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十一月中旬。
越往北，便越能感受到冬季的殘酷，天氣寒冷刺骨，行走在歐陽城中，在偏僻的角落里，總能看到癱在地上的尸體，尸體面色青紫，嘴角尚且還殘留著微笑。
陳涼神情漠然，他帶著幾名親兵在城中四處走動，看似是在閑逛，實則是為了觀察蕭正表手下兵卒的情況。
總體上看，確實有不少精銳，但估計也就在兩千人左右，其余士卒，無非是為了充人數(shù)和作為炮灰，全部戰(zhàn)卒加起來大約也得有六七千人，除此之外，便是輔兵等，沒有盔甲和武器，幾乎沒有太多戰(zhàn)斗力，不能算作戰(zhàn)卒。
但他們應(yīng)該都是受過訓練的士卒，所以不能簡單地當做以往遇見的那種流民俘虜組成的烏合之眾來看待，陳涼估算一下手上的兵力，盤算著假如打起來，到底該怎么把損失降到最低。
南山營現(xiàn)在的騎兵人數(shù)在六百人左右，得益于之前又在京口補充了一批戰(zhàn)馬，他尚且還能有一支成建制的騎兵使用。
而南兗州比建康周圍地形稍平緩一些，沒有太多山脈阻礙，便于騎兵迂回和大規(guī)模沖擊。
蕭正表每天都要派人請宋子仙去喝酒，陳涼讓手下人盯緊宋子仙，注意他和蕭正表的談話，好在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動。
但情況隨即在第二天當晚發(fā)生了變化。
兩人對坐飲酒的時候，蕭正表忽然覺得腹中劇痛起來，他以為是腹瀉，便賠笑向宋子仙告了聲罪，剛走到門外，只覺得再也忍耐不住，彎腰嘔了一聲，借著火光，發(fā)現(xiàn)吐到地上的竟是一攤黑血。
蕭正表心知有異，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宋子仙派人給自己下了毒，但他卻沒有聲張，看見身旁的侍衛(wèi)張嘴要叫，連忙揮手阻止。
“不準鬧出動靜?！?p> 他低低說道：“快去請大夫，你帶人把這里先圍住?！?p> 夜色漸沉，天上云霧遮住寒月，城中到處一片黑暗。
陳涼睡在城中的一處客舍內(nèi)，白天跑了一天，早就累地不行，他可不想晚上還得陪著宋子仙去應(yīng)酬。
正酣睡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陳涼當即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下意識去拿藏在被子里的短刀，那人見陳涼醒了，趕忙說道：
“將軍，城中各處有異動?！?p> 陳涼翻身起床，一件輕甲就放在床邊，他趕忙穿上，又在外面披了兩層厚衣服，這才提起刀，出門的時候，睡在客舍里的所有士卒已經(jīng)全部穿上鐵甲，每個人呼吸出的氣在空中凝結(jié)成白霧。
“將軍，在城中埋下的探子回報，城中數(shù)個大營里的兵馬都在調(diào)動，有一支二百人左右的隊伍已經(jīng)往我們這兒過來了！”
“兵馬？”陳涼喃喃道：
“蕭正表這時候下手，又是為什么？”
“將軍，南城門的人已經(jīng)被我們買通了，您趕緊趁這時候走吧?！?p> “不，不對勁?！标悰鰮u搖頭，暫時止住那名士卒的話頭。
城中兵馬調(diào)動，必然是蕭正表的手筆，但他眼下沒有任何和宋子仙這支“援軍”動手的理由，就在這時，陳涼左思右想，猛然記起來，自己前兩天放走的那個女子。
她果然是在下毒！
可這毒，未免也太慢性了吧？兩天后才毒發(fā)？
陳涼猜出了大致原因，心里則是想著辦法。
反正毒不是他下的，蕭正表若是問起來，也不能把那個女子供出來。
蕭正表一聽是那女子下的毒，必然會要人，而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到時候更是解釋不清。
沒辦法，只能抵死不認。
除非蕭正表不準備再投靠侯景，想著要撥亂反正了，要不然不可能動他們一根汗毛。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陳涼不敢把自己性命放在不可控制的事情上，這時候，辛枚走過來，低聲道：“不管事情怎么樣，您還是先避一避吧，軍中沒了您可不行。”
陳涼點出幾個人跟著自己，對剩下的人許諾道：“若是無事，汝等記一功，若是出事，吾必善待汝等家人。”
幾人匆匆離開客舍，到了南城門的時候，城門處尚且還沒有多少守門士卒，天氣寒冷，不少人都偷懶，縮在屋內(nèi)烤火打盹。
辛枚走上城頭，隨即被人攔住，只見他賠笑對著那人說了些什么，又掏出一袋錢塞給那人，隨即，便招手示意陳涼等人過來。
城頭有捆好的籮筐，可以讓人坐在里面上下城頭，幾人依次吊下去，直奔城外大營。
那士卒掂著手里的錢袋，喜滋滋地打開數(shù)了兩遍，雖然也疑惑這幾人為什么要在深夜離開城中，但這也不關(guān)他的事，反正，只要給錢，想什么時候出去都無所謂。
城下忽的響起吵嚷的聲音，他愕然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名校尉大步流星地走上城頭，先是對著那些烤火打盹的士卒一通臭罵，把大部分人都叫起來后，才喊道：
“封鎖城門，一個人都不準放出去！”
“王爺，這是什么意思？”
宋子仙放下手里的酒盞，本來微醺的神情陡然平靜下來，他按住腰間的佩刀，冷冷看著門外的甲士。
蕭正表臉色蒼白，對著宋子仙獰笑道：
“本以為將軍是真心助我，卻不想，下如此毒手害孤！”
“你在說什么？”
宋子仙莫名其妙，雖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況，但他能清楚感覺到蕭正表的濃濃惡意。
眼睛余光一瞥，看見陳涼派來監(jiān)管自己的幾個士卒全都被卸了兵甲按倒在地上，他不由暗罵了句廢物。
這時候沒人看著他，倒是可以說出自己被陳涼脅迫的事實，但宋子仙更明白，現(xiàn)在情況不明，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蕭正表忽然發(fā)了病一般率軍將自己圍住，若是自己胡亂說話，倒是很可能讓情況繼續(xù)惡化下去。
他平靜道：“王爺，是想拿宋某的人頭去向朝廷請功么？”
“孤本無此意！”蕭正表本就不喜宋子仙，當即怒斥道：“孤本欲助河南王，共襄盛舉，河南王豈能害吾！汝究竟是受何人指派，竟敢對孤下毒？”
“下毒？”
宋子仙冷笑一聲，他拿起蕭正表剛才喝了一半的酒盞，一口飲盡，又將桌上的酒壺拿起，將其中酒水全部喝完，將空杯和空壺遞給蕭正表，自己重新坐下，怒道：
“毒從何來！”
蕭正表頓時無言以對，他伸著脖子看了看空酒壺，又看看安然無恙的宋子仙，心里不信，可桌上除了酒，也就是幾樣普通的菜。
今晚設(shè)宴，蕭正表有意炫耀自己廚子的技藝，因此這些菜都是當著兩人的面燉煮出來的，那廚子跟了自己許多年，豈會害自己？
若是害了，都是同樣做出來的菜，他宋子仙為何沒中毒？
可若不是宋子仙，那自己怎么......
蕭正表心亂如麻，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得罪宋子仙了，便想著補救一下，他趕緊讓手下士卒離開，自己命人重新上酒菜。
“王爺不必如此麻煩了?！?p> 宋子仙站起身，沉聲說道：“明日便是你我二人出兵之時，若王爺有心，就用在兵事上吧，末將告退了！”
看著大步離去的宋子仙，蕭正表臉色陰晴不定，這時，忽然有人從外面急急忙忙跑進來，對著蕭正表耳語兩句，蕭正表登時怒道：“區(qū)區(qū)千把人，有什么好怕的，暫時守好城門就是了，過會宋子仙自己出城，告訴他們，不準阻攔！”
陳涼傾盡大營兵力，領(lǐng)軍逼近歐陽城，與城門距離不過十丈，士卒們在陳涼的授意下對著城頭大聲叫罵，要求交出“宋將軍”。
過了不久，城門打開，宋子仙帶人走了出來。
“將軍，您回來了？”
陳涼騎著戰(zhàn)馬走到宋子仙面前，低聲問道：“蕭正表沒怎么你吧？”
提起這事，宋子仙便一陣后怕，剛才雖然裝的硬氣，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陳涼下的毒，害得自己背了鍋，看見陳涼，他自然是想問個清楚。
兩人對視片刻，陳涼擺手道：“不用多想，我猜是有人給蕭正表下毒了。”
你還說不是你干的！
宋子仙心里大罵陳涼，看陳涼忽然打了個噴嚏，他一嚇，便不敢再罵了，心里委屈的不行。
這陳涼果然是與蕭正表有過節(jié)么？
可你下毒歸下毒，怎么還差點把你耶耶我害死呢？
“真不是我下的毒。”陳涼一見宋子仙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要不是之后還得用他，防止宋子仙有心結(jié)暗恨自己，陳涼才懶得一再解釋。
“我現(xiàn)在毒死他，名不正言不順，對我有什么好處？他的將士又不可能聽我的號令?！?p> 陳涼解釋了一番，宋子仙才默默點頭。
“讓你告訴他的事，他答應(yīng)了沒？”
“王爺...蕭正表允諾明日一同出兵，末將已經(jīng)告訴他，城中有奸細，到時候只需兵臨廣陵郡城下，自有奸細替我們打開城門?！?p> 宋子仙說到這里，似是遲疑道：“陳將軍，末將雖是戴罪之人，但也得說一句，蕭正表士卒數(shù)倍于我軍，廣陵郡梁軍不知多少，若是欲正面潰敵，不如與廣陵郡官兵里應(yīng)外合，攻破賊子，此為上策。”
“將軍不必憂慮，我自有辦法。”
陳涼安撫著宋子仙，一行人已經(jīng)回到大營。
陳涼部屬全部回到營中，蕭正表則是緊閉城門，雙方明面上約定了明日一同出兵襲擊廣陵郡，但各自都已是心懷鬼胎起來。
而蕭正表的問題在于，他現(xiàn)在太想要南兗州全境土地了。
邵陵王坐鎮(zhèn)京口，湘東王虎踞荊州，其余諸王都坐擁土地，蕭正表怎么可能甘心只依附侯景就行了。
他有一個夢想。
但這夢想，或許只有在他今夜做的夢里才能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