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柳夭醒了過來，她看著眼前的十一，開口道：“我還活著嗎？”她的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布帛撕裂聲。
十一眼睛一紅，哽咽道：“嗯?！?p> “真可惜，”柳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懷中，無聲啜泣，“我的孩子去哪了？”
主位道：“雞鳴時，我就得回去了，接下來，我說一句，你說一句?！?p> 十一道：“你們村子里的人都被那人燒死了，只剩下你還活在世上。”
“都怪我，都怪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柳夭渾身顫抖。
“他們臨死前的怨氣匯聚在了你的身上，這股怨氣為你開靈，使你成為了武者，得以活命?！?p> “我是武者？”柳夭死死地盯著十一。
“我可以助你報仇，”說到這里，十一停了下來，沒有說出主位的下一句。
主位還說道：你可愿追隨于我。
對她而言，活著只剩下了痛苦，我不愿把她束縛在這世上。十一心酸道。
天外照來第一縷陽光。
柳夭活動身子，骨頭撕開干枯的血肉，發(fā)出一陣噼里啪啦聲，她跪拜磕頭，恨聲道：“求求你，求求你，幫我殺了那些畜牲?！绷驳难壑袧M是怨毒，森白的牙齒狠狠的碰撞，她上半身被燒焦的皮膚撕裂開來，滲出點點血跡，整個人像是從地獄火海中爬出來的厲鬼。
“我一定會的，一定。”
寧塵帶著柳夭返回扶決城，路上，柳夭狀若瘋癲，一會哭，一會笑，時常低語詛咒，時常柔聲細語。
“小卦師，你知道嗎，我跪著磕頭求他們放過我的孩子，我不要那些多余的撫恤金了，可那個畜牲就那樣笑著點燃了我懷中的孩子?！绷部藓康溃骸拔业暮⒆?，我的孩子，他才半歲啊?！?p> 寧塵的怒火升騰，道：“后天，我們帶著那些畜牲的死訊去祭拜死者?！?p> “他是武者，他壓制著我讓我眼睜睜的看著我那苦命孩兒一點點被燒沒，我當時就把我的阿淼抱在懷中，阿淼眼睛睜的大大的。我的孩子，是娘沒本事，讓你遭罪了?！绷箔h(huán)著雙臂，輕拍手掌，像是依然抱著她的孩子，“小卦師，你看他笑得多好看，要吃奶了么？阿淼?！?p> 柳夭的臉上顯現不出任何表情來，但寧塵明白，這會兒的她在笑。
“阿淼啊，你爹是個大英雄，他打了勝仗要升官發(fā)財啦，阿淼！你要去哪？你也要找你的爸爸去了嗎？你不要娘親了么？你等等娘，娘跑得慢，你等等娘，哇！嗚嗚！”柳夭說著說著跑了起來，跑了幾步便被絆倒，她不甘心的盯著前方，一只干枯手死死地抓向空氣?！八懔?，不用等娘了，娘坐這兒歇歇，過些日子再找你倆去?！绷矄蕷獾溃氖譄o力垂下，雙眼依然盯著那里，眼中熠熠生輝，一如往昔村口送丈夫出征，亦如注視著遠行而去的兒子。
寧塵站在柳夭身后，不曾發(fā)出半點聲響。
日出日落，夜色降臨，月升月降，黎明再啟。
不知過了多久，柳夭突然開口了：“他叫做謝靈蘊?！?p> “我記住了。”
柳夭掙扎著起身，肌膚再次裂開，她對著寧塵九叩首，道：“倘若你能為我報仇，此后，我便是你最忠誠的惡犬?！?p> “我行事肆意灑脫，受不得半點憋屈，我殺他只是為了自己念頭通達，同時完成我的任務，你不必繼續(xù)勉強…活著?！?p> “好死不如賴活著，”柳夭似乎在笑，“哪有勸人去死的?！?p> “你還愿活在這種世上么？”
“不愿，”柳夭搖頭，“小卦師，你說人有沒有來生?！?p> “人信緣法，所以才有前世，人有遺憾，所以才有來生?！?p> “聽不懂，”柳夭搖頭。
“我覺得，”寧塵斟酌著語言，囁嚅半晌都未能繼續(xù)說出話來。
“原來沒有嗎，真遺憾，”柳夭嘆息一聲。
寧塵道：“人死后，靈魂失去寄宿，若無大機緣，會四處游蕩逐漸消散在天地間，最終化作…靈氣，武者修煉需要吸收天地靈氣?！边@些話是主位告訴他的。
“靈氣，靈魂，武者需要靈氣，這果然是個人吃人的世界，”柳夭緩緩起身，道：“不吃別人，就活不下去啊?！?p> “不全是這樣的，也有好人，也有善意，”寧塵想到了幫助自己的熱心少女武玲玨，還有默默守護九州的師父寧傾城。
柳夭用只剩下白骨的雙指指著她自己的那黑白分明的雙目，道：“我眼中的世界便是如此，主人?！?p> “你不必做出這樣的姿態(tài)！”寧塵窘迫道。
“若不這樣，我不相信你會盡力幫我?！?p> “我明白了，”寧塵心情沉重，胸口好像壓著塊大石頭，令他喘不上氣來。
回到扶決城，寧塵先是敲響了寧傾城的大門，喊道：“師父你在嗎？”
吱呀！
大門開了，寧傾城戴著白玉面具，站在桃花樹下。
寧塵帶著柳夭走了過去，他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說給了寧傾城。
“我不會幫你殺他，否則你一輩子也到不了入道境，你要學著借助自己的資源解決問題?！?p> “我明白，師父?！睂帀m點頭道。
寧傾城看向柳夭，道：“你去找隔壁的那兩個丫頭包扎傷口?！?p> 柳夭頷首退走。
“這千年以來，同我打過交道的所有人當中，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字非癡?！?p> “師父，你說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你的道侶是個女人，”寧塵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最近越來越跳脫了，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身體。
主位，肯定是主位控制了自己的身體。
寧傾城并未惱怒，反而沉思起來。
寧塵心底一慌，急忙道：“師父我開玩笑，你可千萬別當真。”
寧傾城看著寧塵，皺眉道：“這都多少天過去了，你怎么還是煉體境巔峰，一點長進都沒有?！?p> “弟子不知該如何突破到下一境界，”寧塵道。
“開靈境開靈脈，靈脈是靈氣在你體內流轉的路徑，煉體境凝靈竅，靈竅是你向外界吸收靈氣的窗口，煉體境巔峰之后，便能開始修煉功法，進入融魂境，”寧傾城歪頭思索，道：“我難道沒有傳授給你功法么？”
“沒有，”寧塵搖頭。
“你再想想，”寧傾城的鳳目彎彎。
寧塵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道：“教過！是弟子愚鈍，所以忘記了，還望師父不吝賜教。”
“嗯，好吧，那我就再教你一次?！?p> 遇到這種蠻不講理的師父，寧塵也是哭笑不得，不過經過這么一鬧，他心中積累下的壓抑憤恨倒是消失的一干二凈。
“融魂境，借助特殊物質，把魂融入靈臺。靈魂入體，方能內視，驅動靈氣在體內流轉，開始修煉并使用武技，只有進入融魂境，才是真正走上了武道?！?p> “開靈境要賄賂祭司，煉體境要耗費錢財買藥，融魂境要以特殊物質為基，怪不得人們常說，習武者，非富即貴，”寧塵感概不已，“能拜入師父門下，是我這一生當中最幸運的事?！?p> 寧傾城淡淡一笑，取下白玉面具，玉指來回摩挲著面具表面，道：“這無相面具剛好是那種特殊物質之一，”她把面具遞給寧塵。
怪不得師父要把面具當作卦金。
寧塵小心翼翼的接過，捧在手中仔細的打量著面具。無相輕若無物，撫摸起來像是流水般潤滑，面具通體白色，左眼下方有一枚金色花紋，花紋緩緩流動。
“我已經抹去了我的印記，你向那花紋處吐一口心血，然后把面具戴在臉上，想象你自己穿過面具，進入你的眉心?！?p> 寧塵照做，戴好面具，他開始思索寧傾城描繪的那種怪異感覺。
我戴著面具，又如何能再穿過面具，進入自己的眉心呢？
寧塵想起前日晚上他看到的那副景象，那時他使用靈魂中的靈脈，掌握了融魂境的力量，因此可以打開心眼觀察世界。
寧塵閉上雙眼，仔細感受，遠處隱隱約約有一道白光，他離白光越來越近，念頭一動，他來到了白光前，那是一座乳白色的橋梁，寧塵踏了上去，正要繼續(xù)前進，才發(fā)現自己已經花光了所有力氣，連腳都抬不起來了。
撲通！
寧塵栽倒在地。
寧傾城絕美的面孔上，頭一次出現了目瞪口呆這種表情?？上帀m暈過去了，沒能見識到這曇花一現。
寧傾城自言自語道：“這才叫真正的天之驕子?！?p> 半日后，寧塵才漸漸醒轉，他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只覺得全身乏力，頭痛欲裂，他快步走到寧傾城身前，惶恐不安道：“師父，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我天賦不行，不適合習武么？”
寧傾城正坐在石凳上品茶，聞言，眉尖一跳，說道：“你剛剛走出的那一步，令你的靈魂入體一成，你現在是融魂境一階?！?p> “呼，那就好，我還以為我走火入魔了?！?p> 寧傾城輕笑一聲，道：“融魂境修煉第一步，叫做架橋：通過溝通靈魂，以特殊物質為基，以靈氣作橋，在人體與靈魂間架起一座橋梁。靈魂完全通過橋梁，共需九步，九步之后，便是煉體境巔峰。”
師父真美，笑起來更美，寧塵傻傻的看著寧傾城，腦中生出一個疑問，下意識開口道：“師父，人的靈魂究竟在哪？為什么靈魂需要入體？”
寧傾城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人就是要多聽多想，你可知世界由什么組成？”
還來？寧塵堅定的說道：“由心種和形種組成?！?p> “錯！”
又錯了？
寧傾城看著寧塵眼中的詰問，笑了笑，道：“如果說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大雞蛋，九州是蛋黃，天地間就是蛋清，天外就是虛空，不過虛空就像是雞蛋殼，聚攏著世界不讓它飄散到虛無當中。虛無在虛空之外，也就是雞蛋外的世界。”
“原來如此，角度不同，答案也不同。”
“虛空雖然比做蛋殼，但并不是說它存在于天外，蛋殼描述的是它的存在狀態(tài)，一種“包裹”的狀態(tài)，你明白嗎？”
寧塵略作思考，脫口道：“空氣的表面就是虛空，我的體表也是虛空，我的內臟也在虛空當中。虛空與現世共存，但是肉體無法感知到虛空，而靈魂處在虛空之中，原來如此。”
“不愧是我的弟子，果然聰明，”寧傾城頷首道，“靈魂能看到肉體看不到的東西，比如靈脈，靈魂入體之后，方能內視。內視就是看到自己的靈脈走向以及靈竅分布，從而開始使用靈魂調動靈氣修煉功法。”
“原來如此。”
“武者一般有九條靈脈三十六靈竅，衍生出無數種靈氣流轉路徑，也就是無數種不同的功法，功法不同，煉化出來的靈氣效果也不同。沈家的長生訣煉化出來的靈氣氣息綿長，生生不息；武家游龍舞煉化出來的靈氣氣勢磅礴，勢不可擋；周家皇龍決煉化出來的靈氣氣勢浩蕩，氣韻厚重?！?p> “唔，所以沈家弟子擅長纏斗，武家弟子講究一擊必殺，周家弟子喜歡正面碾壓？”
寧傾城點頭贊許，她遞給寧塵一張紙，道：“我的功法就叫…飄渺舞？不好聽，那就叫逍遙訣吧。”
寧塵接過紙，見寧傾城喃喃自語的模樣，不由得笑出聲，寧傾城凌厲的目光掃來，寧塵連忙低頭。
只見紙上繪著寧塵的靈脈走向以及靈竅分布，圖下寫有飄逸小字，講的是逍遙訣的運行路線。
“我從不收徒，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將功法傳給別人，之前自己修煉，自然不需要知道它叫什么。”
“難道這功法由師父所創(chuàng)？”寧塵震驚道。
寧傾城佯怒道：“這么就不能由我所創(chuàng)？”
寧塵揉著眉心，移開視線，小聲道：“我以為世上的功法都是從某個洞府中的墻上扒下來的?！?p> “小賊，那你說，是誰把功法寫在墻上的？”
寧塵嘿嘿一笑。
“逍遙訣已經被我修改了七次，并按照你的靈脈路線適當改動了一部分，足以讓你突破到域王境，到那時，你就該走出你自己的路了。”
“弟子明白！”寧塵珍重的抱著那張薄紙，臉上掛著朝圣般的表情。
“逍遙訣中包含了一套身法，逍遙游；一套武技，飄渺劍舞。等你練到我這個程度，便能隨心而動，一念萬里，劍斬虛空，九州肆意行。”
寧塵滿是憧憬的設想著那樣的場景。唰一下，出現在阡兒姐面前，然后唰一下回到求如山，他們看著自己突然出現，大呼小叫，跪拜大喊：哇，見過寧仙人。
“逍遙訣講究心無牽掛，率性而為……”
此后的兩個時辰中，寧傾城向寧塵講述著她對逍遙訣的感悟，以免日后寧塵修煉時，因為各種原因出了差錯，導致走火入魔。
“融魂境修煉，就是要運轉功法，煉化靈氣，積攢力量讓靈魂跨過那座以無相為基的靈氣橋。武道漫長，細水長流，莫要貪功冒進，你那先天煉體境巔峰的修為是上天賜給你的機緣，但并不代表武道修為一直都是那般唾手可得?！?p> “弟子記住了。”寧塵點頭道。
“融魂境之上，便是入道境，入道境要渡九劫，因果纏身會加大渡劫難度，你的職業(yè)特殊，想必已經牽扯上了許多不必要的因果，日后莫要輕易為人算卦。”
寧塵點頭答應。
“凡人開靈一般需要借助蒼天之力，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借助怨氣，借助鬼魂。以滔天殺孽開靈者，靈氣泛有黑色怨念，這種武者被稱作魔道武者，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憎恨厭惡怨憤，因此嗜殺好斗，手段殘暴，人人得而誅之。那柳夭以自身極致的憎恨憤怒加上村民的怨氣沖開靈脈，入魔極深，日后，你可要小心了。”寧傾城深深的注視著十一。
“我想，她不會害我，”寧塵頓了頓，道：“若是報仇之后，她依然想要繼續(xù)活著，我會隱藏好她的身份?！?p> 寧傾城微笑道：“她適合生活在黑夜?！睂巸A城從腰間取下一個白色錦囊，她把錦囊遞給寧塵，道：“這是一個乾坤袋，里面裝我為你準備好的修煉資源，你先拿去用。”
“你要走了嗎？你要去哪？”寧塵察覺到天魁語氣中的拜別之意，心中沒由得一慌。
寧傾城的身形消散，她的聲音遠遠傳來：“安心修煉?！?p> 寧塵攥著錦囊，他一咬牙，喊道：“師父，遇險向南行！”說罷，云霄上響起一聲驚雷，一道閃電擊穿云層，打在了小院中的桃樹上，桃樹被劈的炸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