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真是神來一筆，本家老太太不是壽宴時才見過嗎，如何又要到燕城來，所為何事盡然不提，只說安頓。
還有哪里又來的一房本家侄兒，什么人事？為何又專門要提起來？
何氏聽了，不免抬頭看了盧大舅一眼，指望他給點提示。
盧大舅卻沒接到這個信號，只認真聽盧老太太訓示。
何氏心中一哂，只得先全了面前的禮數(shù)：“媳婦省得，本家老太太就在內(nèi)院安置吧，那本家的侄兒便先安置在外院里，一應(yīng)具體的事務(wù)，待媳婦召管事媳婦們來備辦好了，再來回老太太的話?！?p> “嗯?！北R老太太認真聽了，這才頷首示意，竟還罕見的露了一個笑容。
為著不日要提何寬仁的事，眼下何氏正想巴結(jié)呢，自然打蛇隨棍上，加倍奉承，這頓飯吃得人人開懷。
待得晚間卸釵環(huán)之際，何氏才問：“本家老太太來，我自然會打點好，只是老爺也不能一點風不透，讓人摸不著路數(shù)。尤其還有本家的侄兒，又是哪房的？他來做什么？”
“老爺可別說什么送本家老太太來的話，”她從鏡中撇到盧大舅臉上敷衍的笑，連忙補了一句，“這話都是跟外人說的?！?p> “我說，是不是本家老太太有意關(guān)照老家人，要送來咱們這里做活，求你關(guān)照的？”
實際何氏想說的是，是不是過不下去了，本家送來打秋風的。
可話剛要出口時，她莫名想起了何大舅，便沒好說的那么直白。
“哪里是，”盧大舅今日心情也好，想著差不多也是時候了，透了風出來，“不可怠慢，人家是讀書人，年紀輕輕已是舉人功名在身。”
讀書人，年紀輕輕舉人功名在身，專門送本家老太太來燕城？
答案呼之欲出。
何氏想到何寬仁，心頭一縮，強令自己臉上裝出笑來，這才問：“未知家境如何？是哪一房的？上次老太太大壽時我可見過？”
“那些都是小節(jié)，”盧大舅擱下手中的茶，“書中自有黃金屋?！?p> “這倒也是，”何氏轉(zhuǎn)了話頭，“只要是年輕俊彥，又肯讀書，不過費些供應(yīng)，總會出頭的。未知家中還有何人？”
今夜何氏上道，不似往日總擰著犟著，盧大舅心中舒服了些：“不過一個寡母罷了。”
“寡母獨子，怕媳婦不好伺候啊。”
說完這句話，看盧大舅似笑非笑看著她，心中一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你笑什么，”何氏索性直說出來，“咱們老太太這樣胸襟的，能有幾個？我不過說些世情罷了，這也不行?！?p> 只要能圓得回來就好，盧大舅才懶得在這些小事上與婦人爭辯。
“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要不是老太太點頭，想必本家老太太也難得跑這一趟，一年族里祭祀進學等事，都是本家在料理，她老人家也是忙得很的?！?p> “我省得，不會輕慢的，老爺吩咐的，我都記在心里呢?！?p> 何氏今日順從得盧大舅都意外，嘴里也不再似往日常有抱怨，盧大舅想了想，可能是因為女兒的事有著落的緣故，當然不會推拒這到手的福氣，心情也舒緩不少。
這家的女兒似乎有著落了，那家卻不一定。
譬如子南，今夜正輪到她值夜。
這是個近身的活計，容易討好主子，卻不太輕省。故而大家都想做，卻一般不會有人搶。
彭嬌嬌也從不在這方面為難人，尋常值夜的人，只要在外面榻上睡著，略驚醒些也就得了。
子南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盡管她怕惹出聲響來，已盡量控制，靜夜里，卻難免還是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
二更時分，里間傳來彭嬌嬌慵懶的聲音。
“子南，你不睡我是要睡了，實在睡不著，就點一爐安息香來吧?！?p> 主子的聲音一如平日，沒有責備留難，子南陡然覺得眼圈熱了起來，胸中一股酸意，壓都壓不下去。
“奴婢知道了?！?p> 她依言起身，摸索著將香爐里點了起來，便靜靜坐著。
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便能看到暗夜里，一縷輕煙從香爐上冒了起來。
如形有質(zhì)，從透明到漸漸泛白，煙的形狀縹緲不可捉摸，終究卻還是往上的。
房內(nèi)漸漸彌漫開一股似麝非香的味道，用鼻尖追逐，又有些淡淡的甜意，叫人心神俱怡。
彭嬌嬌也聞到了，舒服得“唔”了一聲，里間漸漸沒了聲響，想必已漸漸睡了過去。
子南心中卻萬分焦灼。
遠遠看著天邊兩顆星子，想起那張笑臉，雖從未為自己停留過，亦一直心中掛牽，不曾改變。
她下定了決心。
站起身來，幾步奔進里屋，跪在了彭嬌床前。
“求主子垂憐。”
床上的人未撩開紗帳，地上跪著的人也不敢起來。
良久才聽到一聲低喚，“子南?！?p> “求主子，求主子垂憐?！?p> 子南往床帳處膝行兩步，已是低低飲泣起來。
“婢子自知，不該妄想，但這么久以來，婢子已然，已然無法自拔，求主子成全。”
“彭伯是彭純在世的唯一親眷，又是父親信賴的屬將，他做了主，難道你還不放心？”
床上的人低低的嘆氣，似乎又很為難，又很遺憾。
“婢子就是放不下，”說到這里，既嘆且恨，若不是那個人橫插一杠子，原本要送到彭純身邊的人，就是她了。
自己這樣的想法，無疑是大逆不道的，但人的心，又哪里是自己全能做主的呢？
“哼，我教你讀書寫字，原來竟是害了你?！迸韹蓩梢宦曒p叱，再不說話。
子南卻并未退下，也不再說話，只靜靜跪在床前。
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外頭傳來婆子們走動的聲音，雖因主子尚未起身，極注意輕手輕腳，但衣料摩擦之間難免還有聲音。
是水桶的聲音，看來熱水已擱在廊下，房里其他伺候的人就快要進來了。
子南還是跪著。
“罷了，你起來吧?！迸韹勺似饋?，自己撩開了紗帳。
子南恍若未覺，一動未動。
“起來，我還能看著你去死不成？”
說話間趿了軟底拖，起身往凈房行去。
渾不顧身后的人通紅的眼中流下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