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章 消失的十年（二）
金波忙出門眺望，果然見遠(yuǎn)處，有人趕著幾只羊，正向村子里走來。
等少平架上火，開始烤野兔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進(jìn)了村，見此處冒起了煙，走過來查看。
那是個老人，看不出年紀(jì)。
他一見只是兩個年輕人，沒有工具，沒有獵槍，只各自背了個背包，就放下心來。
“后生，來這里做什？是城里的好日子過厭煩了？”
金波不答反問：“你好像對我們的到來一點(diǎn)也不吃驚？”
“早年像你們這樣的娃子，來這里的多了，這幾年少了。”
少平起身，把老人讓到火堆邊，“以前很多人來嗎？怎么現(xiàn)在人不多了？”
“多，很多。從這里向北，一直到紅堿淖，都是人，那時候，好紅火啊，要是能做到現(xiàn)在……”
老人停住不說，像是要沉浸入那些歲月。
金波打開水壺，遞了過去，老人推拒了，拿出自己的皮袋子。
“你們剛從外面來，帶一點(diǎn)凈水不容易，省著點(diǎn)用吧，我用自己的。”
金波奇怪的問：“這里沒有能喝的水嗎？”
“有，你們外來的人一時喝不慣。”
“能……給我嘗嘗么？”
老人遞給金波，剛湊到嘴邊，就有一股子泥湯子混合著皮革的臭味，直沖鼻子。但他還是湊近喝了一口，之后就遞給老人，再也不喝了。
老人呵呵笑著，“你們空手就能捉到兔子，像草原上的狼一樣厲害了?！?p> “老人家……”少平遞過去一個白饃饃，這是他為此行準(zhǔn)備的干糧?！澳遣菰?？”
“老家是北面蒙省的，年輕時來到這里成了家，說起來這都四五十年了吧，我叫和日布，后生怎么稱呼？”
“我叫孫少平，他叫金波?！鄙倨街噶酥负孟襁€在壓抑著惡心的同伴，“我們都是從省里來的，來這里調(diào)查治沙的情況，尋找英雄，總結(jié)經(jīng)驗(yàn)?！?p> 少平說著，遞上介紹信。
老人看了看上面通紅的印章，就遞還了過來。
“我沒猜錯，你們不是偷獵者，也不是偷挖藥材的?！?p> “和日布爺爺，那樣的人現(xiàn)在還多嗎？”
“多！唉……也都是窮得沒辦法?！?p> 少平略過去不再談這個事，轉(zhuǎn)而又問道：“您剛才說以前這里人很多，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了？據(jù)我所知，這里不是可以承包治沙的嗎？”
“是啊，以前是可以承包的，后來就又收回了隊(duì)里，再后來就來了很多年輕人，跟大家一起干，只是時間不長，一個個受不住，又都走了，之后，本地人也搬走了……其實(shí)不走也不行，沒吃的了?！?p> “政府不是有補(bǔ)貼嗎？”
“城里人都吃不飽，有也到不了這里了……人退沙進(jìn)，情況又差了不少，事情啊，干一半就停下，還不如不做……現(xiàn)在這里的啊，都是像我這樣，走不了的?！?p> 怪不得沒人記錄這里的事了。
“那現(xiàn)在，還治沙嗎？”
“治，怎么不治，人要活就要治沙，剛種的莊稼，幾天就能蓋一層沙子，沙逼人退無處藏，不治怎么活?！?p> “那豈不是有很多的英雄？和日布爺爺，能說說嗎？說說這里的人，說說這里的事，包括怎么治沙，怎么生活，我們都想聽……”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這里種樹，完全是為了活下去……”
金波在那里翻著兔子，少平和老人一人一個饅頭，坐在火堆旁，聽起了故事。
聽老人說，他們家現(xiàn)在還種有千多畝的沙柳、楊樹等沙生樹種，大都是早年間種下的，這些年又陸陸續(xù)續(xù)補(bǔ)種了一些。
沙柳有“平根復(fù)壯”的特性，可以生火，樹葉也能用作羊的草料，人就這么慢慢的活了下來。
“以前治沙，要先平沙堆，用人挖，用水沖，有條件的，還可以引來大水，滿是泥漿的水漫過后，就可以種草，種梭梭樹，先固定住沙……”
“現(xiàn)在人少了，搬不動那些東西，就想辦法先固定住，眼前最有效的，就是用谷草扎草方格，雨季前暫時定住沙子，雨季以來，就可以沿著草方格種草，種沙蒿，種梭梭樹……”
“梭梭樹是好東西，只要有水，三個鐘就能生根，一個雨季就長很大，徹底活下來，那些經(jīng)常被人盜挖的肉蓯蓉，就是長在它們的根上……”
少平把自己烤好的饅頭遞給和日布，換他的過來自己再烤。
“和日布爺爺，這里固沙，都種什么植物？”
“那可就多了，除了剛說的沙蒿，梭梭樹，楊樹，還有霸王草，胡楊、花棒、駱駝刺、紅柳、沙冬青、白刺、檸條、沙棗、沙拐棗、四合木、九死還魂草……”
金波好奇的問：“九死還魂草？那是什么？”
“就是卷柏，”少平替老人回答道：“它的根能自行從土壤分離，蜷縮似拳，隨風(fēng)移動，遇水而榮，到合適的地方，它的根就能重新再鉆到土壤里尋找水份……可以觀賞，可以入藥。”
“后生懂得很，”老人贊揚(yáng)一句，隨后說道：“不過，這里主要種梭梭樹，檸條、霸王草、白刺，偶爾種幾棵胡楊、花棒、四合木?！?p> 金波把烤好的兔子撕開，遞給老人一只兔腿，說道：“檸條是好東西，能釀蜜，能喂羊，能燒火，俺們村里也種檸條，種了很多?！?p> “哦？你們村子在哪里？”老人問。
金波答道：“黃原市，由這里向西南，倒也不太遠(yuǎn)，你們這里治沙，俺們那里治土，都不得閑?！?p> “怪不得！檸條確實(shí)是好東西。”
少平問：“老人家，怎么不種些黃花菜、南瓜類的經(jīng)濟(jì)作物？”
老人答道：“種，也種，不過那要在條件好一些的地方，有水，有土，風(fēng)沙小的地方，剛開始不行。我現(xiàn)在就小地塊的種一點(diǎn)，能換錢哩……”
金波說道：“現(xiàn)在還有集團(tuán)治沙的嗎？就是有很多人一起干的那種?！?p> 老人想了想，說道：“聽說北邊有一個地方，叫什么補(bǔ)浪河，好像距市里不遠(yuǎn)，全是女子……”
少平突然想起一個名字，于是開口問道：“補(bǔ)浪河女子民兵治沙連？是這個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