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來治安所是數(shù)月之前了,陸對著門口的義人出示了自己的零時證件,心情有些古怪——他因為之前停職的緣故,不能使用作為二級治安官正式的證件,只能和來探監(jiān)的普通人一樣使用特殊零時證件。
陸想起自己數(shù)年前第一次跨過這道大門,前去報道的時候也是這樣拿著零時的出入證件。不過那時比現(xiàn)在寒酸不少,穿著件邊緣有些磨損的棉背心和已經(jīng)開始破洞的運動褲,腳上踩著雙便宜的居家拖鞋。
只是那時的自己,寒酸歸寒酸,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有股子覺得自己靠著拳腳就能打出一片天地的狂氣。
而今經(jīng)歷了些事情,虛長了年歲,看到了那時想都不曾想過的風景,反而身上沒那么多刺兒了,就連棱角也都藏得更仔細些。
昨日夜里下了雨,空氣中有種草木濕潤的味道。夏花的花瓣落在地上,被雨水打濕,又被來去匆匆的行人踩得失去了弧度。
他接受初級的改造手術(shù)才沒多久,身體還在逐漸消化從脊柱之間注入的大劑量變異催化劑,因此從外觀上看體型的變化并不甚明顯。再過幾個月,變異催化劑和強化劑開始起作用的話,配合現(xiàn)在的訓練強度,肌肉和體格都會肉眼可見地增長。
看守所的大樓前玻璃擦得锃亮,表面涂著從外難以窺探內(nèi)部的涂層,能照見天空和飛鳥。陸跟看守提交了探視申請,等著讓他進去,在玻璃前打量起自己的倒影來。
玻璃模模糊糊地照出個高挑的影子。
他正處于少年過渡到年輕男性的年紀,下頜的棱角變得比少年時清晰,令他原本有些雌雄莫辨的長相不再那么模凌兩可。嘴角因為常常做出不和年齡的嚴肅表情微微向下,透著堅毅,穩(wěn)重的少年老成。
那雙深紫色的眼睛有著極強的洞察力,雖然沒了半大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但還是令人想起大型貓科動物在盯著獵物的神情。
陸穿著件薄薄的黑色雨衣。
植物上殘留的微小的雨滴滴落下來,濡濕他的臉頰和頭發(fā),接著,順著雨衣像是玻璃珠子似的滑落下去。
陸看著屋檐上舉著腿舔菊花的三花貓,心想也不知道這貓認不認識老給自己傳信的那只捧著匿名者鐵飯碗的小黑。
“請進。”之前給他打電話的后輩,一級治安官卡爾走了出來。這個新人有著頭亂糟糟的介于金色和紅色之間的頭發(fā),皮膚蒼白,臉上有雀斑。
陸得低著頭看他,把這個本來看著他就有點緊張的后輩看得更緊張了。這倒不是因為此人個頭矮小,而是他因為改造藥劑里生長激素和無重力訓練的原因,在短時間內(nèi)又長高了些。
“多謝了?!标懮钪@個后輩雖然人微言輕,但在此事上暗中幫了不少忙,沖著他微微點頭。陸雖然之前在治安所和眾人的關(guān)系不錯,但自從之前被通緝和停職之后大部分人都和他開始保持距離。本來治安所的生活就很忙碌,加上他主動失聯(lián),沒有回復關(guān)心和試探他的同僚和后輩,自然大家也就淡了。
不過,他倒是萬萬沒想到,自己自從被陷害開始,首次回治安所竟然不是來平反的,而是因為有人把他的愛騎送回來了。
“啊不用……不用謝?!笨柧o張地都差點結(jié)巴了,整個人都變得像番茄一樣紅。
看守所內(nèi)的幾個后輩都是生面孔,下意識地往陸這邊看了看。
這些人本來就不認識他,加上似乎都聽說了曾經(jīng)的傳奇被停職的消息,早就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因此刻意都假裝沒看見他。
陸倒也沒閑心理他們——之前一起出過任務,有一定交情的同僚大都不在看守所工作,無關(guān)緊要的人怎么嚼舌根,他不在乎,也懶得在乎。加入了新的組織會有新的人際關(guān)系,再者,不同層面,不同閱歷的人大部分本來就都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光地球就十幾億人口(二十二世紀,星際移民開始普及,地球資源的匱乏導致大量人口外遷,人口總數(shù)較二十一世紀人口井噴期間少了不少),常言道眾口難調(diào),其中自有愛你信你的人,和怎么都不喜歡你的。
看守所里的眾生幾乎都是灰撲撲的,和他前幾日所見光鮮亮麗的男女仿佛來自在不同的世界。
第三次工業(yè)革命后,階級固化越發(fā)嚴重,出身貧寒的人除了走他這樣的道路很難脫離自己的出身。小偷小摸的人大都迫于生計——出身時人人都是張白紙,漸漸而在貧苦中尋不到出路,碰壁碰得頭破血流,心念但凡脆弱點的走上這種“捷徑”的不在少數(shù)。
捷徑走多了,發(fā)現(xiàn)錢來得容易,自然很難再走回正道上來。
看守所里的犯人大都不是初犯,神情懶散中帶著點泰然,神色也大都精明世故,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被世俗熬得都渾濁了。
這幅整體色調(diào)灰暗又頹敗的浮士繪里,獨那父女倆鶴立雞群,身體蜷縮著,頗有些揣揣不安。其中的女孩更如同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老宅里,從貴婦人的妝匣里滾落,掉在灰塵里的明珠。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剛好照在她身上。
小女孩并不十分漂亮,本也還沒到完全長開的年紀。尤其在見過不少按照完美的比例設(shè)計出來的義人和艾絲蒂那樣的絕世美女的陸看來,頂多說得上五官清秀。
粗糙的打滿補丁的袍子漿洗得干干凈凈,常年不見陽光的皮膚在初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白金色的頭發(fā)辮著粗粗的辮子,其上點綴著幾朵小小的花。奔波勞碌之下花掉了幾朵,辮子也亂了些,茸茸的胎發(fā)像是幼獸秋末的細毛,稚拙地生長著,撓得人心里癢癢的,不經(jīng)生出些憐惜。
纖細蒼白的女孩蜷縮著身子坐在鐵欄桿的那頭角落里,眼里包著淚水,姿態(tài)楚楚可憐。她的氣質(zhì)渾然天成,又不食人間煙火,在這群烏合之眾的對比下更是和光同塵,恍若月宮仙子。
女孩看見他又驚又喜,止住了淚水,露出釋然的神情。
她這一笑,露門牙間的牙縫來,頓時從驚鴻一瞥的仙子,變成了那個之前在他的手心里放了朵小白花的小妹妹來。她拍拍身旁的莫里斯,示意他往大門的方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