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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君同

第三章 生如囚籠

予君同 上元溫如雪 3800 2022-05-07 16:03:33

  公元680年,調(diào)露二年,深秋。

  太子李賢謀反未遂,已封為才人的上官婉兒奉天后之命草擬廢太子詔書,因尚有字句需斟酌,故奏請前往蓬萊殿。

  其實(shí)也沒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上官婉兒寫好拜帖時(shí),咬著筆桿想。

  她只是想去蓬萊殿看看而已。

  回想幼時(shí),她給云安做伴讀時(shí),與李賢也有些交集。她記得這位六皇子,才情甚好,雖不及已故的李弘太子文采卓著,但為人也稱得上是慷慨正直,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私藏甲兵意圖謀反的這一步。

  拜帖還未交上去,忽聽得側(cè)殿的門扉被人推開。

  來人是長寧,長寧微微福身,對婉兒說,“天后陛下請才人前往含元殿一敘?!?p>  在天后身邊這些年,婉兒與她,似乎達(dá)成了一些無可言喻的默契。

  比如天后總是恰到好處的知道婉兒的心思,就像現(xiàn)在。

  明明是她召婉兒前來,但當(dāng)兩人坐在蓬萊殿的門檻上時(shí),天后第一句說的是,

  “不是你想來找我的嗎?”

  婉兒:……

  也罷,天后見婉兒不做聲,默默從身后拿出來一壺酒,“喝一些?”

  “放心,我不告訴云安?!?p>  我是不會(huì)告訴云安咱們兩個(gè)吃獨(dú)食的。

  婉兒一時(shí)有些無語,但她還從未喝過酒,終究是好奇的,接過天后遞過來的酒壺,打開壺嘴輕嗅了嗅。

  天后總是這么霸道,也不問婉兒是不是想喝,是不是愿意,就塞給她一個(gè)酒杯。

  這一點(diǎn)倒是與云安出奇的相似。

  “嘗一些吧,這是我和陛下去年冬天的時(shí)候用梅花釀的,就一直埋在太液池畔的那棵大梨樹下?!碧旌鬁\嘗一口,“還不錯(cuò),挺香的?!?p>  婉兒看著自己手里的酒杯,恍然間生出了些許不確定來,“陛下叫我來,就是為了喝酒?”

  “其實(shí)也不是,就是想找個(gè)人,說說話?!?p>  天后端著酒杯,坐在門檻上,望著天邊殘陽。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在回答你之前,我先給你講一個(gè)故事吧?!?p>  故事發(fā)生在永徽年間,是阿昭,也就是如今的天后剛做皇后的那一年。

  那年深秋,阿昭拎著一個(gè)精致的食盒,兩壺梅花釀,穿過太液池,踩著昨夜化了一半的細(xì)雪,一路向西而去,停在了一座偏僻冷清的院落門前。

  含冰殿。

  忽來一陣北風(fēng),她緊了緊自己身上的白狐大氅,推開了原本就虛掩著的門扉。

  “你來啦?!?p>  說話的人坐在殿前的蒲團(tuán)上,身著一襲素衣,頭發(fā)微微挽起,青絲垂地,發(fā)間簪著兩朵鵝黃色的絹花,腕上戴著兩對琳瑯玉釧,懷中抱著新折的梅花,就這么坐著,背對著她。

  “你想和我說什么?”阿昭冷冰冰的問她

  那女子轉(zhuǎn)身,她身著一襲素白,略施粉黛,眸如桃花,肌膚勝雪,唇點(diǎn)朱紅,在冰天雪地里,如同枝頭上綻放著吐著嫩蕊的白梅。

  她是剛剛被廢黜的皇后,王祐萱。

  她盯著阿昭手中的食盒,笑了,“你竟還不肯放過我。”

  阿昭順著她的目光,明白了她的意思,還未開口辯駁,就聽得祐萱輕笑一聲,“也罷。”

  “畢竟,用巫蠱之術(shù)害你的人是我,想要給你的孩子下毒的人是我,聯(lián)絡(luò)滿朝文武對你口誅筆伐的人,也是我?!?p>  “你以為你肯承認(rèn),這一切就能當(dāng)做從未發(fā)生過嗎?”阿昭目如寒霜,冷冷問道。

  “我知道,我沒有奢求你的原諒,但我就是想告訴你,其實(shí),那個(gè)被你發(fā)現(xiàn)揭露我罪行的,寫著你生辰八字的布偶,我原本是來得及燒掉的。”祐萱的聲音如山間清泉,“但如你所見,我沒有?!?p>  這回輪到阿昭疑惑了,她并不明白,事情原本可以不到這個(gè)地步,如果巫蠱之術(shù)沒有暴露,祐萱或許還不至于徹底惹怒九郎,她也不會(huì)這么順利的身登后位。

  阿昭靜靜的站在那里,等著祐萱的獨(dú)白。

  “從我年少時(shí),我娘親就告訴我,我們太原王氏自北朝以來就是名門,西魏名臣之裔,大長公主之姻親。我年少之時(shí),娘親見我容貌秀美,也通詩書,便對我寄予厚望?!钡v萱頓了頓,斟了一杯阿昭帶來的梅花釀,一飲而盡?!拔夷镉H說,我生在這勛貴之家,以后是要做王妃,甚至是當(dāng)皇后的?!?p>  “你真的很幸運(yùn)?!卑⒄训恼f。

  “幸運(yùn)?對,你說的對,生在富庶之家,是何其有幸?!钡v萱近乎是冷笑了,“但你知道嗎?我也有我的難處?!?p>  “洗耳恭聽?!卑⒄丫従徧ь^,看著祐萱近乎絕望的眼神,似是在看十四歲時(shí)應(yīng)召入宮的自己。

  “和你說個(gè)秘密吧,我根本不喜歡陛下?!?p>  阿昭驀地睜大眼睛,她,她不喜歡陛下?

  “一直以來,我都是在學(xué)著蕭如玉逢迎陛下的樣子,你入宮后,我甚至也會(huì)學(xué)你。我以為,與人為妻就是這個(gè)樣子,只需因著他的笑而笑,因他的痛而哭,僅此而已?!?p>  “但你知道嗎?我看他哭,看他笑,看他為你著迷的樣子,我心里一點(diǎn)波瀾都沒有,真的,一點(diǎn)點(diǎn)都沒有。甚至每一次,每月十五和他纏綿悱惻時(shí),我都會(huì)覺得惡心?!钡v萱幾乎是憤恨的說。

  “是我娘親和舅舅,起初,我娘親還勸我說,夫妻就是如此,哪怕不相愛,舉案齊眉一生也是好的。其實(shí)最初我也沒想過要害你,只是我舅舅身為丞相,為了穩(wěn)固我們王氏的榮耀,他和我說,你和蕭如玉威脅到我皇后的地位,必須盡快鏟除?!?p>  “所以最初,我處處針對蕭如玉,甚至不惜把你從感業(yè)寺帶出來,也要借你的恩寵壓制她。見你恩寵日盛,我也依照我舅舅的吩咐,對你和你的孩子屢下毒手。但是后來,我看見你和陛下兩個(gè)人在太液池畔閑庭信步,陛下他伸手為你采花,簪在你發(fā)間的時(shí)候,我看到你們兩個(gè)人的眼神,我才知道,或許從一開始,就是我想錯(cuò)了?!?p>  “我從一開始,就是個(gè)局外人。”祐萱近乎自嘲的說。

  年少閨閣中,她遵循母親的叮囑,學(xué)針織女工,詩詞唱吟,長大后,她依照舅舅的指使,治理后宮,平衡恩寵,渾渾噩噩的做了近六年的皇后。

  可是從沒有人問過她,她是不是喜歡彈琴多過跳舞,是不是愿意做高臺之上的皇后好過尋常恩愛人家的主母。

  做籠中任人觀賞的金絲雀,還是宮墻外輾轉(zhuǎn)高飛的鴻雁,她從來就沒得選,不過這次,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舞裙,粲然一笑。

  “這次,我終于可以自己選一回了,”她抬眸望著阿昭水汽彌漫的雙眼,“你不必為我傷心?!?p>  “我沒有,”阿昭斷然反駁,語氣中的顫抖卻早已出賣了她。

  “其實(shí)我可以不走到這一步的,但你知道嗎,我不想再繼續(xù)了?!钡v萱堅(jiān)定的說。

  “年少時(shí),我娘親為我請的女樂師悄悄教過我一段舞,她說,這洛神舞,是要跳給自己心愛的男子?!彼€記得那樂師同她說起時(shí),眼里閃爍著的明艷笑意。

  “可惜我這一生,都沒機(jī)會(huì)跳過?!钡v萱收回自己望著天穹中的目光,譏笑似的看著阿昭,“今天便宜你了,武昭儀?!?p>  北風(fēng)呼嘯,含冰殿前大雪紛飛,阿昭看著祐萱手捧紅梅,素色披帛與雪景融為一色,漫天風(fēng)雪作配,稱的祐萱的身段極美。

  一曲舞畢,阿昭卻早已悄然離開了。

  如此也好,祐萱心想。

  無人欣賞縱然孤單,但相比于這二十余年的拘束,卻也實(shí)在自由的難得。

  她在含冰殿前的桃樹下,在如鵝毛般紛飛的落雪間,手捧紅梅,翩然起舞,雪花落到她素色的舞裙上結(jié)成冰霜,陽光灑在她眼里,映著她的目光,如這梅花明亮。

  失去意識前,她依稀看見了自己,出世時(shí)的模樣。

  她父親和舅舅逗弄著襁褓中的嬰孩,父親說,“要不,就叫你祐萱怎么樣?”

  祐為護(hù)佑,萱指萱堂,以她畢生之力,護(hù)佑母家百年榮光。

  看到這里,祐萱虛弱的躺在桃樹前,卻也從牙縫中擠出一段清晰可辯的語句,端的是銀牙咬碎。

  “去你媽的母族榮耀。”

  如果可以,她也想做武昭儀。

  但是這一生,終究是沒機(jī)會(huì)了。

  她闔眼之時(shí),千里之外的山谷中傳來一陣清脆的啼哭,山中樵夫手捧著剛剛誕下的嬰孩,在自己的妻子床前興奮的直打轉(zhuǎn)。

  “娘子,你看看這女孩多可愛??!我們叫她什么嘞?”

  “就叫她安安吧。”

  夢里繁華終落盡,唯念君身常安寧。

  天后講完故事,手里的酒壺也都空了大半。

  唯余深秋時(shí)節(jié),瑟瑟晚風(fēng),星辰追月。

  “我后來把她葬在了含冰殿前的桃樹下,我去時(shí),她身上覆了一層細(xì)雪,她嘴角那抹似解脫般的笑意,就一直留在我腦海中,經(jīng)久未散?!?p>  “可我是真的未曾想過,數(shù)十年后的今天,我也是這樣親手葬送了自己的孩子?!?p>  天后言語中似乎有些哽咽,其實(shí)在婉兒聽到王祐萱身穿舞裙,在冰天雪地里翩然起舞時(shí),她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如果能再重來一次,天后陛下,還會(huì)這般苛責(zé)賢太子嗎?”

  天后沒有說話,但婉兒知道,她不會(huì)。

  那時(shí),李賢將注解好的后漢書奉到帝后面前時(shí),天皇陛下喜形于色,褒獎(jiǎng)了賢太子一番,可是輪到天后時(shí),天后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不錯(cuò)”。

  似乎身為太子,學(xué)識出眾,見識不凡,都是他的本分,是他無需刻苦努力就能輕而易舉做到的事一樣。

  賢太子離開后,天后才仔細(xì)端詳起他引以為豪的著作,如寶貝一般的捧著,笑著和天皇還有婉兒說。

  “你看我們的賢兒,我一早就說過,封他做太子錯(cuò)不了。”

  天皇好笑的看著她,“那你剛才怎么不說?!?p>  “我那是怕他得意忘形?!碧旌缶従彿畔率种械臅恚竭叺男σ馕丛嗜?,如天邊璀璨的云霞。

  “就是要讓他知道,怎樣才能做好一個(gè)太子,他小時(shí)候那么頑劣,好容易收斂了,可不得這時(shí)候多加把火,讓他再進(jìn)益些?!?p>  那時(shí)的天后并不知道,自己這樣堪稱嚴(yán)苛的教育,竟讓賢太子心生恨意,以至于后來藏匿甲兵,刀劍相向。

  這原不是她的本意,但今日這一切,卻也實(shí)是因她而起。

  是她錯(cuò)將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活生生逼成了狠戾決絕的籠中之鳥。

  他必然是恨她的吧。

  那一聲聲的“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刀劍一般扎在她心里,痛斷肝腸。

  這時(shí),婉兒突然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面頰上的晶瑩。

  “怎么了?”天后渾然不覺。

  “沒什么,就是星星,落在你眼里了?!?p>  她突然明白了五年前,天后說的那句,“我真的只剩下你了?!?p>  在公侯百官面前,她是賢惠得體的天后,在皇子公主面前,她是端莊威嚴(yán)的母親,在天下臣民面前,她是人人敬仰的神明,唯有在她上官婉兒面前,她才是她自己。

  不是天后,不是皇后,不是武昭儀,更不是先帝賜名時(shí)可笑的武媚,她是阿昭,是十四歲時(shí),初入宮闈的阿昭,是感業(yè)寺中,挑燈寫下如意娘的阿昭,是與九郎賞花時(shí),眼中唯有彼此的阿昭。

  她有自己的名字,武照。

  拋卻身后浮名,唯余此心昭昭。

  想來,也實(shí)在是荒唐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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