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考上軍校當(dāng)兵去了,弟弟就讀于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李哥,你二娃兒是不是要回來了歐?!?p> 入夏,金黃稻田的光澤被農(nóng)民收了去,纖擔(dān)挑起秸稈一捆一捆。
如是半輩子在躬背在青天老爺下、皮肉粗糙的壯年男子也抵不過這毒辣的太陽。嘴里念叨著土農(nóng)民命苦。
說話的人叫二清——大抵說是本家姓呂,那時農(nóng)村總喜歡多生男孩,也能多個勞動力,所以父親被一戶姓黃人家抱走。二清二清,在家里自然排行第二,頭上的哥哥自詡江湖人,不著調(diào),所以弟弟妹妹的擔(dān)子交給了他。
二清說著,一腳踏上岸,鐮刀一揮斷青黃色的秸稈墊在屁股下,踏出肥沃的田間,卻也有沒過腳踝的黑泥。
這泥用渾濁的水就能洗干凈了!
兩人踩過苦難的黝黑腳丫,在水里撲騰三兩下就干凈了吧,若是不行再回家打一瓢清水……
李哥早年當(dāng)兵,看起來一副凌然模樣。身上穿著迷彩衣,不如退伍時干凈的軍裝顏色,卻有不減反增色彩,這是鄉(xiāng)的渲染。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三伏天的六月自然不合時宜。村里合資打下的壩子指甲蓋點大,為了搶著曬干谷子,那時的凌晨或者傍晚從四面八方走出三五成群的草帽人沒入金浪。
白天所有樂趣被滾燙的皮膚勸退,所以,一臺轉(zhuǎn)起來咯吱咯吱的風(fēng)扇,有了三四人總少不了幾瓶奢侈的啤酒,還有麻將撲克,總是令人期待。
“對頭!”
李哥瘦削的臉上有一對忽視不了炯炯目光,看起來單薄的身材卻在一舉一動間透出精干。
難怪不得,部隊的生活把他鍛煉得如同旱地的老柏楊樹。比不得火紅楓樹、金黃銀杏,卻奈何不了他在任何地方拔起身板。
“這個娃兒考得多好的也,恩是要選一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別個都說重慶我們這個縣最窮,這個縣我們鎮(zhèn)最小……”
李哥越說越激動,略顯急切的神色逐漸冷靜下來,可說著說著,語氣里又填滿無奈,“哎呀,想到啷個說嘛也是讀書娃兒,比我們這些土農(nóng)民看的遠些!現(xiàn)在給他掙學(xué)費要緊……”
“時代是變好了哈,烏鴉可以飛枝頭了。”
“那個叫寒門出貴子,所以說二娃你沒讀過書也。”
“哈哈哈?!?p> “就怕他受欺負,有些城頭人像頭帶雞冠——比那個公雞行式,主要怕別個屋頭有單位、拿工資的看不起我們挖泥巴的娃兒!”
二清訝異于一向正派的李哥說出這種話,接口安慰著:“讀書娃兒怕不得,都懂道理的嘛?!?p> 次日入夜。
土房子縮在竹林的陰霾中,青年背著綠色帆布包,手里拎著一雙干干凈凈的黑布鞋。斜坡上,鋤頭留下的幾個腳掌大的坑就是回家的路。
青年不矮,但是很瘦,也不知是穿的誰的衣服,看起來活像個晾衣架子。
青年腳掌在土房墻角鉆出的野草上來來回回,又蹭又擦…,看房的狗驚叫起來,而后嗯嗯嗚嗚搖著尾巴。
嘴里一邊喊著。
“老漢!我回來了,開哈門!”
木門擠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李叔陷進去眼眶的眼皮突然睜開幾分,一陣風(fēng)吹得李叔輕咳兩聲。
李叔先是一愣,怎么還是這么瘦,堂屋的燦黃群光照清二娃子滿是黃泥的腳丫。
“你從成城里回來啷個也踩起泥巴,你孩兒呢?”
二娃拎起來嶄新的布鞋,父子倆都是一個神色,無法讀取情緒的面無表情。
“啷個不穿呢?”
“在學(xué)校都穿它,屋頭的路盡是泥巴……”
父子兩沉默,二娃赤著腳,踏進門檻,帆布包放在飯桌上,一成不變的家,他這條越過龍門小魚兒像是跳出的小金魚缸重新歡騰在河水里。
李叔坐在高門檻,差不多半條小腿高,橫插在左右門框中,為了防止大公雞到處“撒野!”
“在學(xué)校吃的飽嘛?”
二娃點點頭。
“讀書還得行澀?”
二娃再點頭。
“同學(xué)都處的好澀?”
“嗯?!?p> 李叔停住,坐在凳子上愣了片刻,走進房間,從床頭柜上拿起香煙盒,搖一搖,寥寥無幾。捏出一根放在嘴里……
似乎想起兒子瘦弱的身板,李叔又說:“大學(xué)沒得學(xué)生娃兒耍渾澀,不得遭欺負嘛!”
火柴點燃香煙,煙霧悠悠揚揚。李叔突然一咳。
二娃答非所問。
“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娃兒嘛,走到哪里都要敷點泥巴,洗都洗不干凈……”
可父親狠狠扯斷攪入無奈壓抑的思緒,盡可能的把注意力放在二娃的動作上,輕輕嘆口氣!
說完,二娃拿著瓜瓢舀起大瓷缸里的屋檐水,唰的一下淋在腳上,狠狠的搓起來。
“讀書總沒得屋頭干活累,同學(xué)都學(xué)了政法,是我自己還不是很習(xí)慣而已……”
看著黑黑的腳趾甲縫,二娃沉下來。
“和他們相處,總感覺自己……像從田頭扳進金魚缸里的小泥鰍!”
心里話說出來,壓力消散了許多。又用手指細細摩挲著泥土。
泥沙融進坡下的小水溝匯聚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