼻孔看人的店員,衣著稍微寒酸點的都會被這群人的狗眼千刀萬剮,仿佛多看一眼他們賣的黃金馬桶蓋兒都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剝了。
這樣的地方山荷葉去收別人不要的咖啡粉,竟然對方?jīng)]有“禮貌地”讓她出去嗎?
山荷葉見他沒說話,從板凳上下來給他演示她是怎么混進昂貴的高級商場躲在磨豆機旁邊的。
“我就這樣……”她拿過桌上的杯子,突然她的胳膊連帶著杯子變得透明起來。剛開始還只是她的手和胳膊,緊接著她的肩膀,脖子,上半身,……她整個人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中。
陸和L都不知道她竟然有這么一手,見著她突然憑空消失,兩人面面相覷。
貧民窟位于輻射區(qū),殘留的放射性物質(zhì)誘發(fā)的變異是很常見的事情——只是大部分都是有害變異,誰曾想居然還能誘發(fā)這樣奇異的變異。
妙。
太妙了。
陸笑出聲來。
誰曾料到,他附庸風雅隨意給她起的名字竟然一語成讖,這樣的貼合她的能力?
名叫山荷葉的小女孩就這樣消失在清晨里,仿佛雨水淋濕的,山荷葉的花瓣似的。
陸試著觀察她的「場」,發(fā)現(xiàn)山荷葉的「場」隨著她的消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山荷葉”這個人就根本不存在一樣——而隨著女孩驟然再次出現(xiàn)在空氣中,她那微弱的「場」也隨之回來了。
啊……命運女神還真是個愛開玩笑的人。
相似的能力他聽說新十字軍里有個名叫卡梅利恩(Chameleons,變色龍)的家伙有,但那種類型的隱形更類似于光學隱形,原理就是加入變色龍那樣融入環(huán)境的變色的基因,還是沒辦法從根本上連「場」的存在感都消除,算是個無法復制的半成品——而無數(shù)的研究團隊在研究所里試圖實驗成功的生物隱形的基因,機緣巧合竟然出現(xiàn)在一個貧民窟的小女孩身上。
陸打量著她:“你這樣的狀態(tài)能維持多久?”
山荷葉想了想:“小時候差不多幾分鐘,現(xiàn)在可以幾小時了?!?p> 如果她的描述屬實,通過鍛煉和能力的加強,她“消失”的能力續(xù)航的時間理論上是可以延長的。
陸摸摸下巴:“從今天開始,上完網(wǎng)課你就開始專心訓練這種能力。每天你都記錄一下可以消失的時間長短,然后盡量每天比昨天進步幾分鐘?!?p> 這種可以完全消失的能力,嚴格意義上并不是L那種改造人的恐怖戰(zhàn)斗力,但用得巧的話應用范圍比前者會廣泛很多——雖說剛開始給對方的定位就是“門徒”,但陸也沒料到山荷葉竟然有這樣的能力,也算是偶然收留她的驚喜了。
比如如果山荷葉未來希望加入「匿名者」,相比傳統(tǒng)的計算好出口位置,開「虛空之境」去刺殺目標,她的能力完全可以通過簡單的潛行完成任務,容錯率也會高很多。
比如派她帶著攝像頭進艾絲蒂的浴室……
不不不,這太容易出事兒了,對方身份特殊,而且攝像頭什么的畢竟不如自己親眼看見的好。
再比如……
要能確認山荷葉有基礎的自保能力和絕對不被發(fā)現(xiàn)的基礎的話,他就很想讓她幫自己去跟蹤巖,通過監(jiān)測對方和誰碰面去一網(wǎng)打盡之前算計自己的高層。
怎么樣才能完全毀掉一個人?
不是讓他在攀爬山峰的時候就墜落……而是讓他像西西弗斯那樣,日復一日都推著巨石登上陡峭的山坡,然后讓那石頭日復一日地落下。
不斷給對方希望,給對方可以夢想成真的錯覺,像貓玩兒老鼠一樣,在他以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的時候再把他拉回地獄里去。
陸邊想著巖,卡洛斯和好多看不清面孔的人套著腳鐐,推著巨石上山,邊露出舒心的微笑。
他這樣的笑容莫名讓她想起某個人。
一雙細長的眼睛瞇起來,滿是算計,不像是什么傳記里踩著七彩祥云的英雄,反而像是電影里的大反派。
L丟了個蘋果過去想砸他,“……別笑了,看起來挺瘆人的?!?p> 陸依舊笑瞇瞇地不說話,在蘋果即將砸到腦袋前的0.02秒穩(wěn)穩(wěn)接住,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山荷葉見他吃水果眼睛都亮了,吞了口口水,在籃子里也挑挑揀揀,挑出個最小的蘋果,小口小口吃起來。她吃的時候還偷偷看了看陸,見對方似乎并不反對才放心地繼續(xù)吃下去。
水果這類所謂的“有機”“健康”的食品,在貧民窟那可是類似奢侈品一樣的存在。桌上擺著的每個蘋果,都是果農(nóng)花了大價錢和不知撒了多少汗水才養(yǎng)育出來的優(yōu)良品種。
在水果店里這樣的蘋果都用小小的白色網(wǎng)罩包裹著,拿燈光照著,像是什么稀世珍寶似的。
平日里也沒什么吃水果的習慣的陸,本來就是為了給小孩子吃才買的——買回來十多個蘋果,他前幾日忙自己的事兒,忘記了跟她說可以吃,拆了包裝放在桌子上,擺了幾日山荷葉都一個沒動。
陸拍拍她瘦弱的肩,看著她因為營養(yǎng)不良瘦得尖尖的腮幫子暗下決心,以后要讓這個小家伙習慣不需要這么節(jié)儉的生活。
Lil6th
這段時間更新速度不會很穩(wěn)定是因為2-4月要刷LSAT了。(9月法學院申請季,最晚6月要把分數(shù)刷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