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是廣陵府第二大城,規(guī)模僅次于府城。
當徐逸他們距離江都城漸近時,視野中的人事風物終于又恢復(fù)了些許繁華熱鬧,雖然不像沈公島那里人滿為患,但出入城池的大道上也出現(xiàn)了許多的車馬行人。
“江都城分二十四坊,常住民戶有三萬八千余戶,我家便在城東的勤德坊。坊居自是不如山門清靜安詳,但坊人也都熱情好客……”
眼見城門漸近,楊博文便向三位同門介紹起江都城的風土人情,他是江都城的縣衙主簿,講起這些事情自是如數(shù)家珍。
“沈公島太喧鬧,別處地境又多荒涼,來到這江都城,才算是又感覺熟悉起來?!?p> 望著那些出入城門的人群,袁齊也忍不住笑起來:“當年我居中州時,楊師弟你尚在山門中,這江都城只與幾位府學的同窗游玩時路過。那別宮廢苑,景物是否還如故?”
“江都別宮倒是還有一些遺跡殘留,往年也不失為一個踏青游賞的好去處,只不過今春以來那里便成了一個滋生妖異的源頭,尋常人是不敢再隨便靠近了?!?p> 楊博文回了一句,又對徐逸解釋道:“前朝末帝曾經(jīng)巡游江都,在江都城南傍水河洲建起一座別宮行在,適逢天下大亂,那無道君王也在別宮被反叛的將領(lǐng)殺害……”
徐逸聽著這些故事,雖然與自己記憶中有些似是而非,但也感覺有些親切,于是便笑道:“有時間倒要去看一看,那一代君王隕沒之處有什么特別?!?p> “郎主,你總算回來啦!近日宅里……”
一行人剛剛抵達城門前,便有幾人匆匆迎了上來,向著楊博文惶急喊叫。
“回家說!”
見前來迎接的家奴如此神情語氣,楊博文心情也變得焦慮起來,回頭招呼三人一聲,便連忙策馬入城,往自家坊居行去。
楊氏家宅位于坊內(nèi)東北臨街,高高的院墻、闊大的門戶,瞧著比左近鄰居家院氣派的多。墻內(nèi)庭樹成蔭,樹齡不小,可見是一個世系不短的大戶人家。
此時大院門前,有十幾名楊氏家人焦急等待著,見到楊博文行來便一起涌了上來,當中一個神情憔悴的婦人更是帶上了哭腔:“三弟、三弟,你快救救良子!你兄長離世,只留下這一點血脈……”
“我去看一看我家侄子,請師兄們先入中堂?!?p> 楊博文先安慰這嫂子幾句,又回頭對三人告罪一聲,然后便匆匆入宅往內(nèi)堂行去。
三人被楊氏家奴引入堂中坐定,袁齊便先開口道:“卓師兄,徐師弟,你們能覺出楊師弟這家宅有什么怪異嗎?”
卓元節(jié)聞言后便點了點頭,視線落在庭院里一株老根虬結(jié)的花樹上。他雖然沒有徐逸的慧眼稟賦,也不能以神識查探周圍,但基本的氣機感應(yīng)還是具有,入宅后便察覺到那花樹有些異常。
徐逸的感知要更加具體,他能看到那花樹下正有一婦人虛影掩面哭泣。
婦人面孔模糊不清,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但其姿態(tài)悲涼凄楚,讓徐逸腦補出一個主婦不容、小妾橫死的大宅狗血劇情。
但其實這宅院里最大的怪異并不在此,而在活人身上。
入宅雖然不久,他已經(jīng)見到多名楊氏家人業(yè)力纏身,而且氣息的源頭都不相同,特別有幾人、比如門前哭訴的那個婦人,身上浸染的業(yè)力尤深,幾乎就連身體都快被完全包裹吞沒。
一路行來,楊博文只說廣陵府妖異叢生、具體卻語焉不詳。而徐逸在經(jīng)過一番觀察后,也總結(jié)出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這些妖異現(xiàn)象多半都與那些淫祀荒祇有關(guān),而且還夾雜著人的貪癡欲望。
淫祀荒祇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無論是同行兩位師兄,還是久居俗世的楊博文,所言都比較模糊,沒有一個確切定義。
徐逸結(jié)合自己所見所思,倒是隱隱有幾分猜想。
整個中州因為道鼎法禁的存在,修士與凡人能夠和平共處,但凡人也并不因此而完全失去了危機感,同時也希望自己能夠擁有超出世俗的能量,恐懼和欲望共存一心,對于一些超凡的存在會格外的向往和崇拜。
人間由皇朝主導(dǎo)控制,必然不會希望玄門力量太強大,所以也會限制凡人學道修行。凡人欲求在正規(guī)途徑得不到滿足,便只能求諸邪途,便有了那些淫祀荒祇的滋生空間,盼望能夠祛宰避禍、分享異能。
陰靈在海外也有,但卻完全不像中州大陸這樣多,也沒有這么捉摸不透、難以消除。徐逸大膽猜測,這或許也跟中州大陸的道鼎法禁的存在有關(guān)。
凡事一體兩面,有光明便有黑暗。
如果說道鼎法禁對修士的壓制和對凡人的庇護是其光明正大的一面,那么這些不死不滅、介乎道則之外的陰靈便是其陰暗一面,再與人間各種雜欲糾纏,于是便形成了妖異頑固的淫祀荒祇。
當其猖獗做大時,給人間所帶來的危害甚至還要超過被法禁壓制的修士。
當然,這只是徐逸的一己之見,他在中州所歷所知仍淺,并不能保證自己的猜想一定正確。
過不多久,楊博文走入堂中,神情焦慮中又不無慚愧:“我家侄兒陡生惡疾,我離宗數(shù)年,道業(yè)都已荒廢,竟然瞧不出病癥根源,還要麻煩兩位師兄……”
聽到楊博文這么說,三人便也站起身來跟著他往內(nèi)堂去。
徐逸又打量庭中那花樹幾眼,發(fā)現(xiàn)那婦人鬼影仍作哭泣狀,對外界諸事一無所覺,看來只是魂影殘存,并沒有什么自主的靈性感知。
“求仙師、求仙師一定要救救我家孩兒!只要我良子能活,怎樣代價我都不計……”
之前門外哭訴的那婦人見到他們走來,又連忙沖上來叩首乞求。
“嫂子你起來吧,只要良子還有一線生機,我?guī)熜炙麄円欢〞M力幫忙。若真、若真他命數(shù)如此,哀求勉強也沒有用……”
楊博文上前攙扶婦人,卻被婦人一把推開:“我只要良子活、只要他活!他命該高壽百歲,妻兒滿堂,別樣都不是他命數(shù)……”
婦人悲傷的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徐逸見到那糾纏滿身的業(yè)力竟已開始往她眉心印堂匯聚。
這種情形也是他入中州后第一次見到,雖然不清楚意味著什么,料想也不會是好事,于是便對楊博文說道:“楊師兄,府上有什么補養(yǎng)神魂的靈材藥物,盡快為這位夫人安排使用,遲恐不測?!?p> “我沒事、我沒,有事的是我家良子。我只在這里守著,良子不醒,我哪也不去,什么都不……”
婦人的哭嚎讓卓元節(jié)有些煩躁,他手掐訣印,一指點在婦人印堂處,婦人眼皮一翻便昏睡過去,而其印堂匯聚的業(yè)力也消散些許。
徐逸見到這一幕,心中也暗暗稱奇,道境強者的感知的確很強,卓元節(jié)自然不像他能直接看到氣機的流轉(zhuǎn),但在法禁的壓制下仍能有比較準確的感應(yīng)。
房間里除了湯藥味道還有一股濃郁的異香,徐逸只吸了一口便覺得神智有些迷離,而袁齊已經(jīng)皺眉道:“怎么在病人房里用這種迷神蕩魄的詭藥?”
“是、是大娘子吩咐,這是從城北安化廟重金求來的安魂香,若不點燃,小郎就會夢里哭叫……”
房間中侍女怯生生回答道,楊博文也在一旁解釋道:“我這侄兒自幼體弱多病,寄養(yǎng)在安化廟幾年才有好轉(zhuǎn),他是聞慣了這香料氣息,問題應(yīng)該不大?!?p> 房內(nèi)床榻上,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仰躺其中。少年兩眼緊閉,眼窩深陷,眼眶則有些烏青,臉龐瘦成皮包骨頭的骷髏一般,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四肢同樣纖瘦,薄被下一根根肋骨的輪廓歷歷在目。
卓元節(jié)入前手捏少年的手腕脈門,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聲息。他抬眼看了看頭頂三尺虛空,丹田處突然清光散溢,這是在催動體內(nèi)的道紋。
“究竟怎樣的惡疾,竟連卓師兄都看不出端倪,還要催動道紋之力細察!”
袁齊看到這一幕,頓時驚了一驚,便也走到床榻另一側(cè),用一柄青瑩瑩的玉尺貼著少年身體緩緩滑動。
“魂氣微弱,時斷時續(xù),還有異種的魂悸,不是生病,像是……奪舍!”
好一會兒,卓元節(jié)緩緩睜開了眼,說出的話卻嚇得楊博文臉色大變:“不可能,怎么會!良子他只是坊里一個尋常少年,神魂根骨全不出色,甚至都不像尋常孩童健康活潑,哪里值得歹人作此邪法加害……”
玄門也有邪道修士,而奪舍無疑是修士們聞風色變的一種術(shù)法,要磨滅一個人的神魂理智、將其身體徹底占據(jù)。
因其霸道邪惡,遭到玄門修士共同抵制,早已經(jīng)是只聞其名、不見其實,唯在一些古老故事中才有一些存在感。
楊博文自然想不通,他家侄子怎么值得邪修作如此殘忍的加害?但盡管嘴上在否定著,可這判斷出自道境宗師的卓元節(jié)之口,也讓他不由得信了幾分。
站在一邊的徐逸神情也有些不自然,他是聯(lián)想到自己早年惡疾纏身的狀態(tài)。
牽涉到神魂的異變,他一雙道眼也無從察望,可就在剛才卓元節(jié)催動體內(nèi)道紋的時候,他看到薄被下少年的身體上似乎有些詭異的情況發(fā)生,于是便說道:“卓師兄你先不要收斂道紋?!?p> “他中毒了!”
對面的袁齊突然也低呼一聲,貼在少年身體的玉尺顏色已經(jīng)從青瑩中透出一抹血紅。